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师弟为何那样>第141章 春日逢

  一、

  婉娘遇见那个女道, 是在一场春雨过后。

  二月初的长安,已经是春意融融,一片新绿。婉娘坐在沾满露珠的小园中, 望着青灰墙边一株杏花出神。

  满树粉润, 轻软似缎。

  石桌桌面浸润了水汽, 丝丝冰冷穿过衣料, 透到她手肘上的皮肤,激起阵阵凉意。

  身边侍女欲言又止,她置若罔闻, 仍侧着脸, 去瞧那树灿灿粉霞。

  好像那是什么很值得观察的事物一般。

  素灵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斜坐在高墙之上,一身似雪似雾的袍,她的面容隐在繁花嫩枝之后, 只露出双狭而挑的眼。

  婉娘看着那双眼, 那双眼也在看着她。隔着薄薄晨气与灼灼粉杏,她们沉默对视,谁也没说话。

  一声惊呼划破这份宁静, 侍女终于发现墙头还有个人,她慌乱张望,就要去喊人。

  墙上的女子却跳了下来, 挟着花瓣纷纷,落到婉娘面前,向她伸出手。

  手心躺着一枝杏, 开得正正好。

  “你一直在看这朵,”女子勾着唇笑。

  “小娘子, 这般好春色,何故落泪?”

  婉娘没有接那枝花。

  她仰着脸看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 对方高而瘦削,眉长而利,一缕发垂在眼边,说不出的倜傥。

  “我不是什么小娘子。”婉娘说,她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凸起。

  对方视线落在上面,笑了一声,忽地倾身。

  那只花被她轻轻插在发间。

  “这朵果然漂亮。”女子收回手,轻声说。

  二、

  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子叫素灵,是受裴信所邀来的、昆仑山上的修道士。

  裴信爽朗,向来好交友,这位女道便是他偶然结识的友人。据他所说,女道是昆仑内宗弟子,道法与剑术俱是绝妙,才入长安不久,已经有了名声。

  他说这些的时候,婉娘便静静地听。

  她的话不多,大多时候喜欢沉默,眉眼淡淡,脖颈纤细柔白,微微垂着,显现出温婉顺从。

  裴信忽然住了口,他看着她。

  婉娘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一枝迎春斜斜伸出,明黄花朵开得热闹。

  良久,裴信说:“……他没有来信。”

  婉娘的神色仍是淡,似乎并不意外。

  裴信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忍说出口。

  他只说:“大夫说产期还有三个月,你……可有不适?”

  婉娘回答:“我很好,并无不适。”

  她的声音就同她的人一样柔静。

  裴信最后低声道:“要好好保重。”

  这场谈话没有进行多久,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可以畅聊的关系。婉娘走出门,推开试图搀扶的侍女的手,慢慢行下阶梯,朝那树迎春行去。

  树下已经站了个人。

  粗衣草鞋混元髻,仍有几绺碎发散落着,随意而散漫,那是素灵在仰头看花。

  婉娘却觉得,她像专门等她。

  “你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夫妻。”素灵背对着她,慢慢地说。

  第一次见面,她问她为何哭泣;第二次见面,她单刀直入地说出这句。

  雪山上的仙师不会都是这样的吧?太过多管闲事,太过自来熟了些。

  婉娘微微笑了。

  即使是发自内心的笑,也不过是略微弯了弯嘴角。这点笑意很快便消散,像涟漪泛开又归于寂静。

  “道长替我折枝花罢。”她请求道。

  明丽跳跃的黄,亮得毫不收敛。婉娘握着那枝迎春,问了素灵一句话。

  “道长,我听闻在极冷极寒的边缘之境,月代替日升起,昼夜变幻不分明,河水会倒着流淌——您见过这样的地方吗?”

  三、

  婉娘在十七岁之前,没有出过那栋绣楼。

  绣楼是父亲为她建造的,精致典雅,娇小玲珑,楼下种了月季。

  绣楼落成那天,母亲把她拥在怀中:“婉娘多受疼爱,遍观凤翔,没有哪家姑娘的楼比这更漂亮。”

  “喏,种的还是你最喜欢的花,晓得了父亲关爱,要更懂事乖顺才是……”

  婉娘轻轻靠在母亲怀中,望向那片月季,她知道母亲说错了,自己并没有多喜爱它。

  想是家中只有月季,她也只见过这种花,平日看得多了些,从而引起误会。

  她搬进了绣楼,在这栋小楼上呆了八年,陪伴她的除了几个丫鬟嬷嬷,便是偶尔落在窗棂之上的鸟雀。

  她不认得那是什么鸟,但瞧它们活灵活现的神气劲,心里便很不舍,想养一只。

  话刚说出,管教她的嬷嬷便沉了脸色。

  “这四处胡飞的小东西……小姐心不定了……”她听见嬷嬷对其他人叹息。

  后来,那扇窗大多数时候都会锁住,她再没见过鸟。

  绣楼里的时光不快也不慢,婉娘要做的事也不少,弹琴、抄经、刺绣。她不知道没有这几样的生活是如何,所以也并不觉得寂寞无聊。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听到檐上有清脆鸣叫,才会稍微想一想,如今外面会是怎样的春光。

  那是一个午后,她从困倦中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

  丫鬟、嬷嬷,那些平日里环伺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不知何处去了。与此同时,她听见楼外有一点喧哗声。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了一角窗扉,往下面看。

  一个男人正站在柳树下,他正抬着头,似乎在望天色,然后他看到了她。

  又过了几个月,母亲忽然找上她。

  “好孩子,好孩子……太子微服出行,竟瞧上了你,你真是有福气……”

  婉娘不太懂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母亲很欣喜,于是她低下头,适时露出羞涩的笑容。

  再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个男子。

  当时她在窗边绣一朵芍药,那个男子堂而皇之地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下人不知何时全退出去了,她心中惊慌,却一点也没显露,从小嬷嬷便教她喜怒不形色才算闺秀的道理,她一向做得很好。

  男子走近,他生得高大白皙,眉毛很长,他对她说了一些话,夸赞她温婉淑静,美丽动人,让他一见倾心。

  他说这些的时候,她低头抿唇,并不答话。在对方看来,那就是因为娇羞而不敢看他。

  他看房间有琴,便让她弹。婉娘思索片刻,弹了一曲《望春山》。

  这是她最爱的曲,但调子过于轻快活泼,嬷嬷并不许她多弹。既然他说喜欢她,那应该夜会欣赏这首美好的、春莺般的曲子。

  她弹了一半,就被人抓住了手。

  男子将她往怀中带,他的鼻息洒在她脖颈上。

  “你真美。”他喃喃地说。

  四、

  婉娘的见识很少,说的话更少,但静下来的时候,她也会想一些事。

  譬如,父亲是凤翔县的富商,纵有万贯家财,但无功名爵位。他发迹之后便十分向往官宦之家的风雅,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女儿却被仔细教养,比那家风最板正世家更为严苛。

  他为此不是不得意的,婉娘从九岁开始便未下过绣楼一步,说起来,人人都赞他清明秉正。

  这也是最荒谬的所在,如此严苛守旧的父亲,却愿意将辛苦教养的女儿送给太子。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洞房花烛,她被送给他,就像一只雀鸟,或是一只猫儿。

  这一点,太子却愿意给她解释。

  “毕竟婉娘家世这般……且忍耐几年,待孤……到时候,谁也阻不了。”

  婉娘没有等到他的许诺成真,却等来了另一家吹吹打打,将她迎入府中。

  那是本朝的将军,姓裴。太子与他是好友,更是君臣。

  “他如今境况凶险,为保全你腹中孩儿不得不如此,待一切落定,他会来接你。”

  她原本低头不语,闻此忽然问:“将军此前可来过凤翔?”

  裴信沉默片刻:“我同他一道来的。”

  婉娘看着他:“将军见过秀容?”

  裴信没想到她会提这个,甫一听见这个名字,眼中透出温柔。

  “见过……你是她的表妹,她都告诉你了?”他叹了口气,“可惜如今是我负了她。”

  婉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大笑的冲动。

  是她见识不多,还是世事本就这么可笑?用纲常教导她的父亲将她送人,声声说爱的男人要她嫁与旁人。

  那个在表姐口中一往情深,玉树临风的年轻将军,他的情意在所谓君臣伦理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婉娘感受到疲惫,但她无法改变,也无从改变,没有谁教过她该怎么办,她从未真正拥有过力量。

  她想到当年那首《望春山》,她忐忑地弹奏,期盼他能听懂自己的琴音,而对方却只注意到她弹琴的姿态娇婉动人。

  她一遍遍幻想的春光,到底该是什么样?

  五、

  “世事能够回头吗,道长,人生可以有重来的机会吗?”

  温婉纤弱的女子,在属于春日的软和暖风中,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方轻轻叹息,丝毫不为这个问题的古怪而诧异,年轻的女道凝视她,目光中有极易察觉的怜惜。

  “来路已逝,去途未知,你当下要走的每一步,便是新的路。”

  六、

  后来她们见过许多次。

  在花园中,或是在茶室里,她们对坐着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素灵在说话。

  说雪山上的昼夜,说长安城外的风光,说路上许许多多婉娘根本无法想象的见闻。

  说她以后会去东海,寻那虚无缥缈的蓬莱山,看看上面有没有仙人,向他讨要一枚长生药。

  婉娘喜欢听故事,她爱这些未曾触及过的形形色色,爱对方说话时懒散平常的语气,爱话里的几次停顿。

  素灵的眼睛狭而长,并且总是微微阖着,显现出随意慵懒。但偶尔婉娘说话时,那双眼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得她几乎要深深埋下头。

  这种羞涩原来根本无须伪装。

  她也抚琴给她听,《秋夜》、《静舟》,还有那首她再也没弹过的《望春山》。

  一曲罢,素灵斜倚在榻上,目光含笑,水一般流转。

  “这首好听,像只小雀儿,在春日的天空中飞,”她悠悠地说,“也像婉娘。”

  婉娘被人无数次地赞过“沉稳淑静”,她却说她像只小雀儿。

  这样的评价让她眼眶发酸,她将手放在小腹上,那里面的生命已经十分茁壮。婉娘假装抚摸它,掩盖住自己落泪的事实。

  一只手却绕过来,轻轻拭去她的泪水。

  “我即将离开长安,等回来的时候,他应该降生了。”

  素灵低声说:“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雪山,看看大河,其实那些并不算多稀奇美异,但若你想看,我就带你去。”

  婉娘将脸贴近那只手,说了声好。

  七、

  素灵见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长浓的眉,挺直而秀气的鼻,眼睛的形状也相同,像桃花,又像杏,总之都是些关乎春天的物事。

  连眼神里那份沉静和倔强也如此相像,看到这双眼,素灵就忍不住微笑。

  这么些年,她爱管闲事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她作弄他,把他弄得疲惫不堪。在结满露水的山林中,她向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类似于一株深深庭院中生长的杏,在某个盎然的二月,与墙上短暂停留休憩的鸟雀相遇,它们的对话只有春风知晓。

  这个故事和春天有关,和稍纵即逝的短暂欢愉有关,和名唤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有关,唯独与圆满无关。

  她看见男孩眼中的泪,就像透过光阴的距离,看到了多年前哭泣的另外一人。

  那个人即使落泪也极美,她拥有一个美好娇弱的名字,和与之不符的不甘与决心。那时,她一边哭,一边称谢。

  “谢谢您,道长,您这些话,光是想一想,都能让我快乐。就算最后无法成真也没关系,现在的快乐已经很足够了。”

  “您从来不称我为夫人,我很高兴……前路小心,我,我会一直想着您。”

  素灵想,她也很难忘记她,当一切显得过于遗憾时,人们不会轻易忘却的。

  她拥有漫长到接近无限的生命,她将怀念这个女子,像怀念一个永远不会再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