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师弟为何那样>第140章 晦明局(五)

  十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这片土地还没建立起国度,驼铃与梆声从未于黄沙上响起,碧绿连绵的山脉甚至还只是一片无际汪洋。

  那时候人类刚刚习惯直立行走, 开始和同伴一起并肩作战猎取食物, 逐渐学会用咽喉的位置出声交流。整个世界如同刚睁开眼的婴孩, 崭新而充满未知。

  狁在此时诞生。

  或许是一只作为战利品的野兔的归属, 或许是这棵树以后究竟给谁休息居住。总之,在第一次冲突争执过后,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它没有实体, 仅仅是一团难以名状的气, 尚未拥有太复杂的思维方式。狁会出现在暴丨乱出现的地方,如同将饴糖放置在地上后一路寻来的蚂蚁,流血与冲突便是它的养料。

  狁停滞在空中, 好奇地观察底下交战的人们, 他们在前一天还在协同作战,分享食物,第二天却用长矛扎向对方的身体, 嘶吼着,呐喊着,面孔涨红而狰狞。

  这多么滑稽, 又多么有趣。一开始狁并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它知道,在每次这样乱糟糟一通过后, 自己的力量会壮大,身体也变得轻盈, 于是它很喜欢这种闹剧。

  长矛上绑着被磨得尖溜溜的石头,这使它危险而致命。后来长矛被更迅捷轻便的弓箭取代, 再后来又出现了□□、铁剑,它们能更轻易地进入人的身体,引发更痛苦的喊叫。

  狁窝在云朵上翻了个身,它不明白人类为何对此孜孜不倦。如今它已经懂得了很多,发现了那些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的人尤其热衷这件事,他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如何让同类流更多的血,并且他们往往只会让别人为自己卖命。

  虽不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它喜欢,它已经不再是一团面目模糊的云雾,在历朝历代的战火和屠杀后,它逐渐变化出实体。

  起先出现了一对尖耳,接着是颤动的胡须与尖利的爪,狁以地面上的人类的痛苦为食,最后幻化成——

  一只狸猫?

  除了额上的一簇乌羽,它的确像极了猫,尤其是蓬松毛绒的长尾,在它吃饱喝足心情极佳时,会偷偷地翘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狁从来不承认自己像猫。它知道自己在世间的名声:“凶兽”、“残暴”、“残忍”!狁很爱这些形容,所以绝不会允许自己同猫联系在一起,这实在不够威风。

  但偏偏有不长眼的,来触它逆鳞。

  那日天气不错,一碧如洗,惠风和畅。头上是暖融融的日光,下面是堆尸成山、浓烟滚滚的战场,狁懒洋洋蜷在一块云头上边,等着这场仗打完。

  蓐收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仙人自西而来,踩着片泛着五彩的祥云,身侧是青鸾围绕相伴,衣袂翩然,身姿清越。他轻飘飘落在狁面前,声音温润如暖玉,十分悦耳,说的内容却不怎么中听。

  他说:“咦,这里怎么有只大猫儿?”

  狁当时便有些不悦,但他好歹用了“大”来形容,所以它可以暂且以礼相待一番。

  它龇着牙道:“关你什么事!快滚。”

  玉一般的仙人并未着恼,他笑眯眯地道:“你想让我走?可惜不成,因为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大名鼎鼎的凶兽‘狁’,身形高大,威猛残暴,伴灾祸而生,叫人闻风丧胆。”

  这番话倒说得不错,狁的尾巴几乎就要忍不住翘起来,但它及时忍住了,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它决定更加和气一点:“既然晓得我厉害,还找上门来做什么?”

  仙人的目光落在它身后尾巴上,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因为你实在太厉害了……这十年来凡间灾祸频发,民不聊生。据调查,似乎背后少不了你的动作。”

  狁眨了眨眼,圆润的瞳孔一轮,看向别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仙人气定神闲:“大燕国的皇帝偶然得到一封秘密地图,促使他提前发动南侵战争,这地图难道不是你给他的?”

  狁理直气壮:“他日夜求神告佛,我感动于这份执着,便如了他的愿。只允许你们神仙显灵,不准我凶兽帮助世人么?”

  仙人循循善诱:“陈国的将军同帝妃偶遇,二人相知相恋,将军为此率兵而起,夺取政权,导致陈国近五年的动乱。这二人的缘分,可有你的撺掇?”

  狁大感委屈:“他们本就情投意合!是那皇帝横刀夺爱,我代月老之职,拨乱反正,促使破镜重圆,本该是功德一件。”

  仙人笑得如春风般和煦:“楚国与南越虽是邻国,却一直相安无事。某段时间却频频有戍边将士失踪之事,双方将矛头指向彼此,最终引发长达十年的战争。那些失踪之人,可与你有关?”

  毛绒绒的凶兽伏下身,向对方露出尖牙:“那些都是饱受戍边寒苦的可怜之人,我只不过善心大发,让他们回故乡照料爹娘罢了。孝悌之道,连我都晓得,你这做神仙的反倒不懂了。”

  仙人眯着好看的眼,仍是十足的耐心温柔:“小猫儿,你一口一个神仙,可知道我是谁?掌管什么的?”

  狁勃然大怒:“你才是小猫儿!我管你是谁,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咬烂你的袖子!”

  仙人从容不迫道:“好坏的脾气,你可见过这个?”

  不知何处漾开一片风,将他额前鬓边的墨发徐徐吹拂,飘飞的发丝中,只见一条银色的小蛇盘踞在左耳之上,正缓缓游动。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主刑戮,乃刑罚之神。

  凶兽全身的毛陡然炸开,它一个翻身,跃到了另一片云上,如临大敌。

  “你是蓐收?我不信,你怎么没有乘着两条龙来。”

  “坐骑也是要休息的,我向来是个体恤下属的神君,今日没带他们。”

  “哼,说得你好像有什么慈悲心肠一般,别以为我不知道,被你砍头的神仙妖兽数不胜数,你才是鼎鼎大名,叫人闻风丧胆。”

  似是想起了什么,狁大惊失色:“你来找我,不是想砍我的头罢!”

  它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疾逃而去,几个纵跃翻滚间,便已在数百里的云层之外。

  青衣神君负着手,慢悠悠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于山川河流之上进行追逐与逃亡的游戏,从太微山追到蓬莱海,桃花开了两三回,圆滚滚的凶兽终于停下。

  它怒目而视:“你没有别的要事么!追了我这么久,难道不用管其罪犯?”

  蓐收风轻云淡道:“追你就是我的要事。”

  狁烦躁不堪:“我受不了了!要杀要剐,你看着办。”

  说完,它将肚皮一翻,卧倒在云朵之上装起死来。

  蓐收行到它身边,面上含了温润笑意:“这几年你东躲西藏,没空四处煽风点火,这世上少了多少灾祸战乱,你可晓得?连奈何桥都不用月月修缮,孟婆的腰椎劳损也好了许多。”

  他缓缓摊开手,一缕银白光芒从左耳流转而下,于他掌心漂浮。

  “你太顽劣了,再这么下去,找上你的人绝不会如我这般好说话,”仙人的声嗓温柔和缓,“且跟着我三年养养性子罢。”

  十三、

  嘴上说三年,事实是三年之后又三年、再三年。

  数不尽多少个三年过去,昔日凶兽惨遭软禁在蓐收仙君的洞府之中,成天吃睡游戏,肥圆了一大圈。

  狁还没去过哪位神仙住的地方,在它想象之中,那应该是紫气缭绕,青鹤翩跹的绝妙仙境。

  所以当一开始,它看见蓐收空荡荡、光秃秃的堂舍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你这个做神仙的,怎么这般寒酸?”

  “阿狁若是嫌弃,自己装点建设一番就好,不用过问我的意见。”

  俊美的仙君目光柔和又耐心,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叫它小猫儿,心情一般的时候叫它阿狁,心情差的时候……

  没有那种时候,蓐收在它面前永远都是笑吟吟的。

  狁不觉得自己的名有什么特别,但他偏偏要在前边加个“阿”,这就变得十分亲昵。每次他这样温温柔柔地唤,它就忍不住甩动尾巴。

  蓐收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神君,虽然传闻中他杀伐果断,冷面无情,但至少在府上,他只爱种花养草,看书下棋,以及逗弄日益肥圆的凶兽。

  但他也会有些怪癖,譬如极其不喜玄色墨色,府上遍寻不到一丝乌黑之物;譬如种植的灵花灵草一定要整整齐齐,布局规整划一,十分死板。

  譬如他十分喜爱七这个数:下棋七步之内必有杀招,每逢七日便待在府中休憩绝不出门,府上走廊有七道、大小花园有七座、待客的灵茶永远只备七种。

  狁发现了这一点,它瞪着圆溜溜的眼,大惊小怪道:“神君!你数数我额上的羽毛,一共有几根?”

  蓐收便伸手过来数,精致修长的指轻轻抓挠它的尖耳:“一、二……嗯?七根?”

  狁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呼噜声:“对的哦。”

  神君又摸了摸它的下巴:“真是只乖猫儿。”

  狁并不觉得自己乖,更不觉得自己是猫,但它被摸得很舒服,所以暂且可以不计较。

  若说不想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那必定是假话,但也只是在它偶尔同神君怄气、或者消食不畅,身体不爽利的情况下。

  像狁这般拥有漫长生命的兽,是不用贪恋一时的自由快慰的,它有数之不尽的时间可以消磨。蓐收的洞府已经被它打造得舒适又好玩,即使见不到厮杀流血的场面,狁也不觉得遗憾。

  更何况蓐收就要死了。

  死这个字眼似乎不太恰当,“陨落”、“沉眠”更适合用来形容一名仙人的离世。人类会因饥饿或是流血而死,神仙的机缘尽了,也会陷入永恒的睡眠之中。

  对于此,狁没有太大感觉,因为他们见面的第一天蓐收就道出了这件事。

  “我的命数已快到消散之时,在那之前,我想知道能不能不用砍头,也可以了结一桩凶恶。”仙人笑眯眯地说起自己即将消亡的事实,好像在谈论今日天气一般自然。

  “来打个赌罢,若在我陨落之时,你已经涤尽心中戾气,能体会世间生灵之美,那我便赠你一个心愿。若是你仍要重返人间,去过从前的生活,那我留下的洞天仙府便赠与你。”

  这算什么赌约?狁觉得这个传说中的杀伐仙君有点笨,无论结果是什么,自己都是占便宜那个啊?

  但神仙是不会骗人的,狁没同几个神仙打过交道,也清楚这一点,若是他们讲谎话,九天之上会有天雷劈下来。

  想到这一点,它便爽快地答应了。

  如今不知多少岁月过去,蓐收真的如他所言一般,即将结束自己漫长的生命。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气,天不蓝不灰,风不轻不闷,他同往常一样驾着两条青龙所拉的云车离开,临走之前抚了抚它头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有仙官说,蓐收神君为了镇压九幽下的魔物而殒命,又有传言是他是被寻仇的妖兽大军围攻。众说纷纭,林林总总都离不开打架二字,大家都觉得一代杀神不会死得太平静。

  事实是如何,狁也不知道,它在洞府的走廊下坐了几天,看着满院子的花花草草、曲水巧山,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只是一片空旷。

  蓐收的离开太过突然,还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狁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涤尽戾气、体会生灵”,这原本该由他来评判,但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所以自己该得到的是一个愿望、还是一栋仙府,它也无从而知。

  狁的脚垫触到冰凉石阶,它看着满院花草于风中摇曳,淡淡金光洒落在自己毛发上。这是它心爱的园子,一切仍旧是那么祥和、那么宁静。

  它不知道此刻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是为什么,凶兽的世界没有太过敏感的情绪,要认清这份惆怅来源于何,对它来说太难了。

  第七天的时候,它离开了仙府,什么也没带走。

  沧海桑田,人间不止循环过多少次日升月落,王朝又更替了几回。狁立在云头,看着脚下的繁华城镇,人们于街道中穿行,像匆匆忙忙的蚂蚁。

  它看了很久,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有毁灭这一切的欲望,这算是清除了戾气吗?

  这个认知使它有些无措,连身下云朵被吹散都没及时察觉。它从空中一直往下坠,落到地面生长着的柔软的草丛中。

  树林里传来虚弱的呼喊,狁好奇去看,只见一个女娃娃被捕兽夹夹住了小腿,血迹都已经干涸。

  女娃娃的脸和眼睛都很圆,此刻却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她看到它靠近,第一反应竟是慌乱。

  “小猫儿不要过来!地上还藏着夹子,会伤着你。”

  狁因为这句话迟疑了很久。

  当大人赶来时,它蜷缩在女孩的怀抱里睡着了,她身上有好闻的糕饼香,胸口透出阵阵温热。狁蜷缩在人类的双臂之间,久违地感受到安宁。

  它被带回她的家,还拥有了一个名字“阿团”,它特地缩小了身形,额头上的乌羽也被隐藏起来。狁现在同一只最普通的狸花猫无异,甚至不介意喵喵叫着讨要吃食。

  女孩很喜欢它,觉得它救了险些失温的自己,她总是把它抱在怀里,用脸颊蹭着亲昵,听它喉咙中传来的呼噜声,向它絮叨心事。

  来自人类的温暖手指和溺爱眼神让狁感到有些沉醉,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蜷缩在女孩膝上,比世间任何一团云朵都来得舒服,来得叫它痴迷。

  它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贪恋这种感觉,像在茫茫荒野中寻到归宿,它要被人类布下的陷阱驯化了。

  它看着女娃娃变成小姑娘,接着是大姑娘。有三三两两的媒人上门议亲,她最后也敲定了一位,开始躲在房里给心上人绣鞋垫。

  她出嫁那日十分热闹,满眼都是灼目的红,四处都是道喜声。狁以为以后很难再见到她,但她抱起它,一同上了花轿。

  再后来,她头发挽起,变得更加温柔美丽,她生了两个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却一天天老去。

  但狁没有老,更没有死,众人都说这只猫快活了三十年,已经是猫里的老神仙,把它当什么福星一般供养着。

  某个冬天,昔日眼睛圆溜溜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一个耄耋老妇,她生了很严重的病,卧在床上看窗外的雪。屋内被炉子烧得暖融融,狁甩着尾巴,跳到她被子上躺下。

  一只手伸过来抚摸它的毛,这只手曾经细腻柔软,像春日新柳,而如今却布满岁月给予的刀痕。

  “阿团,”她轻声唤,声音也干枯得像一口老井,“我这么老了,你还是从前的样子,他们说你是那神仙化作的……”

  “如果你是神仙,那一定听得懂我的话。”

  “小猫儿,不要像我这般生病……”

  屋室静寂,连雪落在窗棂上的声响都可以听闻,她大概是老糊涂了吧,怎么会对一只猫说这样的话?

  雪刚开始融化的时候,她永远闭上了眼。

  狁看着她被子女换上崭新衣裳,放置在一口长长的棺材里,她的身体那么瘦小,人在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反而会呈现出婴孩般的单薄脆弱。

  它蹲在悬挂了白布的房梁之上,听着底下人悲恸哭声,他们都敬爱自己的老祖母,真心为她的离世而难过。

  袅袅青烟之中,狁有前所未有的感受,仿佛有一只手在轻轻按压它的胸口,呼吸艰难晦涩。它看着众人悲戚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这种情绪叫不舍。

  它其实早该明白这是什么,当不得不向必须离开的人告别,当深知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不会再见,心中这种无法抑制的酸涩,来源于不舍。

  它仿佛又看到满院子摇曳的草尖,缓缓和风中,有人乘着紫云而来,向它伸出手。

  在这一刻,凶兽彻底懂得,何谓“体会众生”。它是戾气所化的兽,不懂真心,亦不辨情爱,它顽劣贪婪,造下太多杀孽,却有人愿意用温柔得过分的方式将它点化。

  擅长杀戮的神君,在生命将近的时刻,给予了一只凶兽最大的慈悲。

  这份慈悲如今有了好结果,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狁深深地意识到它想再见他一面,想让那个温和的仙人看看自己的变化。它还要多看看这世间,拥有属于人的更充沛的情感。它想要更多依恋和羁绊,它渴望更多爱。

  这就是它的愿望,好像确实多了些,但谁叫它是一只贪婪的凶兽呢。

  它是如此怀念蓐收,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确驯服了它。狁为此感到难过,它有了牵挂,以后吃东西不会那么香了。

  十四、

  她在一个繁星漫天的夜晚醒来。

  每一颗星星都亮如灯火,沉甸甸挂在深蓝色天幕之上,好像下一刻就要往下坠落。

  她躺在覆盖着薄雪的冰川,却感觉不到冷,她的意识还未完全苏醒,依稀觉得如今自己有很大的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有人在冰天雪地中抱起她,那人乐呵呵地说:“这里怎么有个小娃娃?”

  另一道声音响起:“明知故问,好好瞧瞧她腕上的东西。”

  抱着她的人啧啧赞叹:“蓐收神君的信物啊……可不能把她放走。”

  她在二人断断续续的讨论中由睡熟了过去,醒来时,已经置身于一座大殿,

  陡峭冰崖之上,竟修建了一座宏大奇伟的殿堂,窗外是终年不停歇的风声,昼与夜的交替叫人惊心动魄。

  她吮吸着手指,仰起头,费力地去看跟前站立的男人。

  他的面容十分年轻,头发却比窗外的雪还白。

  他微垂着眼,对她说了许多话,大部分内容听不懂,她隐隐觉得自己如今脑海中被掩藏封盖了许多东西,使得她真的只能像个稚童一样思考。

  “你之所以在这里,只是因为神君的承诺……如今你可以作为人生活,真正体会人间的喜怒哀乐。”

  “有些东西你现在想不起来,机缘来到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

  “今后,我是你师父,你就叫丹成。”

  丹成从此留在了昆仑。

  她体会到拨浪鼓和虎布偶的乐趣,和弟子们在长廊中追逐嬉闹,在长老授课时偷偷瞌睡。她在作为一个人类女孩慢慢长大,用新生的稚嫩的爪,来触碰人间真正的烟火。

  她有了十分喜爱的女孩,那是她的师姐,她们日日一同玩耍,在夜晚软和的被褥中彻夜聊天,生辰时候互相赠送礼物。丹成觉得师姐和那个唤她阿团的女孩有点像,她们拥有同样温暖的手、与好闻的糕饼香。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那日乌雪漫天,丹成看着她远去,风里的背影单薄易折,但看起来绝不会回头。

  丹成攥着手指停在原地,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她难过极了,同时又觉得这样的离别其实不算什么,因为它至少没有隔着生死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来不及想自己为什么有这种体悟,女孩抬起手胡乱擦泪。腕上银镯冰冷,磕碰在糊了泪水的眼角,激起一阵凉意。

  这只伴着她出现在冰川的镯子,忽地就亮起光。

  万千认知涌入识海,她看见九天之上的寂寞宫阙,仙人乘云而来,最后又随风而去,未留下一丝余音。

  只有盘旋在心底念念不忘的回声,才能称之为愿望。

  丹成终于想起,自己曾是只徘徊在红尘以外的凶兽,许下过于贪婪的心愿,想要真正体会人世间,想得到更多衷心的爱护,她还想——再见那个温柔又残忍的仙人一面。

  时间过去太久,她已经想不起他的脸,却仍能记得他将为数不多的温柔都给了她,让她这么久都难以忘怀。

  她通过了神的考验,在被掩去记忆后依然怀念他,她的心愿应该被满足,这合情合理。

  “师父,机缘已至,我想下山。”

  “未至。”

  “为何?”

  “你要等。”

  于是她等,这个白衣白发的道人却很久都没出现。

  那日,他忽然来了,看过了她的剑招和道术,沉吟了很久都没说话。

  “你想下山?”

  女孩点点头。

  “你需保证三件事,一,摒弃过去所有邪秽手段,只使用山上所习得的东西。你是否能做到?”

  “能。”

  “二,手上不能沾染一点鲜血。你罪孽太重,若再造杀业,如今寄托的□□将灰飞烟灭。可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三,去收服净化恶灵来赎罪。这枚玉牌可以记录你的成果,每除掉一百只,便能幻出一根翎羽,仙鹤双翅充盈之时,便是你的心愿达成之日。”

  丹成说:“师父,我既不能动手,如何能除妖降魔?”

  “可知道你手上刀枪不入的银镯的来历?”

  “不知。”

  “那是蓐收神君左耳上的银蛇所化,它这些年封印了你的妖力,让你不能幻成原身。你下山后会遇见一个人,他会把它弄断,也会替你沾染所有罪业,他是你的刀。”

  “再加一点,长安龙气太重,会让你寸步难行,别来长安给我添麻烦。”

  这样的谶言让丹成感到迷惑不解。

  直到她站在覆盖着晨露的林中,黑衣杀手转身,冷锋闪过寒光,叮当一声,镯子应声而落。

  最后一道枷锁解除,凶兽将利爪横在青年颈间,却对上了一双淡漠阴郁的眼。

  如同惊雷劈向山尖的一瞬,她认出了这份淡漠,也彻底忆起了所有。

  能够解开桎梏的,从来只有当初亲手上锁的人。她的仙人轮回转世,忘却一切前尘,有了新的身份,他如今咬牙切齿地僵硬在她爪下……

  一如当初被捉住的她。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从前,她是臭名昭著的凶兽,热爱挑起祸端,享受生灵涂炭的场面。而他是伫守西方的杀戮之神,最是公正严苛,最是淡漠无情。

  而如今,她是雪山上超然世外的仙宗弟子,一身白衣,一身清净。他却陷身于刀山血海之中,双手是无尽杀孽,眼前没有来路归途。

  光明与晦暗的位置已经全然调换,这是一局新的游戏,而她拥有占尽先机的开端。

  她要驯服他,就像当初他对她做的那样,甚至还要用上更坏的手段,谁叫她是只顽劣贪婪的凶兽呢?

  她要他一点点臣服,一次次妥协,一寸寸溃败,并且甘之如饴。她要他需要她,就像她那么深切地,渴望着他一样。

  狁又有了新的愿望,它果然还是太贪心了。

  十五、

  暗室之内。

  僧人的面色几经变幻,从惊疑不定,到若有所思,最后敛眉低目,佛珠重新串成一串,回到他手中。

  毛茸茸的巨兽看着他:“大师,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海法师神色淡淡:“既是神君安排,贫僧不再插手,告辞。”

  丹成看着他身影远去,不由松了一口气,白马寺的老僧佛法高深,一眼就看出镯子来历,干脆利落地离开。若是他要执意纠缠,还真是桩麻烦。

  尾巴在身后甩了几甩,凶兽愉快极了,太久未变回原身,她下意识就想低头舔舐身上的毛。

  舔着舔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尾巴被人轻轻拽住了。

  “都说了不许摸!”

  “可是小仙姑说了有奖励。”

  “我什么时候说的?”

  “正月初三和二月十八。”

  “……”

  “您又要不认账么?”

  “我有尾巴可以摸,你却没有,这不公平!”

  “若是小仙姑想摸哪里,我怎敢讲半个不字——”

  他们在阴暗诡异的祭台边吵闹起来,推拉讲价,就像从前做过的无数遍那样。

  最后双方都得偿所愿了,幻成普通猫大小的丹成缩在梅七怀中,被带出了地下暗道。

  接下来去哪处?到底怎样才能将玉牌填满?

  他何时恢复记忆,还会回天上做喜欢砍人家头的神君么?知道自己这么戏耍他,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些问题藏在凶兽脑中,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她懒洋洋地伸了个腰,爪子无意识勾住青年前襟,引来对方一声低笑。

  从她的角度看,青年的下颌精致又迷人,丹成迷迷糊糊意识到,她最后的愿望,是不是已经实现了呢?

  他们长久相伴,都试图过征服压制彼此,双方都赢了,又好像没赢。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那就是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们将还会持续地牵扯陪伴下去。

  初次尝到温暖滋味的凶兽,和孤寂太久的神君,本该有这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