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清寒幽静,不远处的红梅林海开得正艳。有花枝受不住积雪厚重低下腰来,那白花花的一团雪便落了下来,摔入同样白花花的地里,消失不见。

  眼前的人,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湛云江,他穿着如今甚少穿的玄色大氅,青丝以玉冠冠在头顶,面容英俊、气宇轩昂。墨一样的眼睛里见不到半分我所熟悉的深暗,而是像两碗从银河里舀出的星屑,明光灼灼。整个人毕露锋芒,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剑,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世间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却又不屑一顾。

  这样的湛云江和如今截然不同,我不由想,那些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成了如今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他从温尧手里接过玉盒,打开后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合上。

  鹤怜也瞥了一眼那玉盒,在看见盒内装着的紫光檀后,语气带了几分惊叹:“咦,这是紫光檀罢,我听闻这木材如今已经绝迹,隐华他从哪里找到的?”

  温尧答:“回鹤使大人,师父是从一位凡人那里换来的。”

  鹤怜凝着那玉盒许久,接着自语道:“从凡人那里换来的……啧啧,看来这几个月,隐华没少花功夫啊……”

  温尧送完东西再无他事,便躬身告退,白耀却将我轻轻一撵,撵出了温尧的识海,然后拎着我留了下来:“别急,我们在此间多停留片刻。”

  我正浑噩,便也没反抗,且我忽然忆起,我渡劫第一世与湛云江结契时,他给我的那支簪子,似乎……正是用紫光檀雕成的。

  温尧离开后,湛云江将玉盒收入袖中,鹤怜看了他一眼,打趣他道:“云江,你知道隐华给你这截紫光檀是什么意思?”

  湛云江道:“他昨日与我说,三百岁的生辰礼,他想要我给他雕个簪子。”

  “你答应了?”鹤怜微愕。

  “毕竟是他生辰,且雕个簪子也不是难事。我作为他师兄,为何不答应。”

  鹤怜抚额,笑意带涩。迟了迟,他又道:“这个陆隐华,当真是……不过此事毕竟不是他一人愿意便能成事的,我想我还是应当先知会你一声比较好,万一……万一他没个轻重,果真同你提了,你也不至于太过无措。”

  湛云江入鬓的剑眉挑了挑,重复了一遍鹤怜话中最后那四个字:“太过无措?”

  鹤怜给两人空了的竹杯又斟上了茶,待饮了一口后才缓缓道:“这个先不提,我且先问一问你另一件事。你这回刚出关不久,可知半年前隐华遇到了什么事?”

  “半年前,你指他在一处秘境外遭人围杀一事?”湛云江捏着竹杯,食指在杯沿敲了敲,“若你问的是这件事,那么我已知晓了。那日我出关,他头一个来洞府找我,我见他的境界已从化神初入升至了中和,速度远胜以往,便问了一问。”

  说着,他看了眼一旁的寒梅酒:“虽说是场祸事,倒也还算因祸得福。”

  鹤怜捏着竹杯的手顿了顿,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问道:“因祸得福……云江,你是这样想的?”

  湛云江却只眄了他一眼,未再作答。

  鹤怜也不追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回你闭关是为修复道体的陈伤,真人特意寻了沐灵泷给你?效果如何?”

  “旧弊已除,沐灵泷的确是疗伤圣物。”

  鹤怜放下竹杯:“那便好。你这伤拖了太久,已影响到你灵根。如今痊愈,仙途自是更加坦荡,也不枉费了……真人的一片苦心。”

  我听到此处,心口沉了又沉。

  那疗伤圣物沐灵泷,实则并非我师尊赤水真人寻得,而是我从九华丹宵境中舍命夺回。因同行的弟子不慎走漏了消息,害我被李潮升等宵小围困了数个昼夜,拼死才从阵法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从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有那沐灵泷在手,我为何养伤养了数月。如今听得他们一番对话,我总算是恍然大悟,想必那时的自己是舍不得用它的,满心只惦记着自己师兄道伤难愈,影响了仙途,这才咬牙撑着要把沐灵泷带回来给他,却不曾想……

  不曾想他原来根本不晓得这件事!

  我不由看向了鹤怜。湛云江不晓得,可鹤怜却是清清楚楚,他分明有意误导湛云江,却还作出一副为我不值的模样……他的心思,着实可怖。

  “说回隐华的事罢,”鹤怜又替自己添满了茶,杯口白汽袅袅,“两个月前,他从九华丹宵境回来,同我说要去凡界寻一种名为紫光檀的木材,还托我让族人替他留意着看看,哦,便是如今你手里的这个。他这人做事,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我以为他有又有了什么新的喜好,便问他找那木材做什么用,他说,他从前曾在凡界听过一出折子戏,那戏讲的,是关于一对为世俗所不容的契兄弟。”

  说到此,鹤怜意有所指地抬眼看了看湛云江,见他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便提点了一句:“咳,凡界所谓的契兄弟,意思是……”

  “我知道,”湛云江打断了鹤怜的解释,见鹤怜似有不信,又补充了一句,“我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清楚。”

  鹤怜轻笑一声,又很快敛住:“隐华说,那戏的最后,两兄弟历尽劫难总算是修成了正果。结契那天,契兄给了契弟……咳,一支亲手雕的簪子。”

  湛云江神色不变,捏着杯盏的手指却微微一滞,旋即又放松了。

  他问鹤怜:“你要与我说的就是这个?”

  鹤怜凝着自己的竹杯,杯口水气逐渐稀薄:“隐华这遭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算是大难不死,脾气性子都跟着变了不少,他从前犹豫着不敢说不敢做的,往后可就未必了。”

  湛云江阔袖一挥,也不作别,起身径直离去。行走间,及地的黑氅因风轻扬,十分倜傥。

  他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停下来,半侧着身看向石桌后坐着未动的鹤怜,眸中似有锋锐之光一闪而过:“你想表达的意思,我清楚了。但是鹤怜,修行之人,最忌多思。”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