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促狭的笑。

  那笑声与方才二人的对话完全不同,不是我借了温尧的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从我脑门里进来的。

  我迅速环顾了一番,接着愕然发现,那歪坐在紫玉座上的“我”身上,竟有个虚无的白影浮着。

  我眯着眼定睛一看,啧,不是那白耀又是谁?

  白耀见我发现了他,飘飘忽忽朝我游了过来,挤进温尧识海,然后和我黏在了一块儿。

  说黏其实不太恰当,因为我俩都只有个神识在这儿,神识相交,其实就跟一团烟遇到另一团烟差不多。而之所以说是“黏”,是因为即使是虚无缥缈的神识,我也有种自己被他揩了油感觉。

  我问他:“星君为何会在这里,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不料白耀竟说:“是想着趁你本尊没到之前,先来看一看你那时候的模样。隐华,你那会儿可比现在有趣多了,原来你会这许多东西,怎的在天上从不见你摆弄?”

  我实在不想理他。

  温尧的视野变得很快,虚实穿插交替,不一会儿便从我的洞府走到了另一座洞府。

  几个在洞府外洒扫的童子见到温尧过来,走近行了个礼,问:“温师兄是来找我家剑尊的么?”

  温尧答“是”。

  童子又说:“那你可来得不巧,剑尊方才去鹤使那儿了,”说着,看到温尧手里提着东西,便问:“要不温师兄你把东西留下吧,等剑尊回来,我们自会与他说明的。”

  温尧拒绝:“不行。”

  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家剑尊”?

  在四荒境,“剑尊”这个称谓专指渡劫境的剑修,旁人不能随便乱用。当年我晋入渡劫境后,也曾被尊称为“隐剑尊”。

  梦境中的我这时候不过才刚晋入化神境,整个天衍宗只有我师尊赤水真人有剑尊的身份,温尧那位神秘的师伯竟也是个剑尊?

  想起那段或许被自己遗失的记忆,再想起在觅梦林外白耀对我说的那两句话,我心中愈加惴惴。

  湛云江,难道我从前果真是与你熟识,甚至与你……相爱过么?

  可是又为何,我会在飞升之前,选择忘记你呢……

  破碎的记忆像一个放在昏暗角落的碎花瓶,一束光打来,重新粘合起来的瓶身上,漏光的小洞暴露无疑。

  眼前景物变幻,再清晰时,温尧已到了济水之畔。

  济水两岸各有绵延几十里的红梅花海,山间云雾偶尔消散时,在山巅俯瞰这里,会看见玉带镶红边的美景,这也是少庭山继云海雾凇外的第二奇景。

  温尧踏着雪穿过红梅林,熟练地绕过几个迷阵后,走到一处朴素雅致的竹阁前。

  此时,一身素白长衫的鹤怜正与另一人分坐在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圆桌两侧,桌上随意摆放着几件青竹茶具,竹杯上有薄烟袅娜。看样子,这二人正在饮茶。

  见温尧到来,鹤怜清逸出尘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亲和的笑容:“温尧来了。”

  坐在鹤怜对面的那人始终只有个背影,着一身墨色暗纹的大氅,乌发以玉冠一丝不苟地束于头顶,听见有人来也不转身,颇有些架子,十分衿傲的模样。

  温尧一板一眼地朝那二人行了个礼:“弟子温尧拜见师伯,拜见鹤使大人。”

  鹤怜起身走过来,行走间,脚下带起了丝丝雪沫,当真是清贵至极的好模样。

  他扶了一把半跪在雪地里的温尧,见温尧手里提着两坛酒,便露出个了然的笑,问:“你师父他终于舍得开坛了?”

  温尧将手中的酒坛递上:“师父命我将这两坛寒梅酒给鹤使大人和师伯送来,并让弟子替他谢过鹤使大人赠与的《彖传》。”

  “他有用就好。”

  鹤怜接过其中一坛,佯作抱怨地转向石桌旁的那个人,嗔怪道:“你这师弟也忒小气了些,那年折了我半个林子的红梅,临到酿成送人,竟只拿来了这么一小点儿,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人朝鹤怜方向微微偏了偏头:“他不一向如此?”

  温尧垂着眸,谢完鹤怜后又走上前几步,将另一坛酒放到了石桌上,对那始终不曾转身的男人不卑不亢道:“师伯,师父还有一样东西让弟子务必亲手交给您。”

  男人唔了一声。温尧便从怀里取出那方存放着那一小截紫光檀的玉盒,动作极为珍重地奉到了那人面前。

  我的视线也跟着那方玉盒从温尧的掌心,转到了那个男人的指上。

  虽说是梦境,但这个梦里细节丰富、事物细腻,说是幻,可看着比真还真。

  那双手很大,男性气息十足,十指修长却不纤细,指节有力,指甲饱满,指腹还带着一层粗茧,一看就是双常年握剑的手。

  再顺着这双手往上看——

  方额正庭,鬓若刀裁,剑眉如锋,目似朗星。

  这一刻我纵然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去面对这个事实——这个被温尧称做师伯的男人的的确确是湛云江,我为他碾转反侧三百年,生死轮回整九次,爱煞他,亦恨煞他!

  可我竟全然不记得,他竟是我的师兄。

  我,用无尘枝,把他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