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玉回到假天玄府的时候, 周君正以悠闲的姿态坐在桌子旁,手里把玩着什么。

  瞧见林意玉回来了,周君忽然很开心地笑了笑, 然后他朝着林意玉摆手,贯穿手臂的铁链随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你今日心情不错?”林意玉坐了下去,打量了一边他手里的东西,却见周君单手握拳, 挡住了他的视线。

  之后周君笑着说:“你回来了,说明你要办的事都办完了,那他信了吗?”

  林意玉说:“未必会信,但事关何以致,他素来不会冷静。”

  “是啊,他那般好懂, 与你可不一样。”

  周君话里有话。

  林意玉不怒反笑:“我今日心情很好,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周君顺势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

  “早前你主动找上我们,说要帮我宁家夺了上下三界, 并将你定好的计划告诉了我们, 说只要按你说的做, 肯定会成功的。”

  周君说, “而你说得很好。”

  “你告诉我们,你会先入天玄府,掌控何家, 再借着何家的手去掌控邑珲。这件事你做到了。之后你又来信告诉我们,邑珲中郅家已经跟你站在了一起, 谢家由郅家掌控, 你又掌控了天玄府, 如今已经成了可以影响邑珲大局的人。”

  “之后你再来信, 说何家有意给何以致找个道侣,要我们出面,抢下这门亲事,随后以这门亲事为借口彻底吞下何家,吞下下三界,以此调动下三界与梦若的人往上打去。”周君说到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你说,你会帮我们的。”

  林意玉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我说的这些话是假话吗?我确实有在帮你们。”

  “对啊,你确实有帮我们。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们不会有心直接吞下何家,如果不是你巧舌如簧,告诉我们称霸六界的机遇来了,我宁家又怎么会死的死,伤的伤?”周君讽刺地勾起嘴角,“之后我就在想,你说要帮的宁家被你害了,帮你做事的郅苏也死了,你的布局到这里完全被毁了!只是我这样想了没多久,我才发现宁家和郅家一开始就是你的垫脚石,你的布局不只没被毁,还要成功了对吗?”

  听他这样说林意玉笑了笑,不反驳,不回答。

  周君说到这里忍不了了,干脆与林意玉撕破脸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与宿越凭有仇对吗?你虽没有提过你与宿越凭的事,但我仔细想想,如今发生的一切怕不是在针对宿越凭,而不是像你说的,杀宿越凭只是为了称霸六界夺权而已。”

  林意玉开口反驳了一句:“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这事我确实没有骗你。如果宁家想要称霸上下三界,宿越凭也好,那人也好,都是阻碍。不杀宿越凭,宿越凭踩着你的头,你怎么称王称霸?难道我说错做错了吗?”

  “你不用在这里给我绕那些没用的弯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周君厌恶他的轻视自己,声音冷得吓人,“宿越凭去了天玄府,你也在天玄府,你在暗,宿越凭在明,你知道他对何以致的看重,就要我出面娶何以致,以此激怒宿越凭对我们下手。等宿越凭将何以致带到千阳来,你又去找你之前与我说过的可以杀了宿越凭的人,用何以致的残魂骗对方帮你出手,挑拨两方的矛盾,你可真是坏事做尽却不沾一尘!”

  “而在你的这些算计中,何家也好,宁家也好,郅家也好,都是你为了与宿越凭作对的棋子。”

  林意玉见周君越说越激动,懒得出声与周君继续争执,便说:“随你怎么想。”

  周君见对方根本没把自己的愤怒放在心上,很快收起了脸上没用的情绪,然后也学林意玉一样从容不迫地笑着。等到府中西北角传来一声巨响,周君故意露出了一个好像想到了什么的表情,皱起眉头,难为地说:“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了。”

  林意玉抬眼。

  周君抬起一直紧握的拳头,一本正经道:“你如今坐的位置方才有个客人坐过。”

  林意玉心思转得很快,“何以致来过?”

  听出林意玉声音有些不同,周君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唉声叹气地说:“是啊,还看出这里不是真的天玄府,闹着问我何欢夫妇怎么了?我见他这般难受,自然要说点好听的话安抚安抚他。”

  林意玉知道周君提起这件事是为了看他的表情,为了不露破绽,林意玉面色不变,语速也与之前一样:“你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周君轻笑一声,说话时的表情有些开心,有些茫然。

  他神经兮兮地抬起头四下看了一圈,认真地说:“我还真的琢磨了一下我该怎么说,后来我想,你总骗人不好,而我们相识一场,我自是不想看别人编排你,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去帮你杀了何以致,如此一来等那人到了千阳,看到何以致的尸体,自然不会觉得你是在撒谎骗他,想来杀宿越凭时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林意玉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冷静地坐了片刻之后忽然抬手掐起周君的脖子,面上的表情不变,却咬牙切齿地说着:“活着不好吗?你动他做什么?!”

  “动他做什么?!”周君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发出自嘲的笑声,“因为你不想他死啊!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如果不是看重何以致,你就不会费心取魂来骗郅玙!你别告诉我,你算的这么清楚,会不知道你拖着何以致的尸体,比拖着何以致的残魂更有说服力!你若心中没有何以致,那何家就是另一个宁家,我说的不对吗?而你是不是忘了,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人除了宿越凭,还有你啊!你装什么局外人啊!”

  周君恨声说出自己的打算:“既然你和宿越凭都看重何以致,我便要杀了何以致为自己出气。”

  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林意玉呼吸一停,急躁又凶狠地说:“你这么做就不怕我杀了你宁家其他的人?”

  周君毫不畏惧,大声道:“我这辈子最在意的人就是我娘,眼下的我只知道我娘死了,我的自尊被你们践踏了,那我就必须要为我报仇,即便拖着一家人上路,我也要踩你们一把!我也不怕告诉你,何以致来找我时,我骗他宿越凭杀了他的爹娘,给了他一样东西,要他去杀宿越凭,但那样东西我不是给宿越凭用的,我是给他用的,他带在身上的时间越长,他死得越快。”

  话音落下,周君疯疯癫癫地笑了出来 ,笑声不大,却刺得林意玉耳朵生疼。

  而后在林意玉还要追问他都动了什么手段的时候,周君头一歪,嘴角流出黑色的血,冷冷地看着林意玉,做了个滚的口型。

  接下来完全不给林意玉补救的机会,周君在林意玉面前倒下。在林意玉罕见慌乱地拉着他还要问什么的时候,决绝地闭上了眼睛。

  周君死后,林意玉站在周君的尸体旁,只觉得脑袋后方有些发痛。然后他慢慢地坐回了之前的位置,一边想着郅玙来了,他得稳住,他得去配合郅玙把最后的棋子落好,一边想着周君死前的话,然后在又一声巨响传来的时候忽然站了起来,朝着何以致的房间跑去。

  ——

  郅玙越过云海的一瞬间,有光凝聚过来。光落在他的身上成了一身银白色的衣裳,一把不属于他的白色长剑也从云的另一边飞来,直接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把剑,然后带着这把剑找到了宿越凭。

  他见到宿越凭的时候,一身黑衣的男人正坐在冰棺前,对着里面躺着的人发着呆。

  何以致穿着一身带血的衣裳,面无血色,毫无生气地躺在棺材里,一旁放着一盏聚魂的灯。

  来不及深想,一种贯穿了五脏六腑的痛激得郅玙红了眼睛,在宿越凭感知到他来了,并转过头的时候,他便一剑砍了下去。

  宿越凭抬手挡住,对着他的那张脸毫不意外地喊了一声:“师兄来得够迟的。”

  他话里有话,可这时的郅玙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们打在了一起,一路向上,弄出的动静搅动得六界震动不断,苦海翻起巨浪。

  刀光剑影中,宿越凭抬起手,冷静地将腰间缠着的骨刺甩出去。骨刺成笼,困住了郅玙,郅玙抬剑,无数剑影飞起汇聚成一条巨大的白龙,一下咬坏了困阵,朝着宿越凭冲去。

  林意玉这时跑到了何以致的房间,看到冰棺材的时候脚步一顿,立在门前暂时没有动,而看到一旁的聚魂灯时,林意玉皱起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变了一张脸。

  “不好!”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看向空中朝着宿越凭攻去的龙影,瞬间飞身上前,然后紧急出手,挡住了龙影一半的攻势,又把苦海里的神器放出去,暂时拦住了毫无理智的郅玙。

  云海境主果然十分强悍。就这一下,便把他和宿越凭半个身子打烂了。

  而在他们往后退了数米,勉强稳住身体的时候,郅玙已经抬起了剑,开始攻向林意玉的法器。

  林意玉受伤太重,只得先背靠着断树,按着肩膀,一边治疗伤口,一边再次大喊一声:“不可以!”他对郅玙说,“庞海水族与他族的魂魄不同,死后元神会落在出生地的海面上,因此他房间里的聚魂灯不是给何以致用的,而是给他自己用的,何以致身上的血和冰棺只是他布置的障眼法,而他这样做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被你杀死的准备,他必然留了什么对付你的后手!”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没准他就是想要你杀了他!这是陷阱!”

  “林意玉。”

  薄凉的声音打断了林意玉的话,从林意玉的斜后方传来。

  宿越凭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根本就不看自己身上狰狞的伤口,眼带怒意,“你的话可真多啊。”

  林意玉听到宿越凭叫他的名字,立刻转头眯起眼睛。

  宿越凭嗤笑一声:“瞧你这眼神你好似在问我,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活着?”宿越凭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骨刺,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不是傻,我师兄的浮生灯我比你还要了解,当初那黑鹰救你时的小动作我不是没看见,而是我用得到你,所以我不能当做我看到了。”

  林意玉脸色骤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宿越凭说:“我早就动了杀我师兄的心思,自然要想怎么杀他才能成功。说句丢脸的话,只要他手里有浮生灯,我就打不过他,为此我必须断了他和浮生灯的联系。”

  他说着他阴险的心思。

  “我让他有了心魔,逼他下界历练,他一旦下界就不是那个能够掌握浮生灯的人了。但我不能确定下界的他在哪里,好在你用过浮生灯,能感知到灯主的位置,因此只要有你在,再看你看重谁,我就能猜到他在什么地方。”

  其实说出这些话的宿越凭一开始就清楚,林意玉不是在他之前先找到了何以致,而是先找到的下界的师兄,这才意外发现了何以致。

  而林意玉猜到他总有一天会找到何以致,就想抢先一步,先潜伏进天玄府等他,甚至为了不让他起疑心,还去假装给秦华当男宠。之后他见林意玉一直针对郅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说:“我师兄下界历练是为了断情绝爱,你自己杀不了我,为了让他赶快回到云海与我作对,一直安排郅苏害他,那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吗?”

  林意玉知道他难对付,但没想到他这样难对付。

  诚如宿越凭所说的那般,在那次被云海境主救了之后,他便一直在观察云海境主与宿越凭的动向,在得知云海境主为了除去心魔下界历练之后,他便动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为此跟了下去。

  而他是由着云海境主的浮生灯给了第二条命,所以他能感知到云海境主在哪里,这才去了邑珲。

  但在见到云海境主郅玙之前,林意玉先见到了何以致。

  瞧见那张熟悉的脸,林意玉身上的血瞬间冻结,眼泪流了下来,却也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管是为了苦海,还是为了卫宿化,他都必须去报仇。

  为此他变了个模样,用霍隼的身份进入了天玄府,一边恶心何以致,以此让何以致厌恶自己,由此清醒地远离对方不眷恋任何温柔,一边用霍隼的身份算计郅玙和宿越凭,要他们为了何以致反目成仇,改了云海境主不杀师弟的念头。

  但他没想到,他步步为营机关算计,竟是没有一步棋落在宿越凭想不到的地方。

  听见宿越凭如此说,林意玉的脸色变得难看许多,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既然找到了云海境主,为何不对他动手?”

  “我那师兄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下界历练有什么风险。黑鹰能拿着灯影来救你,说明黑鹰是他放在我身边的眼睛,那我做什么想什么就要小心一些。”宿越凭说,“其实师兄在时我没少暗害他,之后我发现如果他没有危险,他不会爆发出什么力量,如果遇到危险,他就会爆发出我难以压制的力量,为此比起我去杀他,让他来杀我对我来说更安全。”

  他自知自己的算盘暴露了,也不瞒着林意玉,痛快道:“我也懒得瞒你了,在给他引出心魔的时候,我终于找到机会给他种了双生咒,杀我的人会在我死之后受到反噬,我会借着招魂灯在他的身体里复生,将身上的伤害全都返还给他。”

  说到这里,他指着林意玉,不悦道:“如果不是你这个碍事的东西,现在躺在这里的已经是他了!”

  然而就在林意玉庆幸他打断了郅玙的剑招,没有让宿越凭如愿这时,一道剑影闪过,直接劈开了林意玉放出的防护法器。

  在轰隆一声响起,光壁破碎的瞬间,郅玙抬剑,带着一身杀气而来。

  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的林意玉连忙大喊一声:“你杀不了他!你杀他死的会是你!”

  可这时的郅玙已经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他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杀不死宿越凭他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其实何以致死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就没了,所以活与不活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他只想用剑穿过宿越凭的脑袋,然后什么也不想了……

  他是这样想的,毫无理智可言的人也是这样做了。

  当剑朝着宿越凭飞去,以林意玉无法阻挡的力度穿过宿越凭胸口那一刻,林意玉背靠着断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声完了。

  此时此刻,一片云悄然飘来,慢慢遮挡住太阳,投下一片暗影。

  在林意玉心如死灰的想着到此为此,并觉得十分不甘心的时候,宿越凭忽然咳嗽一声,然后一口血喷了出去,一下子跪倒在地。

  反观出手的郅玙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冷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静静凝视着宿越凭。

  “怎么会这样?”林意玉错愕地看向宿越凭。

  宿越凭漂亮的脸上也出现了难掩的惊愕。随后宿越凭看向郅玙手中的剑,又看向郅玙的衣服。不管怎么看,郅玙用的都是师兄的力量,师兄的剑。

  郅玙是师兄的事他也从未怀疑过。

  可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他受到的伤害没有还给郅玙?

  莫不是双生咒出问题了?

  就在不断咯血的宿越凭怀疑起双生咒的那一刻,宿越凭突然听到了谢道安的声音,对方开口就是一句十分熟悉的——

  “师父说过,叫你不要太轻敌太狂傲,可你却一句也不听。”

  话音落下,在场的三人同时向声响传来的地方看去,先瞧见一只白鹤在空中飞来飞去,然后又看到了黑发白衣的谢道安。

  与对面狼狈的三人不同,谢道安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发丝整洁柔顺,清冷贵气的样子像是与打斗这些粗暴的事毫无关系一样。

  他来到这里,先是看向宿越凭,对着宿越凭说:“师弟,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