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玙听完了林意玉的话, 知晓苦海惨状的他能明白林意玉算计到何以致头上的原因,但他并不接受,而且不止不能接受林意玉为了复仇拿捏他与何以致, 他还不愿意接受林意玉嘴里那句你是云海境主。

  云海境主代表着什么郅玙很清楚,可郅玙并不喜欢,更没有实感。不过从林意玉告诉他的事来看,他倒是真有可能是那个云海境主, 毕竟云海的那位境主下来是断情绝爱的,如果他真的背着断情绝爱的宿命,那何以致的离去,双亲不喜,亲友淡漠,加上他放出来的怪火就都能够解释清楚了。

  不过解释是解释清楚了, 要不要林意玉如意就是另一个问题,而且即使林意玉告诉他他是云海境主,他也没有那段身为境主的记忆, 更不知道如何运用身为云海境主的力量。

  林意玉说完了, 也没有久留的打算。

  走前, 来去匆匆的林意玉对着郅玙说:“如果你要打上去, 我会帮你的。”

  郅玙不信他,更觉得他口中的帮有些讽刺的意味。

  林意玉猜得到郅玙的心思,算计好了郅玙在意什么, 嘴上说是离去,其实是跑到了临近的地方掐着时间, 在三个时辰后用黑鹰的样子又找上了郅玙。

  扮作黑鹰模样的林意玉找到郅玙前, 郅玙已经打开了那封信。

  正如徐青所说, 这封信上没有名字, 完全看不出来是给谁的。

  郅玙摸着信封的边缘,在狂风带动着废墟中的沙硕不断地飘向远方时指尖一勾,先见一张剪纸落了下来,里面是一只剪得简单可爱却没有什么完美模样的萤虫。

  它太轻了,险些被风吹走。

  郅玙伸出手勾住了这张单薄的纸,观察着纸张不整齐的边沿,可以想象得到何以致剪纸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随后黑眸移动,看向同样没有提起姓名的信。

  信上满满的写了三个大字——我错了。

  我错了。

  平心而论,这几个字何以致写的很漂亮,倒是下了一番工夫好好练习了一把。

  不过不清楚是愧疚,还是觉得开不了口,这封信里只提了自己的错处,没敢厚着脸皮去问能不能和好。

  然而就是这三个简简单单的字,竟让郅玙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

  在打开信件看到萤虫的时候,郅玙就知道了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了。

  何以致确实不用留什么名字,毕竟会陪何以致满山乱跑蹲着几只飞虫的在过往只有他一人……

  此时风势渐弱,但他就像是被风吹得站不稳一般,想见何以致的冲动在此刻升到最高。

  而在他心情还未平复,拿着这封信正准备收起的时候,一只黑鹰飞到了他的面前。

  瞧见是黑鹰来了,知道现在黑鹰归于宿越凭的郅玙眯起眼睛,抬手掐了一个雷诀,做了一个困阵。可还没等困阵发挥作用,那黑影便摇摇晃晃地落到了前面的山里,根本没有飞到郅玙身边。

  郅玙觉得奇怪,心里有了疑惑的情绪。

  他回想着林意玉的脸,又想了想这突然出现的黑鹰,觉得对方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妙,不免有些刻意的味道。

  然而不管心里如何清楚这可能是林意玉的阴谋,他都没有办法改变在黑鹰捂着胸口说何以致与宿越凭闹起来,最后被宿越凭杀了时的心态。

  黑鹰说,宿越凭想要把何以致送去轮回,因为何以致不服宿越凭的管制,更恨宿越凭毁了天玄府,为此走了卫宿化的老路。

  黑鹰说自己不忍再看旧主受折磨,就和宿越凭争抢何以致的魂魄。

  而不管黑鹰接下来还要说什么,郅玙的脑海里都已经装不下黑鹰的话了,此刻的郅玙满心满眼只有宿越凭杀死卫宿化时的脸,然后不可避免的将记忆里何以致的脸染红。

  冒充「黑鹰」的林意玉见郅玙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摸不准他的想法。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可信的话,「黑鹰」拿出一个盒子缓缓打开。

  郅玙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盒子,在盒子完全打开之后,黑眸里除了盒子里的人影再也没有其他了。

  这也许又是一个陷阱。

  郅玙想,就像是宿越凭算计林意玉,林意玉算计宿越凭一样,没准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只是林意玉为了达成自己复仇的目标做好的陷阱。毕竟林意玉也说了……宿越凭很在意何以致,不会杀了何以致……

  他就这样用冷静的声音在心里不断的念着,看着是没有相信黑鹰的话,可在黑鹰完全放出那半透明的魂魄,当那半透明的影子呆呆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有什么瞬间炸开,瞬间空了。

  何以致的魂魄看着比何以致安静,可如今的何以致看起来就像是褪了色的画,浅淡苍白得太难看了,还不如在过往欺负他时看着有活力。

  而对方怎么会变成这样,又是谁让他变成了这样?

  前几日谢道安曾问过他,为何喜欢何以致却不把对方抢过来,当时他没有回答谢道安正是因为喜欢,所以他不会去做任何让何以致难过的事,因此,他也不许有人去动何以致。



  这个念头从未变过,不管是两个人闹不和,还是后来闹到两看相厌的地步,他也从未想过去改变……

  可如今……

  当黑鹰手中的何以致的魂魄带着懵懂的表情看向郅玙,然后一点点勾起嘴角,像是不记得自己死前的事情,只记得郅玙走了的事,问郅玙你去了哪里的时候,郅玙的食道就像是起了火。

  不能言说的感受顺着喉咙一路往下,将五脏六腑烧得干净。

  在这个时候,什么理智冷静,什么林意玉的陷阱应该谨慎应对的念头全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个清晰的念想。

  ——全都宰了好了。

  郅玙红着眼睛,身体里迸发出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黑色的发丝顺着情绪飘起,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扑在他的面上时只为他带来了森然的寒意,全无美态。

  他想——如果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如今这事了。

  那些过去的事不管是可怜也好,可叹也好,又与何以致有什么关系?把他牵扯其中的时候,谁又有问过何以致愿不愿意了……既然是不愿意的,是不知情的,是被摆弄的,那就要有人替何以致去要个说法。

  因此不管是林意玉还是宿越凭,他都不打算放过。

  谁动何以致,谁就要死。

  谁敢利用何以致,他就要谁死无全尸。

  ——

  北风吹起,林间飞鸟惊慌地逃向远方,大地开始出现震动,上方的云海中出现了一个层层叠叠的乌云通道。

  邑珲天玄府附近落雷不断,一个身影曾稳稳地站在天玄府的废墟中,又带着一身的杀气迎着落雷冲向云层,不知去了何处。

  谢道安带着秦华争背着手站在一旁,眼看着郅玙化作一道白光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冲向云海,了然地说了一句:“何以致好像出事了?”

  一旁的秦华争没有回答,他苍白着一张脸,回想着郅玙来天玄府前与他谈过的事——

  “我既然收了你当徒弟,我就会好好教导你,不会藏有什么私心,不把真本事交给你。”

  “而你若要继续当我的徒弟你就要认清——何以致从没有看向你。他只是找着我的影子,错找到了你。”

  “你与他不会有什么结果,就连开头都是错的。”

  “你即便执着,也只是执着一些无用的东西。”

  “你自己好好想想。”

  ……这些话都是真的,秦华争一开始就知道何以致看的不是自己,只是他想,当何以致那般信赖地朝他靠过来的时候,纵然知道不是真的也没有人会讨厌何以致那样的眼神。

  郅玙要他好好想想,而他在之前何尝没有好好想想……

  谢道安对秦华争心里的弯弯绕绕不感兴趣。他有意随着郅玙离去,不曾想即将动身之前竟意外看到云层中飞下来一个黑影。

  那黑影远看是鹰,等飞到他前方时又变作了一只白鹤。

  那只白鹤有些眼熟。

  谢道安狐疑地抬起头,仔细地瞧了瞧那只白鹤,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摸了摸白鹤的头,说了一句:“这些年辛苦你了。”

  那白鹤低下头,虽知自己不容易也不敢在谢道安的面前叫苦邀功,只用复杂的眼神回敬谢道安的那句辛苦。

  ——

  何以致想要找到宿越凭。

  然而在府中转来转去的何以致没有找到宿越凭,先是找到了被关在房间里的周君。

  周君清瘦了许多,不如何以致初见他时那般神采不凡。感觉到何以致的脚步声,周君睁开眼又闭上,顿了一下才说:“怎么会是你?”

  这句话何以致也想说。

  起初看到周君时,何以致下意识地反应是要跑,不过再看看形如枯槁的周君,以及对方手上的铁链,何以致停下了转身的动作,看出了周君已经威胁不了自己,于是单刀直入,不假思索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失去意识后都发生了什么,我爹我娘呢?”

  何以致问得很认真,表情也很严肃。可对面那白着一张脸的周君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朝着何以致在的地方仰起脸,坐在光碰不到的位置,苍白的模样就像是何以致玩闹时做过的纸人,怪异又渗人。不过不管脸色如何,他的动作都是优雅又贵气,让人一看就能明白过来,即使他落难了,他也没有丢了一身傲骨。

  “你笑什么?”何以致没心情同他绕弯子,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

  周君一字一顿地说:“我为什么不能笑?你和我一样,家都没了,又问家在哪里做什么?”

  何以致听到这里心里一紧,忙着往前走了两步,以急躁的表情停在周君的身前,“我爹我娘怎么了?!”

  周君说:“死了。”

  嗡的一声,何以致只觉得头脑发昏,像是有人朝着他的大脑击打了一下。

  身体里的血液在此刻冻结了,何以致张开嘴,却觉得自己的舌头丢了,他发不出声音,脑子里也没有一句完整的句子,如此慌神片刻,又故作镇定地说:“你骗人!”

  纵然勉强,他仍然有去努力整理清楚如今发生的事情。

  他艰难地说:“你如今这样,我如今这样,你……我……分明是屏奴来了,把你关起来了,那屏奴是我的人,他对我很尊敬,他不会杀我父母的……”他嘴里颠三倒四的说着这些话,虽然语句混乱,但表达的意思还算清楚。

  周君听明白了,就道:“可你知道你的屏奴是谁吗?诚如你所说,你的屏奴很厉害,厉害到足以挡住我们宁家,毁了我们的婚事,将我困在这里,可除此之外,你就没有想过别的?”

  “别的?”

  “对,比如说你的屏奴是谁,为什么来到天玄府,怎么会那么凑巧在我们拜堂的时候出现?还有,如果你爹你娘真的没有出事,那你和我为什么会在一个虚假的天玄府中?你如果不是疑心这个假天玄府里的人都是假的,你又怎么会问我?”

  何以致哑口无言,眼神飘忽,找不到反驳的底气。

  周君在这时轻声说:“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你的这个屏奴是谁,我只知道他对你有意,所以厌恶我要娶你的事情,为此迁怒了宁家何家,杀了你我的亲人,也毁了天玄府,但他不想惹你生气,所以做了个假的天玄府用来欺骗你,困住你。”

  “你胡说!”

  “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你也可以自己去找真相,但我想告诉你,如今你我成了囚笼里的鸟,住在能窥见天空的鸟笼里,在这里,唯一自如来去的人就是拎着鸟笼的人,所以即便我与他之间有一个说谎的人,那个人也不是被困住的我,而是困住你我的他……”周君不断地扰乱何以致的思绪,“还有,他这样困你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

  “他不会放你走的。”周君说完了这句狠话,又放轻了声音,“那你应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我应该怎么办?”

  何以致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在周君说出双亲死去的时候再也绷不住了。

  而后周君见何以致因为父母的「死」已经考虑不了其他事情,朝他招了招手,说:“当然是毁了他给我们留下的囚笼,杀了他给我们的亲人报仇。”

  “杀了他?”

  “对,杀了他。”周君抬起手,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是一个对你很有用的东西,只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使用它的胆子。”

  周君手里拿着一个在发亮的东西。

  站在何以致这个位置,何以致看不清那是什么。为了弄清对方要给他什么,何以致咬紧牙关,挪动着脚步,往周君所在的方向走去……

  ——

  宿越凭闭着眼睛,解开了身上的蛇形骨刺,又从骨刺中取出一根黑色的骨钉。

  邪骨被他放出来后开口第一句就是:“算算时间,你师兄也快回来了。”

  明明云海境主行踪不明,可这事来到邪骨的口中,就像是云海境主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宿越凭很清楚一样。

  宿越凭不语,换了身衣服。

  邪骨看他不应声,又问他:“你我什么时候融合?”

  “不急。”宿越凭说,“总要等他打上门来再说,不这样做我怎么能告诉他,我之前与他斗时不用你也能压他一头。”

  听到他如此说,邪骨不好在说什么,转而又问他:“你还准备陪着你的那个小东西玩多久?”

  宿越凭换着衣服的手一顿,那双眼看去冷了一些。

  “这件事不用你过问。”

  邪骨不认,又劝他:“眼下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必要在他身上用太多心思,不如就像杀了卫宿化那时一样,先把他送走,等着你和你师兄的事了结了,你再去找他。”

  宿越凭根本没理他,听到他如此说,抬手就将骨钉收了回去,然后信步闲庭般地走回何以致所在的房间。

  平时这个时辰还没起来的人今日醒的倒是早。

  他坐在桌子旁,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茶盏,就像是傻了一般。

  可能是心理记着这件事,可能是讨厌邪骨提起这件事,宿越凭总觉得何以致坐在桌子旁的样子,和何以致现在选坐的角度都与卫宿化死的那日很像……

  看到这一幕,宿越凭剑眉皱起,话没说完先见他眼下发红,于是闭上嘴来到他的身边,蹲下去从下方去看他的脸,以此来确定他的情况。

  “哭了?”宿越凭眯起眼睛,“为什么?”

  何以致顺着这个姿势俯视着屏奴往上抬着的脸,想了想,先将一旁的茶盏推过去,淡淡道:“屏奴。”

  “嗯?”

  “你曾说我说什么你都听对吗?”

  “对,少府主的命令对我来说就是一切,这点我早就与少府主说过了。”

  何以致点头,将茶盏抬起送到屏奴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喝了它,向我证明你说的话没变。”

  何以致手里拿着的是一杯闻着没有任何味道的水。

  宿越凭垂眸思索片刻,然后又抬眼看向何以致。

  在何以致以为他不会喝下的时候,他抬起手,打破了两人之间僵持对立的局面,接过了何以致手中的茶盏,就像是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先是盯着何以致让何以致清楚的看到他吞咽的动作,又把杯子放回到何以致的手旁,再问:“少府主还想说什么?”

  何以致哑着声音问屏奴:“屏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遇时的事?”

  宿越凭嗯了一声。

  何以致说:“那时你说我救了你,就像是你现在说这里是天玄府一样。”

  宿越凭猜到了何以致怕是找到了这里不是天玄府的证据,可他纵然知道这件事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少府主是不是睡糊涂了,这里怎么就不是天玄府了?”

  何以致不愿与他争论,先是长叹一口气,然后才说:“在你不在的时候天玄府来了不少新人,里面有一个人我认识,叫做徐青。”

  宿越凭听他这样说,懂了他是怎么发现这里不是天玄府的,正在冷静的想着敷衍他的借口,又听他冷声说——

  “我既然问你,就是不想听你骗我。”他说,“我爹我娘呢?天玄府是不是真的被你毁了?在你带走我之前……郅玙,郅玙可曾回来过?”

  宿越凭起初有安静地听着他说话,后来听他提起郅玙,脸色慢慢变了。

  “少府主与他和好了?”

  身材高大的男人忽然往前压去,姿势从仰视何以致改成了俯视何以致,“什么时候的事?”

  “我爹我娘呢?”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少府主过得很好,又认识了什么徐青,又与你曾经的好友重归于好,活得很开怀是吗?”

  “周君说你杀了我爹我娘?”

  “少府主是不是忘了郅玙之前是如何嘲讽你的?不如我替少府主想想,在替少府主杀了他如何?”

  “我爹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