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致回到九层塔的时候, 三头神鸟的铜像已经回到了塔顶。但与之前不一样的是,三头神鸟左侧的羽翼出现了一大块的黑迹,好似被火熏烤了许久, 旧色去了不少。

  这时九层塔外乱糟糟的,因为不想遇到周君,何以致与谢道安便靠在一侧的树后,竖起耳朵去听下方聚集在一起的人都在说些什么。

  不过说是躲在一侧, 说是竖起耳朵,其实真正去躲、去听只有何以致。谢道安只在何以致如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靠在一侧时,态度散漫地站在何以致的身侧,根本不关心下面的动静。

  下方的人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暴露给了躲在上方的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嘴里说的不外乎三件事, 一是九头神鸟异动,二是天玄府少府主下落不明,三是清宗郅苏死了。

  何以致听到郅苏死了的时候, 久久没能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的他想了又想, 总觉得不太现实, 于是咬着下唇, 悄悄瞄了谢道安一眼,故意装模作样地板着一张脸,小步小步地靠了过去。

  之后, 在谢道安平静地注视下,何以致伸出两根秀气的手指, 对着谢道安的手背拧了一下。

  谢道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疼吗?”瞧见谢道安没有反应, 何以致咽了口口水, 挤出个讨好的笑脸, 讪讪一笑,“疼就是真的……”

  谢道安甚至懒得移开手,只在他如此问后和颜悦色地反问他:“你想听什么?”

  何以致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他想听什么?

  他是想听郅苏死了,还是想听郅苏没死?

  其实比起郅苏是死是活,他眼下更想知道是谁杀了郅苏。而他虽然没有主动提起,但他心里隐隐猜到了可能是郅玙动的手,为此表情有些不自然。

  不多时,他收回放在下方的目光,转而对着谢道安说:“你去无人地看看。”

  谢道安知他心思,只道:“三头神鸟为你身边的那个人而动,如今神鸟归位,说明那人已经不在塔中,我去与不去,都是没差。”

  何以致也猜到了,可这不妨碍何以致要求谢道安确认一番。

  他不依不饶道:“你就进去看一眼,确准他无事你再出来。”然后他拍了拍一旁的树木,一脸讨好,“我就在这里等你,不会乱走乱动的!”

  他说的很认真,就差竖起手指发誓了。

  期间谢道安瞥了他一眼,到底是没有拒绝他,而是直接入了无人地。

  果不其然。

  谢道安入无人地时没有看到郅玙,出了无人地回到那棵树下时又没有看到何以致。

  何以致这个骗子,果真不会留在原地等他。

  想到这里的谢道安望着何以致曾经停留过的地方,背过手,毫不意外地离开了九层塔。

  何以致身上有着瞬回天玄府的法器,如今郅玙不在,谢道安不在,他再不跑就是人傻了。

  懂得逃跑的机会不多,在谢道安走后,何以致启动了瞬回天玄府的法器,因为法阵的另一头被何欢夫妇藏在天玄府地下的内室中,因此回到天玄府的他第一时间出现的地点就是内室。

  他本以为何欢和秦华夫人会在内室等自己,没想到当他回到内室之后,竟然没看到何欢和秦华夫人。

  内室静悄悄的,两旁书架高柜上摆放着不少何欢的藏品,是外人绝对进不来的地方,只有几盏蝶灯以微弱的光驱赶着阴暗的氛围,幽静的像是死人居住的墓穴。

  而他粗心大意,目光只在四周匆匆扫了一眼便收了回去,根本就没有仔细检查此处还有没有其他人的心思。

  之后,他小步跑向自己藏着纸人皮的地方,利落地把那身皮披在身上,然后整理了一番,推开了内室的门要往外走。

  这时,何以致并未注意到房中左侧光线阴暗的角落里站在一个人影,也没有去看那个人影他熟不熟悉。

  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许久了,目光固执地从何以致的背影来到何以致的腿上,慢慢摸向了自己腰侧带着的长剑。

  而在何以致要走出内室的前一刻,红着眼睛的秦华夫人出现了。

  两人凑巧撞在了一起,同时停了下来。

  见内室里走出一个人,秦华夫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抱了上去,又是摸头又是摸脸,等着确定何以致无事之后,才把对方又拉进了内室之中,与何以致说起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而在秦华夫人出现的时候,站在暗处的人把剑□□了一些。

  “你去哪了?!”这时,秦华夫人坐在内室石床上,冷静下来之后不免又气又恨,直接拎起了何以致的耳朵。

  何以致「啊啊」叫了两声,连忙讨饶:“我是被谢道安掳走的!不是自己不听话到处乱跑的!我根本就没想过借着谢道安的手离开九层塔,这事又怎么能怨我!你与我发什么脾气!”

  听到这句话,那躲在暗处正在拔剑的手动作一顿,立在角落里的人影暂时没有再动。

  秦华夫人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

  “谢道安!又是谢道安!我非要杀了谢道安不可!”她越说越恨,就连之后看向何以致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凶狠,“他是不是难为你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何以致将自己这边发生的事说了出去。因为说话不经大脑,也把自己和谢道安重回九层塔的事说了。

  对此秦华夫人有些不解,“你既然无事,为何不直接回家,而是先回了九层塔?”她咬着牙,恨不得再次揪起何以致的耳朵,没有好气地说,“你这孩子长没长心!你难道不清楚爹娘会为此担心吗?”

  何以致羞愧地低下头。

  如果是往常,脱离险境的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回到天玄府,肯定会第一时间寻求何欢夫妇的庇护,不似如今。

  而他瞧见秦华夫人生气了,就扭扭捏捏地坐在了秦华夫人的对面,小声说道:“娘,这次情况不一样。”

  秦华夫人不解地问:“怎么不一样?”

  何以致抿了抿唇,含糊地说了一句:“当时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他救过我,我不知道我走之后他是危是安,所以想要先回去看一眼,然后再回家……”

  秦华夫人没想到还有这个缘由。而孩子知恩图报不是坏事,为此也就消了火气,没有再说其他。

  只是正在对话的母子俩不知晓暗处还有一人,更不知晓何以致的这几句话带给了那人怎样的感受。

  闻言,躲在暗处的人影抬起了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何以致,好似正在怀疑自己都听到了什么,久久没有转头。

  紧接着,躲在暗处的人影陷入了沉默之中,按在剑柄上的手没有再次移动,而是以这样虚扶的姿势停在了原处,无心去听秦华夫人和何以致之后还说了什么。

  “娘,郅苏怎么死了?”

  何以致说完自己这边的事,又去问郅苏的事。

  秦华夫人皱着眉,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件晦气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死的很惨,还被人拔了舌头,削了……”她说到这里收了声音,表情并不好看,“不说这些了,现在清宗乱作一团,郅玙下落不明,郅苏又惨死在九层塔里,郅环那老匹夫受不得打击,如今与那疯子没什么区别,只将两个儿子遇害的事怪在我天玄府的头上,又吵又闹,非要你爹给个交代。”

  何以致厌恶地皱起眉,刚要说给他什么交代,人又不是他们杀的,就听秦华夫人说:“还有。”

  “梦若恐怕要来人了。”

  秦华夫人说这话时的表情并不开心,反而忧心忡忡地,像是天快要塌下来了。

  何以致被秦华夫人的表现吓到,连忙问:“好端端的怎么要来人了?难不成是因为我与周君的亲事?”

  “这是其一,还有一点就是三头神鸟的异动。”秦华夫人摸着他的头,表情凝重地说,“九层塔是天道赠与六界的圣域,镇塔神兽各有各的使命,如果出现在九层塔中的人有惊扰九层塔的动作,三头神鸟也许会出现,但只会把那人赶出去,而不会一直鸣叫。”

  何以致不懂,“鸣叫又怎么了?”

  秦华夫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天道掌管万物,神鸟来自天道,不管是从地位来讲,还是辈分来讲,我们这些人都是神鸟眼中不值一提的小儿。”

  秦华夫人简单举例:“如果惊扰九层塔的是我们这种人,神鸟只会把人赶走,不会如临大敌,不会一直企图以鸣叫去震慑对方,只会以实力说话。而想要震慑,说明它怕自己压不住那人,如此看来,那人的来历不会很简单。而三头神鸟来自正道,被神鸟警惕排斥之人,必然是会为世间带来灾祸的人,所以为了查明此事,你姨父和你姨母不日就会来到邑珲,届时你避着些,千万别露面。”

  “别露面?”

  “对,不露面。”秦华夫人说,“现在郅苏死了,郅环像是疯子一样,我不想让他盯上你,加上你姨母要来,她那个人最是看重规矩,我不好当着她的面下手杀郅环,只能让你先避一避。”

  “还有,如今周君住在府上,说是要帮着你爹寻你,这时你若出去了,三头神鸟的事能不能查出来不好说,周君会带走你的事倒是很好猜。为此我们能避就避,不与他们接触争论就是。即便你姨母来了,你也当她没来,只按照之前定好的去做。”

  何以致懂了,乖巧地点了点头。

  秦华夫人见他听话,再次叹了口气,然后看了一眼四周,不放心地说:“这内室虽然隐秘,但以周君和你姨母的本事去看,若他们有心找,肯定能找到这里,为此你不能留在这里。好在今年天玄府招了不少新人,为了迎接你姨母一行人,你爹刚给林信院收拾了一番,又分了一批下人过去,这事正由霍隼管着,你也可以趁机混进这群人中,躲到周君和你姨母离去。”

  说到这时,秦华夫人想了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不得不硬下心肠。

  “还有,近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往年娘总觉得有娘在,你怎样都可以,如今倒是觉得娘的想法太浅,思虑不周,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而世间琐事不会件件如娘所愿,因此从今日起,娘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护着你,把所有的事都替你做好,你也要试着习惯,如果有一日我和你爹都不在,你应该如何自处自保……”

  “还有,周君在时,娘和爹不会去见你,免得周君顺藤摸瓜找到你。你记着这些话,也不要来找我们,先把眼下的难关渡过才是。还有,别那么不情愿,眼下吃这点苦却能够避开周君和清宗,是好事,懂吗?”

  何以致懂了,只是……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秦华夫人,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秦华夫人,霍隼如今被人替换了。而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起先没有什么感觉,等着坐了片刻,才有了后背发凉的不对预感,为此连忙拉住了秦华夫人的手,面无血色地问了一句:“你说……霍隼?霍隼在府上?!”

  “怎么了?”秦华夫人一脸不解,“难道霍隼不应该在府上?”

  当然不应该。

  何以致傻眼了,慌到不知该怎么发出声音。他没想到郅玙已经回到了天玄府,更不清楚对方回来之后的打算。

  在这一刻,他想着死了的郅苏,想着拖着自己进入无人地的郅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念头都有,最后他咬着牙,忐忑不安地回忆着被他拿出来又放回去的蓝丹有没有异常,对方可曾发现他动了那蓝丹。

  他心里不确定郅玙都在想什么,就拉着秦华夫人的手,不让她告诉霍隼自己回来了。

  这事关系到何以致的安危,即便何以致没有如此要求,秦华夫人也没打算与霍隼细说。

  而后,秦华夫人与何以致说了两句不轻不重的叮嘱,扫了一眼何以致拿出的纸人,一挥手将何以致的脸变作那纸人的脸,并将下人用的玉牌交给何以致,要他去府内末等下人才去的夏班房。

  夏班房新人来了不少,负责的都是府内的一些琐事。像是何以致这些刚到夏班房的下人,一般都会被扔去洗刷灵石。

  与其他的宗门不同,天玄府财大气粗,只要入了府,修行所用的灵石都是由天玄府分发,因此天玄府收购的灵石数量也是最多。

  其中,因府内火灵根的弟子较多,天玄府重点选用的灵石是来自火灵地的岩黑石。这种灵石特殊,外层由灰色石灰包围,内层才是红色的灵石。

  用之前需要先剥开,再清洗,然后再分交到不同的弟子手里。

  而夏班房就是处理火石的地方。

  何以致一来到夏班房,就被面前的那像是小山一样的灵石堆吓得了。

  他的眼睛在那厚厚的石壁上停留,不用深想都知道剥开这些表层要多费力气。而他这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累活苦活,为此自是很不情愿,当即怒瞪双目想要转身就走。

  不过人走到门前,他又想到了方才秦华夫人说的话,以及府内虎视眈眈的周君,为此压住了火气,一脸厌恶地走了回来。但在之前他从未做过重活,因此面对着府中的那些俗务,会有不知怎么下手的为难感。

  如果是其他新人为难,带着他们的老人会耐心教导,告诉这些新来的人应该怎么办。而他与一般的新人不同,一身的傲气,让人看了很难喜欢,也就没有人愿意过来看他冷脸,由着他拿着一把小匕首在桌子旁磕磕碰碰,不得要领。

  一旁新入府的下人徐青经人教导,泡洗灵石的速度快了许多,见他不得要领,擦了擦手,将他带过来,耐心地告诉他。

  “这样做会比较轻松。”

  “给。”

  徐青把剥开的灵石交给何以致,告诉何以致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何以致接下,但对做这些活计十分的不耐,只剥了三个就觉得手疼,索性把剩下的石头全都倒了回去,起身说道:“剥石这活好无趣,我要去找管事给我换一个差事!”

  听到他的话,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换一个差事?”

  有人看不上何以致的做派,冷笑一声,说:“还给你换一个,你当你是谁?!凭什么好差事就该是你的,累活脏活就该是别人的?”

  “如果你分内的事你不做,你想要谁替你受这个累?”

  “就是!都已经来了夏班房,还端什么富贵人家的架子。”

  “还嫌这差事累,我看你是不知外面的人都过着什么日子。”

  “就是!大家都是男人,做的都是一样的活计,怎么就你矫情,遇事就会叽叽咋咋乱叫!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遇事只知道哭天喊地找爹找娘的孩子啊?”

  这话一出,周围传来一阵哄笑的声音。

  何以致经人羞辱,气得脸红,偏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最后、带着不服输的冲劲留了下来,偏要证明自己不是这些人口中遇事只会喊爹喊娘的怂货。

  面对着面前小山一样的灵石堆,何以致挽起袖子,心说这种小事难不倒他,然后低头不语,默默地剥了一下午,最后剥出了七块灵石。

  对面着这七块灵石,何以致自觉不易,却还是被过来验收灵石的姑姑横眉冷眼地教训了一番。

  姑姑先说他剥的不好看,又说他剥的不够完整。

  而他剥的确实不够好,因此他不能硬着头皮去喊自己做的不错。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身侧的徐青因为手脚动作过于利落,剥的不够精细,也被姑姑拎起来骂了一顿。

  最后,姑姑敲打了一下新入府的人,留下何以致和徐青收拾剩下的杂务,要他们不做完不许吃饭。

  何以致好不容易不用剥灵石了,却又落得个冲洗灵石的苦差事。对此,何以致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因为不情愿,他鼓着脸,双目怒瞪,以一脸恨不得杀人的表情——老老实实地刷着那些灵石。纵然嘴上不饶人骂的很欢,手上的动作也没受影响停下。

  不止不停,他还会在骂人的期间抽空去举起水里的灵石,换着角度向一旁的徐青展示,告诉对方——

  “我洗的比你干净。”

  “我不是说什么,也不会因此自傲,但我真的洗的比你干净。”

  说罢,他转过脸,纵然板着脸对徐青说着我没骄傲,可眼角眉梢上有的全都是我洗的比你好,我真是很骄傲。

  徐青见此觉得好笑,就摇了摇头,夸了一句:“你洗的确实比我好。”

  何以致一听这话,只觉得对方是在捧着他聊,当即对着徐青不屑地笑了笑。

  而他做出了不屑一顾的样子,手上的动作却比脸上的表情诚实,干活的速度也比之前快了不少,似乎正在为徐青夸赞自己而感到开心,为此铆足了劲干活,然后竖起耳朵等人再夸他。

  途中,何以致瞥了身后徐青一眼,有些不服气地说:“依我看她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事。”

  徐青却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灵石,并不认可地说:“不是这样的,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好。因为我们动作不够精细,一味追求多做多得,让本不该受损的灵石有了损伤。”

  何以致知道他为何如此说,剥灵石辛苦是辛苦,可如果剥洗的数量多,天玄府是会额外再给下人一比钱的。

  徐青想要多剥一些,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在。为此他坐立不安地说:“这也就是天玄府财大气粗,上头才不与我们计较,若是你我今日在别处毁坏了灵石,一顿打肯定是少不了的。”

  何以致有些意外。他看不上这些普通灵石,就说:“何必说得这么严重,这些灵石也不是什么珍品。一些破石头而已,坏了就坏了,你那么不安做什么?”他说这话完全是站在主人家的角度。

  徐青不知内情,有些意外,不认可地说:“这怎么能算破石头!而且不管破与不破,这些东西都是别人家的,如今你我受雇于人,领了人家给的月钱,又毁了人家的财务,不打不罚已经是天玄府仁至义尽了,你我又怎么能理直气壮的把别人的宽容当做幸事常事看待?”

  不能把别人的宽容当做常事看待,这还是何以致第一次听到的说法。

  在以往,何以致经常听到的说法是——

  “你是天玄府少府主,做什么事,闯什么祸,别人都只有受着的份。”

  “因为你是何家的人,所以不管你做的事是对是错,你都是对的。”

  “你低头,丢的是天玄府的脸面,所以你这辈子都不用为任何事情低头。”

  “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因为听惯了上面的话,何以致早已习惯了理直气壮地无视对与错的界限,所以当他听到徐青的话时,他先是愣了片刻,然后又带着呆愣的表情扭头看向面前的水盆,有一下没一下地洗刷着水盆里的灵石。

  渐渐地,那灵石变成了郅玙的脸。

  徐青的那句不要把别人的宽容当做幸事看待,似乎变得极有深意。

  此刻,徐青还在说:

  “我看你啊跟我一样,多半是之前出身不错,被家里宠得没了分寸,不知怎么样行事才是对的。”

  他说:“我早前与你很像,觉得自己与旁人不一样,别人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后来家道中落,亲友散去,吃尽苦头,方才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本该如此,那时才惊觉得人厚待宽容不过是得人三份怜惜,三分仁善,三分挂念,不该当做本该如此……后来自云端跌落泥地,就懂了自己的眼界远没有出身那么高,再想后悔,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了。”

  那人说到这里,不免伤心,故而又道:“但现在与你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等日后你自己看出了其中酸楚,便懂了其中缘由,届时错与对也不用别人教,心里自是懂的。”

  何以致听到这里,眼睛不自觉瞥向左侧,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之后一边动作缓慢地刷着石头,一边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等到了晚上,夏班房的其他人吃完了饭,想着他们受罚累了一日还没有吃饭,就带了一些食物给他们。

  何以致刷石头刷到手抖个没完,他见那些人一脸善意的围住徐青,将带来的吃食交给徐青,只能当做自己不存在,特别尴尬地坐在一侧。

  何以致倒不是一点眼色都看不出来。因为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何以致也没想过那些人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其实他懂得一个道理。

  他作为天玄府少府主时,他身侧的人都不喜欢他,但为了他的身份,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从不会离开他。而今,他没了这层最吸引人的身份,这些人自然不会好好对他,他也没有必要像徐青一样与这些人混在一起。

  而就在他如此想着的时候,有人没有好气地将一个馒头递了过来,恶声恶气地说了一句:“给!”

  正板着一张脸说着不在意,却把背挺得很直,不断用眼睛环顾四周的何以致吓了一跳,刚要抱起头就见一个馒头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送馒头的那人瞧见何以致身子一震,像是要跳出三米,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当即翻了个白眼,没有好气地说:“谁要打你?!你怎会把人想的那般坏?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都喜欢冷脸冷眼挤兑人不成?”

  一旁的人瞧见这一幕,开始替送馒头过来的人委屈,立刻瞪着眼睛与何以致说:“难不成在你眼中这里的人都是这般冷血无情,只知难为人的恶徒?”

  那人说罢,见何以致呆头呆脑地张开嘴竟然没反驳,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那馒头塞进何以致的怀里,嘴里嚷嚷了一句爱吃不吃,拿来喂狗的。

  一旁的人则说了一句:“看不上你就别吃。”

  何以致怎么可能看得上!

  他对着那个馒头,冷笑一声,心说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吃过这么淳朴的食物,他才看不上这个简简单单的馒头,也不用对面的人施舍!

  然后,等到了晚上,他躺在大通铺上,缩在被窝里,两只手小心地捧着那个馒头,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不时就要从被子里拿出馒头看上一眼,然后又很新奇地把馒头藏到被窝里。

  “你再看它也不可能长出腌菜。”这时,躺在何以致身侧闭着眼睛,像是睡得十分安稳的徐青嘴唇不动,却从嘴里挤出了一句,“再不吃玩臭了。”

  何以致听到这句话,侧过身,用两只手掐着馒头,宛如抱着贝壳的水獭,发出了缠人的声音。

  “你还没睡吗?”何以致眨了眨眼睛,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有点事想问你来着。”

  徐青表情不变,也不睁眼睛,只问:“怎么了?”

  因为紧张,何以致嚼了两口馒头,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不好意思地问:“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有一个友人,你待他很好,你救了他的命,他却会为了你救他的事埋怨你、针对你,你会如何?”

  徐青睁开眼睛翻过身,与他面对面地想了片刻,因为怕吵到屋子里休息的人,就对着他小声说:“淹死,就地淹死,把命要回来,别让他累心怨恨了。”

  何以致:“……”

  何以致:“那……如果说,事后他对你没有好脸色,你却还是会救他、帮他,这是不是说明你……”

  “是舍利子成精了。”徐青沉吟片刻,含蓄地说,“我许是在积攒功德。”

  何以致噎住,哑然许久,最后又不死心地说:“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是愿意积攒功德的人,你就是……救了他!你说,你是不是有那么一两分没放下过往?始终记着你和他过去也曾有过好时光?”

  这时,一只手拍在了何以致的肩膀上,有人贴在他的耳侧,对着他幽幽地说:“你说一千道一万,那你是怎么想的,你知错了吗?可有诚心悔恨,可有想过如何补偿,可有想过与他赔个不是,再问他心中如何做想?”

  何以致一惊,连忙看向左侧。

  因为睡在大通铺上,他右手边是徐青,左手边是给他送馒头的人,而在这人出声之前,他只以为徐青没睡,没想到这人也没睡,还那么八卦,听完了他和徐青说的悄悄话。

  何以致一时觉得难堪,连忙把馒头藏了起来,脸红了又白,忍不住咬牙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这时,房中有人小小声回了一句:“他就没睡。”

  但这个声音也是一个陌生的新声音。

  原来屋子里没睡的不只是徐青。

  紧接着,不知是哪一个位置,又是谁说了一句:“可你这人也太讨厌了吧,如果我是你口中的那个友人,别说救你,我当天就能把你塞进恭桶里溺死,你说你这不是好坏不分,好歹不辨吗?”

  这时,有人实在好奇,忍不住坐了起来,朝着对面床问道:“你之后还做了什么?”

  何以致缩起脖子,被他们推搡着拉了起来,这时才注意到身边已经多出了十多个裹着被子,明显是来看热闹的小脑袋。

  这些年纪与他相仿的人凑在一起,围着他,准备去听他之前没说完的话。而他也一反常态没有替自己开脱,而是回忆着自己与郅玙相处的点点滴滴,看着周围这些根本就不认识他的人,把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这些陌生人。

  在这一刻,不管是过于自卑还是自傲,那些复杂的情绪都被压下了。

  没有好友倾诉,又急需与人说说心里话的他把这些人当做了自己能够抓住的水中浮木。

  他沮丧却难掩轻松,把自己最丢脸的心声说了出去。

  不管是嫉妒郅玙,还是怨恨自己不足的事情,他都讲了。

  之后他被这些人拉起,带到椅子上。这些围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的人伸出手指,以相同的姿势指着他,围着他转圈画圆,不停地说:“过分!”

  “就没见过你这么过分的人!”

  “要是觉得丢脸难堪,那咱就努力学学,不以权势压人,而且你努力过后别人再嘲笑你,那就是他们人品心性坏到了骨子里,你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凭什么要接受别人对你的嘲笑指责?还有,谁规定这个世上非强者不能活?”

  “你也是个拎不清的,人家好心救你,你不知感恩也就算了,之后还冷着人家,还因为别人挑拨与人家针锋相对,最后闹得个两看相厌的地步,你说你是不是没有脑子!”

  而在一群指责的声音中,只有与何以致一起刷洗灵石的徐青忽然问了何以致一句:“你说了这么多却没有提过,在过往你可曾为了这件事感到后悔?”

  “没有。”

  何以致毫不犹豫地回答。

  徐青又说:“你说过你曾在某天夜里想去找他,后来又回去了,而你那时找他是想做什么?”

  何以致一愣,忽然回答不出来了。

  他垂下眼帘,想起了自己与郅玙闹僵之后曾经有一夜睡不好,一个人往清宗走去,但在半路上又走回去的事情。

  而那时他为何睡不好?

  他思索了片刻,闭上眼睛去翻找当时的记忆,最后好不容易在回忆里挖出了那时的心绪,却不想当着任何人提起。

  彼时正是夏季,他与郅玙在一起时经常会去王山看夜萤,而他那时虽是不想面对郅玙,不想接受自己的兽身,但还是会在一人独处时想起郅玙。为此,当一杯热酒下肚,看到远处灯火将熄时,他翻出了天玄府的高墙,一个人迈着不算灵活的步子开始向清宗走去。

  可路上的风太大了,吹得他身体里那点子酒气散了,他的勇气也就随着酒气消散了。

  而后,顶着头顶圆月,路过水沟旁的他看到了自己落在道路两侧的身影,忽然觉得那影子模糊不清,又黑又灰,跟郅玙的完全不一样。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身侧的人经常说他与郅玙不是一路人,说他不应该拖着郅玙到处跑,还有不少人说他不配与郅玙玩在一起。

  他们都说郅玙是有才情有实力的人,他与郅玙不相配,性格相差也大,根本就不像是能玩到一起去的人。时间一长,郅玙总会腻了他。

  他知道他确实没有出彩的地方,那些声音总把他和郅玙放在一起比,比得时间长了,他不可避免地也上了心,自卑感因此袭来,虽不像汹涌的海,却成了那滴水的石头,折磨的声音不讲究快,只讲究一个细而长久。久而久之,他即便装作底气十足,却也还是会在与郅玙相处的时候开始观察郅玙的脸,一边担心自己方才说的话有没有犯蠢,郅玙有没有在心里笑他,一边又担心郅玙会看不起他。

  而这些情绪积压已久,在郅玙面对天玄府提亲时皱起眉,在郅玙经常去谢道安那里,在他与郅玙差距越来越大之后,彻底毁在了他变成梦兽的那日。

  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在想,如果他占据了一个厉害的妖兽身,到时他与郅玙的差距不会如此大,届时他也不用担心在郅玙面前迈左脚好,还是迈右脚对,也不会有自卑胆怯却不能直言的心态。

  因此,在他变成梦兽的那一刻,不管是这个念想还是自尊都让他无法接受这件事,所以他选择推开郅玙。怨恨郅玙也成了胆小自卑的他唯一给自己找到的出路,一个能够接受自己这辈子都跟不上郅玙,可以借此回避对方嫌弃的理由。

  是以,在那夜去寻找郅玙的时候,他瞥向了水中的倒影,到底是没有继续前行。其实他也清楚,他的自卑早已深深埋进了骨子里,并因为太自卑,所以自尊心格外强,总想给自己留个体面的位置。

  而这些想法不复杂,不难意识到,只是过去的他有意无视,导致他从未直视过这件事。

  如今情势不比以前,他脱去了那层自己给自己披上的傲气外衣再看内里,竟能直面这种扭曲的心里。

  此刻,面对徐青的询问,他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如果他不是这般自卑,他会后悔如此对待郅玙吗?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如果他不这样自卑,那夜他就会去清宗找到郅玙,两个人一起去看夜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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