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决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这几日的, 待他回过神,自己已站在魔界入口的血海罅隙旁。

  在他身后是自发跟随而来的玉清派弟子们,就连林星奕这个醉心阵法, 从来舍不得踏出山门半步的人, 也提着灵剑, 毅然加入魔界讨伐。

  见他忽然转身,弟子们皆恭敬地作揖, 等候他下达指示。

  明知身临魔窟注定有去无回, 竟无一人面露恐惧。

  林决云从他们的面孔上细细扫过,吩咐道:“我与魔尊达成约定在先, 理应孤身进入魔界。星奕,你便趁这段时间带他们封印魔界之眼, 随后就返回玉清派罢。”

  这是玉清派最后一批中坚力量, 他怎能忍心看这群孩子葬送于此。

  林星奕本想劝他不要一意孤行,可想起他和魔尊之间流传甚广的风言风语,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戟无心也没有太过为难林决云,沿着熔岩翻滚的曲径行了数里路, 当他斩去最后一名拦路魔族,眼前视野豁然开朗。

  再没有密密麻麻的魔族士兵, 唯有蜿蜒在赤色平野上的血河,不远处巍峨耸立的宫殿半隐在热气中, 以及立在河畔负手背对他的魔尊戟无心。

  林决云深吸一口气,抬手捏诀,沐雪剑似一条明澈的水龙铮然出鞘,将周遭煞气驱逐一空。

  戟无心听到这边的响动, 回首向他看过来, 面上带着笑意, 眼底却徒留杀机:“你居然来了。”

  林决云透过冰蓝剑光,径直与他对视,眸间也唯有凛然杀意:“是你下令对玉清派赶尽杀绝的,为什么?”

  “人族这般微渺之物,占据九州长达数万年,又在魔界入口设下封印,令我等屈居于此。”戟无心亮出魔爪,一点猩红舌尖舐过唇角,“剿灭玉清派,不过是随手踢开颗绊脚石。”

  那么……我于你而言呢?

  林决云双唇翕动几下,还是没将这句话问出:“魔尊敢同我立下魂誓吗?今日我若胜过你,魔族必须退回血海之眼,用世不得复出。反之我林决云任由魔族处置。”

  “呵,那也要你有命来赢。”戟无心赤金双瞳冷光流转,仿佛正凝视一头死物。

  冰冷的语调,当头浇熄了所有埋在死灰下的余烬。

  林决云挥剑断去残破染血的袍角,闭了闭眼,终是划出剑芒,对准了曾经最亲密无间之人。

  雒洵强行闯入神魂之境,看到的正是最后一幕。

  戟无心的手深深地嵌入林决云的胸膛,与此同时,沐雪剑如白虹破黯,自魔尊后心贯出,引动血海倒流。

  雒洵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急促地喘1息几下,才撕开沙哑的喉咙:“凌霜铭!”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算九泉下蹚过一遭他也永世难忘,绝不能让凌霜铭在这种情况下想起!

  打定主意,他掌心积蓄灵光,猛地向半跪在地的“戟无心”天灵盖拍去。

  然而这足可开山凿岩的一掌,竟是穿过魔尊的身躯,直直砸进了岩块。一时碎石和熔浆迸溅,诡异的是林决云二人竟对他闹出的动静全无所觉,仿佛与他身在两个不相干的空间内。

  “这下棘手了。”雒洵悻悻收起灵力,暗骂出声。

  寻常的幻术只需外力干预便可扰乱,而凌霜铭所中之术,竟连直接侵入识海都无法动摇。

  他虽早些年在玉清派习得不少阵术,可到底一门心思主要扑在修炼上,没有深入太多,涉及到幻术的部分更是只学了皮毛。

  只隐约记得,绝大部分幻术都是借由天地灵气,花草虫鱼之精等外力施为,以扰乱神智。

  唯有部分禁术反其道而行,是由本及末,直接将符文刻入人的神魂,从而操纵入阵者自发展开幻境。

  而后者是最不能轻易破解的,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神魂湮灭。

  雒洵唯有苦笑一声,默默半跪在林决云身前,徒劳地用双臂将人拢住。

  无力感将他压得喘不上气。

  是谁信誓旦旦要守护师尊,让他不再受任何伤害,而现在却只能亲眼看他在炼狱中饱受煎熬?

  幻境的推演却不会因他的焦急而中止。

  插在“戟无心”胸口的冷锋骤然华光大盛,林决云的双手抖了抖,一滴泪珠悄然自眼角滑落。

  一幕幕画面水月镜花似的从眼前闪过,有儿时跌跌撞撞练剑,最后却摔进师尊怀中的幼年雒洵;有年少风发,随师长下山历练,最后竟成了巫山云雨的风流韵事。

  也有那年祈雨台上,积压的魔气一朝爆发,还是青年的雒洵附在他耳畔说尽离别,毅然作出最艰难的抉择,最后孤身跃下山崖。

  这都是他与戟无心共同的记忆,可林决云竟只记得零星碎片,甚至忘了当初雒洵并未真正下了狠手,不过是为了让他摆脱包庇魔族的罪名。

  接下来的记忆碎片,却令他当场怔愣。

  前尘尽忘的不光是他,雒洵本人的回忆倒此也出现了断层。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曾开朗明媚的少年一朝变得阴鸷残暴。他用了数十年连挑魔界六域十二州,终日浸在尸山血海中,仿佛一架只会杀戮的傀儡。

  成为魔尊后,第一件事便是完成自己多年的夙愿——屠灭人界九州。

  尽管魔尊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重返人间有如此执念。

  “不对,失忆也绝不会导致一个人本性大变。”

  林决云倏然想到了什么,咬牙汇聚为数不多的灵力,双手飞快地结印。

  戟无心已经涣散的眼瞳却在这时恢复神采,冷冷地朝他逼视过来:“就凭你现在虚弱的神魂,还想对本尊用搜魂术?当心神魂俱灭。”

  林决云完全没有将他虚张声势的警告听进去,径直一指点上他的灵台。

  戟无心除了最初的愠怒外,果然没有舍得反抗,就这么放任他闯入自己的识海。

  有了境主的纵容,林决云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在识海中翻找着散落的碎片。尽管戟无心有意将那段过去藏匿,可由于他这放弃抵抗的姿态,那片埋没在忆海最底下的黯淡残片还是被搜了出来。

  这是块不过米粒大小的记忆凝晶,在一堆莹莹闪烁星芒的结晶中毫不起眼。但甫一将其托在掌心,承载其中的情绪便如怒涛般将人淹没。还未仔细查阅内容,心底被一股涩然悲伤填塞,待林决云从恍惚中醒来,发现自己早就满面泪痕。

  “玄元是谁,为何他会控制你的神魂,只为引你我厮杀?”

  戟无心深深地看他一眼,艰难摇头:“我所行皆出于本意,不受任何人控制。”

  “休要骗我!你早就记起来了是吗?”

  林决云有些歇斯底里,他的心绪像一堆乱麻,将他勒得窒息。

  向来心如静水的半仙心生怨恨,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怨,怨雒洵的欺瞒;他恨,恨那素昧谋面的玄元上仙,更恨未曾给予爱人信任,甚至对痛下杀手的自己。

  戟无心见他神情不对,顾不上逐渐急促的气息,慌忙道:“师尊你听我解释……咳咳!我也是刚刚同你灵力交融,意外震碎了那家伙在我神魂内打入的印记……咳咳。”

  林决云惨笑一声,将剩余的话咽下,用袖角帮他擦去嘴角血迹。

  是了,他何必再追究究竟是谁酿成这般结局。

  那位名叫玄元的上仙布局深远,怕是早在轮回井中就对他们二人的神魂动了手脚。而戟无心元神已碎,三魂七魄即将归于九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克制着濒临失控的情绪,为戟无心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还有什么遗愿就尽管说出来,若要复仇,便是弑神,为师也会为你做到。”

  气息衰微到极点的人只是吃力地摇头,拼力抬起的眸间盈满笑意:“唯愿师尊能好好活着,若是您能再对我笑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林决云听罢,尝试着弯起唇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然而戟无心的眼帘在不断压低,目光始终不曾从他脸上移开。他要将生命中最后一缕荧光刻入神魂。哪怕忘川河水淘洗千遍,只会化作明光熠熠的珠玉,引他渡过九泉。

  察觉到一直交握的手骤然垂下,林决云紧抿着唇,看起来异常镇定。

  但雒洵在一旁看着,却是愈发心焦。

  “阿洵,唯有这条,为师绝不会答应。待我死后,便将我们的元魂一同封印,以后的生生世世再不要生出罅隙。”

  林决云慢慢俯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雒洵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上,绽开一抹明灿的微笑。接着他抬起雒洵垂下的那只手,把握在其中的剑锋对准自己的心口,斩钉截铁地刺下。

  “凌霜铭——!”

  雒洵目次欲裂,即使这是意识之境,可对神魂造成的伤害却是真实的。凌霜铭现在代入林决云的情绪,这一剑下去,只会让他原本就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甚至有湮灭的可能。

  偏生他还不能擅自出手,稍有不慎,非但人无法救下,可能还会加速神魂的崩裂。

  眼见削铁如泥的剑刃越来越近,雒洵再也顾不上许多,抢上前去将人一把环住:“霜铭,凌霜铭你清醒一点!”

  “住嘴……便是个死人,也要被你吵活了!”

  被他大力晃荡的人倏地抬起眼睫,那对冰瞳清亮如雪,哪有半点中了幻术的模样。

  雒洵微微“啊?”了声,面露迷茫。

  凌霜铭没空理睬他的傻徒弟,就在电光火石间,手中长剑倒转,一剑斩去戟无心的幻象。

  亲眼目睹自己被劈作两截,雒洵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师尊下手干净利落,先前的温柔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随着“戟无心”消失,虚空里出现了数道大小不一的裂缝,空间开始剧烈波动,这是幻境崩塌的前兆。

  “走吧,出去后再同你好好算账。”

  凌霜铭沉着脸,一掌拍上雒洵后背,将他丢出了自己的识海。

  看似在识海里过了几个时辰,现世也不过须臾一瞬。

  当二人醒转时,君秋池等人面上震惊还未消退,被剑锋对准的修者们犹在心惊肉跳,一个个做好了抱头鼠窜的准备。

  雒洵惦记着凌霜铭最后那句话,一从幻境出来便心虚地凑近:“师尊,你听我解释……”

  凌霜铭从有如惊弓之鸟的人魔两界修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傻徒弟还在淌血的伤口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先把封印众人的阵法解了,再慢慢听你狡辩。”

  再拖下去,非但人魔两界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堂堂魔尊也得伤重陨落,还搁这里解释呢。

  雒洵暂时得了免死金牌,立刻嬉皮笑脸地献殷勤:“师尊你歇着,我来。”

  凌霜铭没有搭理他,而是冷着脸看过手中玄色长剑,嫌弃地“啧”了声。

  徒弟是个傻子也罢,这柄剑又是什么臭妖怪用过的东西,真脏。这般想着,他的目光移向雒洵腰间,那里正挂着把纤细的灵剑,虽说被血迹染得斑驳不堪,但不妨碍其灵光烨烨。

  于是君秋池的灵剑,经历了魔主可怖的灵魂威压后,又躺在凌霜铭的掌心里瑟瑟发抖。可惜它只是初生剑灵无法化形,再委屈也只能轻轻抖动剑刃,发出几声不痛不痒的抗议。

  君秋池的灵剑不情不愿地被凌霜铭掷出,在与虚空里的阵眼相触的刹那,霁蓝剑光将这片穹宇照得亮如白昼,一直压在众人肩上的大阵威压骤然减轻。

  “愣着做什么,一起运功破阵!”

  君秋池率先反应过来,随他高喝,众位宗师这才从噩梦中惊醒,一时各色灵光纷起,固若金汤的大阵总算应声而破。

  死里逃生,不少人都向凌霜铭投来后怕的目光。

  按理来说,他们该感谢凌霜铭的救命之恩。可刚才这位传说中的仙尊忽然失控,举剑杀人的场面无法作假。再者谁也无法确定,这要命的阵法是不是凌霜铭亲手设下,只为摆他们一道。

  而他们被抽走的灵力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若凌霜铭还想突然发难,也如捏死一群蝼蚁一样简单。

  雒洵皱着眉上前几步,帮凌霜铭挡住那些不善的视线,传音道:“真是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师尊若是看不惯他们,弟子这便动手以除后患。”

  “怎么,是嫌自己臭名不够远扬,还是觉得你这伤死得不够快?”凌霜铭说罢,一巴掌拍在逆徒肩上,后者立刻疼到五官扭曲,“况且今日的局面,皆是由一人挑起,当务之急你该为天下除去这祸端,而非同囿于微末私仇。”

  雒洵神色一凛:“果然又是玄元老贼,可他隐于幕后,又精通夺舍之术,怎么将他揪出来?”

  凌霜铭道:“不必去找,他侵占的正是我的神魂,刚才在识海中斩去他所化心魔,此刻大概正元气大伤,躲在附近窥视我们罢。”

  雒洵听罢脸色微微一变,难怪在幻境里他无法攻击“戟无心”,原来那只是依托凌霜铭的神魂诞生的一缕心魔虚影。硬生生将心魔剥离,无异于给自己的魂魄一记重击,师尊他当真有表面上做出得这般轻松吗?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袖袍往下抖了抖,盖住正微微痉挛的指尖。

  果然不该多言的,在关于他的事上雒洵都太过敏锐。天知道被他发现了自己的伤势,这小子会顶着一身重伤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可惜这点小动作也没逃过雒洵的凝视:“师尊在藏什么,你的手怎么了?”

  凌霜铭头疼地按按额角,他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尾巴正倏地自小徒弟背后竖起。

  小徒弟在他面前从来是一副温顺模样,可当他摆出这种浑身倒刺的姿态,便意味着这事很难哄过去了。

  就在他斟酌用词时,四周忽起一片喧哗。

  只见先前集众人之力击碎的光柱,竟再度升起诡异符文,几名站得较近的修士猝不及防被符文缠绕,捆束在半空中。他们神情狰狞,手脚并用地挣扎,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有同伴想要相助,也一并被卷至虚空。

  不多时,这些人脑袋耷拉下来,彻底没了动静,眉间则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悠悠往阴云间某个点汇聚。

  “师尊,那是……魂埃?”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点头,只觉胸腔里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

  所谓魂埃,是通过邪术将三魂七魄提炼,余下的部分无法再凝练成新魂,也不能化归天地灵气,这样的渣滓便被称作魂埃。

  这样竭泽而渔的阴毒之术,即便是专门吸食生魂的鬼修都不屑使用,难怪身为魔尊的雒洵也是初次见到。

  “跟我来。 ”凌霜铭拉住雒洵的手,足尖轻点,轻盈地跃入云层。

  后者立刻受宠若惊地回握,两人十指相扣,胸膛关着的小鹿开始撒欢奔跑,使得他一时未发现,指尖正幽幽传来一阵冰凉。

  天穹之上,云海无声地翻腾,透过浓雾隐约能看到其下起伏的山麓,和黑豆一样散落其间的人影。一道由符文组成的微光,自上而下将这片地界与外界隔绝,就连虚空里吹拂的风到此都要止步。

  凌霜铭淡淡道:“既已图穷匕见,玄元上仙,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辽阔夜幕里,一道人影应声而现,正是化作“玄持光”模样的玄元。

  他折扇轻摇,笑意盈盈,连飘摇的衣摆都带了丝愉悦:“居高临下,观赏好戏,怎么到了霜铭嘴里,便这般上不得台面?”

  玄元从他们两人不善的面色上扫过,抚掌长笑:“自诩清高的天界战神,第一世教出个满身邪气的魔头,第二世则手染血污,亲自堕入泥淖,世上再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

  “真是低劣的品味,但这也并非你最终目的。”凌霜铭冷声说,“你没有得到我的神魂,便把主意打在这些凡人的魂魄上。吸食这么多魂力,早就超过了修补神魂需要的数量。你想取代天帝,甚至彻底掌控天道法则,主宰三界?”

  “是又如何?”玄元眼中划过厉色,“难道换做你,甘心永生永世做一件死物的背后影吗?”

  凌霜铭挥动灵剑,寒冽剑气擦着玄元鬓角而过:“欲壑难填,被私欲掌控的你,早就不是当初的天道之灵,也没有资格再居神位。现在的你,只是集三界恶念于一身的异数。”

  异数,当立地斩除。

  “天道,何谓天道?”玄元弹去脸颊渗出的血串,咯咯一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霜铭,两次转世还是没有治好你的死脑袋!何谓命盘,何谓天道?不过是人人皆可利用的死物,你却将他们奉为圭臬!依循天道的你,怎么至今还在人间摸爬滚打?”

  “你该皈依的人是本尊,今日只要你对本尊俯首,订下魂契,我便放过这群凡人。”

  凌霜铭不快地颦眉,从幻境里出来,他又恢复了不少从前的记忆。

  这不是玄元第一次向他发出类似的邀请,原来早在天界时,那看似轩然霞举的上仙已然是个疯子了。

  当年冰凰沐雪的出现,或许也不是意外,尔后帝姬与魔尊产子之事败露,他与雒洵被天界通缉……桩桩件件,或许皆有这位命盘化灵在背后推动。

  雒洵更是怒不可遏:“你这老贼,满口歪理厥词!若非你对师尊纠缠不休,他怎会在人间受尽磨难!”

  玄元笑道:“这是本尊同霜铭间的谈判,还请魔尊勿要插手。皈依本尊,不仅能重归仙籍,还可换天下百年泰平。霜铭,你意下如何?”

  凌霜铭深吸口气,只觉胸臆堵得厉害。

  竭力平稳的神魂又开始动荡,整个人都恍惚一瞬,险些没能站稳。

  原来千年间三界死伤无数,皆是因玄元对他的贪念而起。

  若说玄元是浑身血债的始作俑者,他作为一切的因,难道就能彻底逃脱责任吗?

  喉咙干涩得宛如塞了袋砂砾,每吐一字都带起磨人钝痛:“要我归顺于你……痴心妄想。”

  说罢他双手结印,手中灵剑法光大盛,霁蓝剑气穿破云层,悬浮在虚空里的巨大阵枢应声消散。

  隔着云层,底下传来三两声修士的欢呼,似是在庆幸死里逃生。

  “你以为阵法破了,就能解除困局?”玄元眸光暗沉,如嘶嘶吐信的毒蛇慢慢爬上凌霜铭的脸颊:“霜铭,本尊曾给过你机会,既然你冥顽不灵,那便无须再留情了。”

  话音甫落,山麓间的灵流骤然一乱。大批修士或是御剑或是乘风,自虚空裂缝内涌出,将精疲力竭的修者们围堵得密不透风。

  凌霜铭粗略地在来者身上扫过,视线在为首的踏虚宗师身上顿住。

  “那是……鹤千影。”

  他早知青冥宗如此行事必有古怪,只是不曾想到,高傲如鹤千影,竞也同玄元狼狈为奸。

  究竟是曾经付出心血的宗门,亦是看着长大的师弟,虽然早已撕破脸皮,可若说他心里全无失望,那定是假的。

  不等人族修士理清状况,但见青冥宗众人祭起法器,为倒在地上的魔族灌注灵力。

  一时惊诧声四起。

  “青冥宗为何要给魔族疗伤,你们可知这些魔头的暴虐?”

  “呸,我看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鹤千影漠声道:“玄元上仙神魂受损,需借尔等魂魄一用。若有自觉交出者,看在上仙的面子上,贫道可赐你们一个痛快。”

  段斫风挣开君秋池等人的拦阻,闯至鹤千影面前:“掌门师兄,你简直疯了,帮助魔族对青冥宗根本是百害而无一利!”

  “段师弟何出此言?”鹤千影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师兄与上仙定下生死契约,夺得天下后,青冥宗与魔界五域平分三界。”

  凌霜铭偏头看眼雒洵,发现他正摩挲着下颌,玩味地笑了笑,又把鹤千影的话轻轻咀嚼一遍。

  “魔界五域?”

  记得雒洵曾提及,他此次出行,除了一探玄风山秘境,也为追查魔族的叛徒。雒洵魔尊的位置时日尚短,想来魔界还是一盘散沙,玄元必是趁机钻了空子。

  雒洵冷冷地看眼玄元,毫不掩饰地说:“师尊,这也算魔界家事,稍后我去拖住鹤千影,你趁机除掉此贼。”

  “魔尊以为,就凭你们这些歪瓜裂枣,能奈我何?”玄元却丝毫不在意雒洵的当面密谋,反倒愈发笑得惬意,“四位魔君早在昨夜就已启程,此刻应当到中州了。”

  凌霜铭心底一沉:“你在中州也设了摄魂阵是么……玄元,你已断了数万人的轮回,可有想过这样做必遭报应。”

  玄元轻蔑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到时本尊即是天道,世间万物都要听吾号令。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包括你……霜铭,你该明白本尊不会对你一忍再忍。”

  凌霜铭闭了闭眸:“那我便将这处洞府赠与你,作埋骨之地。”

  秋水似的剑锋随他话音落下,凛然指向浑身煞气的堕仙。剑光扫荡开来,周遭云气霎时化作寒光泠泠的冰棱,无不映照出决然杀意。

  玄元不敢直撄锋芒,忙后退几步:“残兵败将焉敢自寻死路!鹤千影——杀了他们!”

  身后骤然有剑气袭来,凌霜铭调转剑刃,但听“铮”地一声,青白剑芒相撞,极亮的法光令周遭浓云蒸腾一空。

  华光之下,曾经的师兄弟四目相对,眸底空余一片寒漠。

  鹤千影长喝一声,附在剑身上的灵力又加了数重:“师兄,得罪了!”

  凌霜铭变幻剑诀,登时长空落雪,绵延山脉皆被皑皑冰霜覆盖。

  两大踏虚宗师全力催动灵剑,光是剑气余波便足以撼动山岳,一时玄风山地界狂风过境,宛如末日来临。

  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们看似势均力敌,鹤千影仍是气定神闲,凌霜铭的额角却悄然蒙上一层细密汗珠。

  “师尊!”

  雒洵在一旁看得心焦,但他法力仍不足全盛时的三成,光是立在云头都分外艰难,更别提上前相助。

  凌霜铭咽下涌至喉间的腥甜,竭力使声线听起来平稳:“我尚能坚持,你按先前嘱咐行事。”

  不管中州那边玄元已吸食了多少魂魄,他必须守好玄风山这批修士,不能再因他产生更多伤亡了。

  所幸雒洵虽不情愿,还是咬咬牙,纵身跃下云端。

  凌霜铭立刻收剑,旋身一个空翻,借着鹤千影灵力余威,轻飘飘地拉开两人间距。

  玄元面色一变:“不好,他们要开启秘境,快将他擒住!”

  凌霜铭略带狡黠地勾起唇角:“上仙,世事如棋,可不会尽应了你的落子。”

  说罢他栽下云头,将剩余灵力全部灌入手中之剑,一时霁蓝法光充斥天地。风雪应他号令,如翻滚的怒浪,将所有人席卷在内。

  几乎在同一时间,山谷内灵流骤变,一道刺目华光自山顶迸发,直贯苍穹。

  夜色被神光驱逐,在一片白昼中,玄风山轰然自山腰一分为二,铺天盖地的硕大碎石却未砸下,而是被光芒吸引着,围绕其盘旋,最终结成一架高耸云梯。

  云梯尽头,被法光晕染的虚空里,横亘着一道天裂,像是天宇被人用长剑直直斩开,不断向外渗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一时间,众人俱停下动作,向这道由真仙留下的剑痕瞩目过去,就连被剑气裹挟之人也忘记了惊呼。

  雒洵亦定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自己尚在渗出精血的指尖。

  “这便是……师尊曾经的洞府?”

  但这样时隔久远,又是由天神设下的禁制,为何用他的血也能开启?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凌霜铭剑势一改,一股脑将上仙界众人丢进了天裂。

  雒洵觉得自己短暂地懵了一下,再回神时,便听到自家师尊清越的高喝。

  “愣着作甚,还不快进去!”

  情急之下,凌霜铭顾不得怜惜娇花,手法粗鲁地抓起雒洵后颈衣料,也将他一并丢进秘境。

  天裂灵流汹涌,甫一靠近,整个人都被牢牢吸住,他在天旋地转中焦急回头。

  只见玄元自天际飞掠而下,堕仙似乎暴怒至极,眼眶被浓郁杀意染得赤红。仿佛有头蛰伏千年的巨兽苏醒,正张开血盆巨口,扑向那抹纤瘦的雪衣身影。

  凌霜铭若有所觉,侧身避开玄元掌风,但鹤千影紧随而来的一剑却是避无可避。

  只听一声隐忍闷哼,素白衣袍霎时被殷红浸透,与之相对的是道者迅速褪去血色的容颜。像初春的桃瓣乍然被风霜撕碎,颓然凋零。

  “师尊!”

  雒洵只觉浑身血液都在这刻凝结,意识也“轰”地一声炸开。

  他顶着天裂汹涌的灵流奋力回游,若在平常,只需迈出几步便可将人一把捞入怀中。然而他已耗尽灵力,就如一叶干瘪草芥漂浮于惊涛骇浪,身不由己地向旋涡中卷去。

  不知被第几次被灵流绽开皮肉,他终于够到了那截苍白腕子。

  触手徒余一片冰凉,凌霜铭眼睫紧闭,单薄身躯比平日还要轻上几分,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一缕薄雾消散在天地间。

  雒洵将人轻轻环住,只觉自己的心也被空间灵流狠狠绞得血肉模糊。

  “师尊,你又想抛下我。”他听到自己带着浓重鼻音,“在试剑峰上你曾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你骗了我,就必须付出代价。”

  末了他收起面上残余温存,目光锐利如锋,扎向紧随而至的两人。

  玄元,鹤千影……他不及凌霜铭良善,胆敢跟进这秘境,便做好尸骨无存的准备。

  随最后几人消失于灵流尽头,上古天裂内又重新归于沉寂,唯有谷内呜呜长风带起的血腥还记录着先前的惊心动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下一章ooxx的,结果写了这么多字还没结束剧情。

  (>人<;)对不起,再给我一章,保证把生米煮成熟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