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出去。”

  御清尘负手睨向沈初云, 平和声线像是怒潮来前最后的宁静。

  凌霜铭沉默地背对着他,等沈初云的脚步消失后,冷笑了声:“有气尽管冲着我来, 何必拿一个后辈发泄你的邪火。”

  “师祖以为, 弟子真的不敢吗?”虽无法看到御清尘的神情, 却不难听出,他现在的情绪已压抑到极点。

  凌霜铭支着床榻缓慢起身, 他疲倦地瞥了眼半身都沉在阴影中的好徒孙。

  尔后他阖上双眸, 讽刺地笑了笑,锁在琵琶骨上的链子随他的动作发出叮当碰撞声。

  “你当然敢, 做出这等欺师灭祖的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欺师灭祖……?”御清尘尾音上扬, 凌霜铭的指责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使他深藏的凶戾情绪再也抑制不住,钳住凌霜铭单薄肩头猛地摇晃几下, “那么雒洵呢,你将他视若己出, 这头畜牲却杀了你两次,可你至今不肯说他半句不是!林决云你说, 我到底哪里不如雒洵,凭什么要偏颇至此!”

  施加在肩胛骨上的力道很重, 像是要将这具本就岌岌可危的身躯活生生捏得粉碎。

  凌霜铭红润的面色又重新变得惨白,喉结微弱地滚动一下,漏出声难耐的闷哼。

  掐在肩头的手顿时一僵,停下了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摇动。

  “师祖我……我并非故意, 只是情难自禁。”

  落入耳中的声音带了轻微战栗, 浓重的懊悔压过了先前那股狠戾。

  凌霜铭强撑着抬起眼帘, 漠然视线如砭骨朔风,顷刻将御清尘结印的手冻结在原地。

  “何必故作深情,在你眼中,林决云或是沈初云,又或是凌霜铭,不过都是大同小异的符号罢了。”凝着御清尘逐渐慌乱的眼眸,凌霜铭冷笑中嘲讽之色更深,“你可以因沈初云身上有林决云的影子而爱上他,又能因一个更相似的凌霜铭而对沈初云弃如敝屣。至于林决云到底是谁,你一无所知。”

  御清尘怔了怔,通红的眼眶又现疯狂之色:“你说我的情谊都是假的,这不可能!哪怕你要我的命,我都情愿双手为你奉上……”

  “那么我要你现在就解开锁链,放我离开玉清派。”

  “唯有这点,绝无可能。”

  昏暗的寝殿里,身形颀长的男人俯下身,宽阔的背脊将外殿投来的黯淡火光遮挡得分毫不剩。但一片漆黑中,他通红眼眶里暴虐之色却亮得灼眼。

  凌霜铭恍惚中只觉自己正与一蓬汹涌的烈焰对视,下一刻便会被他吞噬殆尽,连骨髓都要被焚作灰烬。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极其可笑:“御清尘,让我猜猜,你甘冒天下之大不讳也要将我囚禁,杜绝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当真是为了我的安危?”察觉到身侧的男人呼吸急促起来,凌霜铭讥笑之色更甚,“白日你阻止沈初云向我说出万华大会秘境一事,是怕我得知秘境内封有战神的神魂,是也不是?”

  御清尘闻言又是一怔,矢口否认道:“忧思过重对身体无益,师祖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为好。”

  只是他捏在袖袍内的双拳却咯咯作响,与故作平静的神色唱起反调。

  “御清尘,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凌霜铭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冷漠地下榻,步履蹒跚地行至书案前。自案上翻检出一页玉简后,咬破指尖放了些血,勉力运功在其上奋笔疾书。

  御清尘顿感不妙,赶忙三步并两步上前看玉简内容。

  待看清那银钩铁画的字迹,他眉眼郁愤地一拍桌案,失声问:“你要将我逐出师门?”

  凌霜铭在他青筋突起的手上顿了顿,转而与他平视,丝毫不惧那几欲吃人的眼神:“我会在玉简上融入魂力,以天地为证,既今日起御清尘不再是玉清派弟子。”

  “如今的掌门是我,要贬谁可由不得你。”

  御清尘眼中已布满血丝,整个人都笼了层戾气。话音未落已掐起法诀,暴虐灵力朝玉简卷去,打算在契约完成前将其摧毁。

  凌霜铭岂能如他所愿,也调动起为数不多的灵力,指尖剑气织成网罗,与翻飞广袖间向御清尘脖颈斩出。

  霎时灵力相撞,火星并冰霜在殿内肆虐。

  面前的书案不堪重负发出声吱呀鸣叫,碎作了齑粉。

  上好的玉石砚台跌落在地,玉屑惊起墨汁飞溅。

  唯有玉简得了凌霜铭的血液,倒是还完好无损,在青砖上弹跳几下,往殿门口滚去。

  御清尘见状,侧身避开凌霜铭的剑气,掌风贴着剑指运出,直取面门而来。

  凌霜铭招式落空,也不与他硬碰,上身当即向后一仰,避开来势迅疾的一掌。

  只是这折腰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胸前的锁链。

  胸膛上霎时传来一震剜骨的剧痛,凌霜铭脚下顿时有些发软,身子失去了重心往后倾倒。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支住残破的桌腿,才勉强半跪着撑住摇晃的身躯。

  再抬眸时,御清尘已趁着这间歇掠至玉简旁,正要俯身去拾。

  凌霜铭便也顾不得体内阵阵发虚,他扯住骨上那根锁链,咬牙向御清尘腿根一扫。

  后者指尖方碰到玉简,面对身后骤然袭来的劲风,下意识地飞身闪躲。

  就是这一瞬神的功夫,锁链上缚了层浅淡的水蓝色灵气,如有灵智般将地上的玉简卷起,落回凌霜铭手中。

  但他并未第一时间完成契约,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胸骨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便直袭脑髓。

  没等迟钝的意识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一步摇晃着往旁边倾斜。

  血像是汩汩溪流从他嘴角淌出,慢慢在地上汇成血泊,倒映出御清尘张皇的脸。

  “师祖!”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药仙谷,“林浮雪”自主殿内的软榻上起身。

  他面色白了一霎,强行运功将喉头腥甜压下,纤唇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刚才那一下子,怕是又能让御清尘胆颤心惊很久了。

  果不其然,当他走至窗前便看到,山谷的更深处划过一抹浅绿流光,直奔太初峰而去。

  等了不多时,殿门被人推开,沈初云踏着哀叹走了进来。

  一进殿,看到凌霜铭正身着雪白衣裙,云鬓半散地靠在软塌上悠闲呷茶,沈初云又长是一声长叹。

  “阁下不愧是死过三次的人,你刚才的模样可真是把御清尘吓破了胆。从今起你就由柳如烟全权照料,我这个药仙谷主算是彻底清闲下来了。”

  凌霜铭头也不抬,显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那不是好事?”

  “万华大会传来消息,这次玉清派只得了十个名额,并一个元婴长老的席位。”沈初云越说越来气,上前夺下凌霜铭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水灵力滋养万物,包括神魂。柳如烟若是不去,整个门派能派出的元婴长老便是我。”

  “由你负责更是好事,林浮雪作为你的关门弟子,自是能占一个名额。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沈初云本还想抱怨,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是咬咬牙:“好,便是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也要将你这个外门小弟子插进来。”末了他眸光游离一阵,再移回凌霜铭纤薄的身躯时,却掠过微不可查的担忧,“只是此次前往玄风山,玉清派必将成为各派眼中钉,这一路注定危险重重,你的身体能撑住吗?”

  “若是你,甘愿留在太初峰上做御清尘的笼雀?”

  沈初云回想起最后离开禁地前,“凌霜铭”气息奄奄地倚在御清尘怀中,一副被摧折蹂1躏的凄惨模样,不由打个寒颤。

  确实,来自御清尘的爱慕,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换作是他宁可死一头撞死,也不日日受如此变态的折磨。

  远离御清尘,否则会变得不幸。

  尔后半旬,凌霜铭便在沈初云殿内住下,几乎未踏出半步。

  一来这具身体被的经脉被醉南柯侵蚀,无法引气入体,每次与人动手都是极大的损耗,恢复起来远比常人艰难。

  二来人皆有不擅长之事,比如下厨,再比如林浮雪的装束。

  过长的披帛和绦带穿在身上,虽簪星曳月美不胜收,可行动委实不便,总要绊个两三次。

  在沈初云的憨笑声里,他愤恨地穿回长袍,干脆蹲在寝殿整日翻阅典籍,再不肯出门半步。

  这样的日子,比之太初峰禁地,严格来讲其实也只差了根锁链。

  人一旦幽闭起来,思绪总要漫无目的地发散。脑海中总有几句话打着漩,勾起无尽焦虑——

  “区区半魔半人血统,怎能从融汇了上万冤魂的血渊中爬出?别做梦了,自那以后三界之内再无他的消息……”

  活生生的人,又是那般修为,怎可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若不是死了,便是改头换面。

  弟子们口中那位新上任的魔尊,会是雒洵吗?

  如果真是雒洵,又为何过了这么久,都不亲自来寻他?

  这样的想法日夜在心底徘徊,也不亚于被炙热的锁链捆束时拔骨抽筋的折磨了。

  但有一点凌霜铭可以笃定,如果雒洵还活着,得知玄风山秘境开启的消息,他必定会去。

  所幸玉清派之人也急于提前赶在林决云忌日,魔族前来生事前出行。

  十天后的深夜,沈初云收到御清尘传音匆匆出门,再回来时面色古怪地将一样东西丢进凌霜铭手中。

  “沐雪剑的剑穗,御清尘说他在这上头封印了你的一道气息,在秘境中可为我们指出神魂方位。你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动身。”

  “此物还有何不妥?”

  凌霜铭被沈初云盯得有些不明所以,连带离开这座精美囹圄的喜悦都被冲淡不少。

  沈初云沉默片刻,自案头取了张纸,刷刷几笔后示给他看。

  凌霜铭只瞟了一眼,面色顿时沉得比窗外夜色更黑。

  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话:

  “御清尘点名要你一路保管剑穗,其上设有天隼咒,可随时监视你我的行动。劝你最好在进入秘境前老老实实做个林浮雪,以免功亏一篑被半路抓回。”

  凌霜铭:??!

  杀心,渐渐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