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然活着, 你就无法赢下赌约,因此你想杀我。”

  与面露忧惧的君秋池和雒洵不同,凌霜铭这个当事者却是一脸淡然。

  其实看了不少过往回忆, 他多多少少对玄元的打算有了猜测, 如今只是得到证实罢了。

  玄元上仙的威胁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人如果已经死过一次,再度面对生死时都会坦然不少。

  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在死去前尚有执念。所幸玄元只是针对他一个人, 但如果雒洵也会被牵扯其中,他便是拼个粉身碎骨, 也要护这唯一的徒弟无虞。

  这无关任何私心,只是身为师长应尽的责任罢了。

  “呵, 那你就该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好友。”玄元晦暗的目光在凌霜铭脸上流连,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滑腻冰冷的毒蛇沿着人的脖颈蜿蜒而上。

  这样的眼神决计不会出现在胸怀万物的神灵身上, 除非他已然被邪祟污染,堕入魔道。那样

  凌霜铭皱了皱眉, 任谁被这样的眼神凝视,都会觉得有些不快。他正欲开口反驳, 斜侧里便传来兵戈交击的声响。原来是雒洵与君秋池见情势不对想要上前,却被骤然杀出的两名魔将拦下。

  这两名魔将周身魔气明显与普通魔修不同, 应当是魔族高层,因此即便强如君秋池也一时被绊住脚步脱身不得。

  前有玄元上仙虎视眈眈,背后孤立无援,凌霜铭却还有心情牵起嘴角淡漠一笑:“你若真想杀我, 何必拖到现在?还是说, 没有我这个关键的引子, 大阵就无法启动?”

  他此时濒临油尽灯枯,本就如白玉似的脸颊此时更是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这抹忽然绽放的浅笑顿时令这白茫茫的雪原染上一抹亮色。

  玄元将这昙花一现的笑收在眼底,忽地就想起了那日战神陨落后,照亮雪原与天际之间的那抹晨曦。那般微弱到几乎无法穿透凛冽风雪的熹光,却在雪山冰棱上折射出琉璃似的光束,叫人无法挪开眼睛。

  意识到自己有些恍神,玄元把目光自凌霜铭身上移开,投向不远处正在运转的阵眼:“本尊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但唯独厌恶你这事事了然的模样。”

  厌恶到只想毁了他,看这具美丽的皮囊包括里面关着的那抹神魄在绝望中寸寸毁灭。

  逆着光凌霜铭自是无法看清玄元侧脸上的神情,可即便无从得知对方所思所想,每逢对上这位上仙,总有股压抑的愤怒掺杂着恐惧于心底徘徊不散。

  这种感觉就如行在黯夜中,于蛰伏在在黑暗中的东西森然凝视下,一步步踏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回想起过往经历,他更能确信,自重生以来,他与雒洵怕是始终都在玄元精心织就的陷阱中。

  “我也并非上仙所言,凡事皆能想个清楚透彻。否则我便能知道,你是怎样控制了持光及陆聆渊等人,处心积虑将我们引诱至此。”质问时,握着沐雪的手收得很紧,像在隐忍着杀意。

  “死得糊涂些,总比清醒着好罢。”玄元视线从那只手的苍白骨节上扫过,愉悦地牵起嘴角,“更何况本尊若是想控制你,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待大阵完成,就由你亲手除掉你想维护的这些修仙废物,霜铭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说这话时玄元那对深不见底的眼中竟是翻腾起了癫狂之色,其实他早就不止一次肖想过这样做。迟迟没有动手,只是一切还未筹备妥当。

  况且他想亲眼看看,昔日凌霜傲雪不染凡尘的战神,若是沾染了凡人才有的懦弱,该是多么动人的场景。

  而凌霜铭的反应果然如他所愿,那张苍白的脸因怒意泛起病态的红晕,看向他的眸子满是忌惮。

  但这还不够,他想要的是是圣洁的天界战神跌落尘埃,由他将之摁入泥淖,沾上满身泥泞。

  贪婪而狰狞的注视如有实质,凌霜铭不适地颦起眉:“上仙没有试过,怎会笃定这世间所有的事都能如你所愿。”

  他曾以为大师兄易千澜偶尔露出的迷恋或是沈初云充斥了欲望的目光已是肮脏不堪。但那些在这堕仙面前,便显得像臭不可闻的沼泽之上飞过的蚊虫,不值一提了。

  “看在同修情谊,本尊允你这次挑衅。”玄元闻言,在虚空里居高临下地一拂长袖,如同随手挥开一只蝼蚁:“但你该明白,本尊不会无休止地纵容。如今的你,不是本尊的对手。”

  这话说得极度傲慢,但也是实话。

  凌霜铭很清楚,自己体内这道残缺的魂魄已燃到了尽头。方才忽然清晰的意识,不过是日薄西山时夕阳余晖散出的最后一点璀璨霞光,现在随着时间流逝,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渐渐逸散。

  他只剩最后一击的机会,或是破釜沉舟,或是就此沦为玄元上仙的牵线木偶。

  “是挑衅还是尊告,上仙总要试过再下定论。”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掩盖语调中的虚弱,可执剑的手仍旧平稳,在清越剑吟中,剑锋直指黑衣堕仙。

  星眸中凝聚的寒光也像他手中之剑,锐芒如化冰棱,带着凛冽寒气袭向玄元眼底。

  “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尊成全你。”玄元不怒反笑,双手捏诀后,也化出柄通体漆黑的灵剑。

  玄色铁矿并不多见,但在修仙界它的价值远不如最下品的凡铁,因为它们无一能承受修士的灵力威压。

  可玄元手中这柄一出,众人皆为之侧目。且不论铸造它的材质,光是看剑刃上不断泛出的幽蓝光点以及其中蕴含的寂灭之气,便知这绝非凡物。

  “注意了,被镇羲穿透的伤口,可是会直接烙印在魂魄上。”玄元伸手缓缓拭过剑锋,眸底一闪而过的爱惜之色,就如在抚摸心爱的孩子,“不知战神大人现下羸弱的神魂,能撑到第几剑呢?”

  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玄元身影乍然消失在原地。

  凌霜铭一时竟无法分辨出他的气息究竟自哪个方向而来——时隔数年,玄元在玉清山受的重创显然是全然恢复了,非但如此,甚至还远超往昔。只怕,离真仙已经不远了。

  “霜铭当心,镇羲,镇羲乃是与掌管六界运作的无上法器命盘同源而生,即便是你挨上一剑也吃不住啊!”

  君秋池有心相助,却被眼前这与他实力不相上下的魔将一杆长1枪挡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抽身,只能在远处观望战局,急得几欲跺脚。

  雒洵更是恨不能以身代凌霜铭接下镇羲锋芒,哪怕是着红发红瞳的魔将重剑劈下,逗不管不顾地迎了上去。

  师尊伤势沉重,若真被玄元重创……他根本不敢想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他已失去了一切,若要眼睁睁目睹凌霜铭身陨,不如直接将他杀了更痛快。

  雒洵拼尽一身灵力凌空跃起,满心满眼只有于祭坛的尸山血海中孤立的那道单薄白衣。他向凌霜铭伸出未执剑的那只手,近乎眦决的眼看着两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然而就在他要够到那风中飘摇的衣袂时,胸腔上猛地传来被重物击打的痛感。他听到肋骨碎裂的声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布满碎石的地砖上。

  “这就是无心魔尊您的实力吗?”红发的魔将发出几声怪笑,将手中染血的重剑掼在地上,伴随着巨响,石屑四处飞溅,“荼蘼一直好奇,让尊上惦念不忘数百年的无心魔尊,到底是怎样惊才绝艳之人,原来同传闻中一样,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废物!”

  “无心魔尊……”雒洵咳了口血沫,撑剑从地上缓缓起身,“你是在指我?”

  “对了,是属下口误!现在的魔尊是雒河大人,而不是你这个看着父兄送死的废材。”荼蘼猛地一拍脑门,“怎么,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本座?废物若是不服气,就用刀剑说话啊,瞪人能掉几两肉?”

  “你是雒河的手下?”雒洵已挺直了脊背,因低垂着头,两鬓碎发落下,刚好遮挡了他的面容,叫人看不清神色。

  “是又如何?”

  魔将喋喋不休的咒骂,在一道灿金剑气擦过脸颊后顿时消声。他诧异地摸把脸,摸到了满手鲜血,看向雒洵的目光不由变得警惕起来。

  那双狭长的金眸,没有任何表情时总如潋滟着温柔的水波,此时却冰冻三尺,叫人不寒而栗。即便强如荼蘼,都感到莫名心悸。

  “为虎作伥,背叛旧主,夺我父兄性命,你该死。”雒洵缓缓从地上拔起长剑,再抬眸时,沛然金芒充溢天地,“投靠天族,屠戮无辜,阻我营救师尊,你更该死。师尊若是真的有三长两短,我便将你挫骨扬灰。”

  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荼蘼还是梗着脖子大喊:“竖子放马过来!”

  回应他的,是携了万钧之力的灵剑,荼蘼急忙掠剑格挡。剑锋相交之刻,一股强横的金色灵力呈泰山压顶之势骤然爆发。自诩在魔族中蛮力过人的荼蘼只觉虎口巨震,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倒退数步,双脚竟在石砖上压出两道深深的划痕。握着巨剑的双手也被迸出淋漓血液,甚至险些叫兵器脱手。

  这下荼蘼是不敢再小瞧这位曾经的魔界少主,不过金丹期的修为,却能使出力压化魔期的他的剑招,看来玄元所言雒洵是无心魔尊转世,果真有几分可信度。

  雒洵不知荼蘼到底在嘀咕什么,也没有心情去细究。在解除了对自身魔气的禁锢,力压荼蘼之后,他又胆颤心惊地把注意力放到祭坛之上。

  却见凌霜铭阖眸静默地立着,左手还维持着剑诀,应是在凝神感知玄元的位置。然而下一刻,雒洵看到在那道单薄人影身后,虚空里忽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那是剧烈的灵力造成的时空波动。

  “师尊当心,在身后——”

  “决云,决云他在你后头!”

  雒洵和沐雪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分明不是直面玄元的那个,却个个比凌霜铭更沉浸在惊魂动魄的感觉里。

  “聒噪。”凌霜铭乍然睁开眼眸,霁蓝眸子与沐雪剑身一同散出蔚蓝的灵力。他长剑一撩,纷然剑雨在正前方的虚空绞出铿然金石撞击声,他回眸一瞥焦急的众人,薄唇冷然牵起,“我看得见!”

  剑雨停下,那处虚空里果然现出玄元的身影来。

  “能看穿我的移形换影,身为凡人你已尽力了。”

  玄元应当是以镇羲硬接了方才的剑式,可他旧衣衫端整气息匀称,一派游刃有余。但在他仍以居高临下的语气点评凌霜铭时,却少了些轻蔑。

  反观凌霜铭,在释放了那一剑后,额头已见了薄汗,苍白的脸颊上再找不到一丝血色。然而他周身的气势还在节节攀升,甚至远远超过了他最巅峰的时候。

  剑修追求的,不过是与此生难逢的劲敌来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对决。

  即便是冷漠如他,在此刻也不可避免地被唤醒了埋藏在魂魄中的那份好战。本如枯竭河床的经脉因强行催动的浩然灵力而阵痛不已,但他反倒觉得前所未有地兴奋。

  “废话少说,出剑吧。”

  这或许是他的此生终战,他垂眸看向手中三尺秋水,其上映着的一对眼瞳,亦如长剑般凌厉决然。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师尊你看我支棱起来了!

  凌霜铭:放下,该支棱的人是我!

  雒洵:好的我躺下,师尊你自己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