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云华门设立的结界, 祭坛内的仪式还在继续,云天城亦乱成一锅粥。

  清晨的朝晖仿佛只是场错觉,不知何时起, 浓墨似的云层自结界深处扩散而出, 眨眼便将整个天宇遮罩。摊贩们仓皇收拾货物, 提前结束了贩1卖,行人则神色匆匆, 各自寻找避雨之所。

  在众人惶惶之际, 却有一绯色袍服的男子仍旧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街巷间,抬头看眼天色后, 还有心扭头对身边的藕裙女子笑道:“我看这云层稠密,接下来定有场不小的风雨, 韵宗主是个事事妥帖的人, 想必有给姐姐带把伞吧。”

  韵遥音并不是很想理睬他,只斜看着他道:“成峰主, 现在将有大祸患降临,你我之间的仇怨, 我无暇追究,因此你也不必继续纠缠。”

  话虽如此, 她明眸余光却始终落在成镜影身上。英姿飒飒的女剑客换了身雅致的长袍,减了几份英气, 却使她添了几份洒脱气度,再加上生就一副夺天造化的五官,比话本子里走出的清俊佳公子还要惹人心折。

  “敢问在下今日这身装扮有何不妥,韵宗主怎的一个劲地瞧我?”成镜影对同伴的怨气恍若未觉, 她细眉弯弯, 对韵流音轻轻挑了挑。

  韵遥音赶忙转头:“哪有仙姝似你这样穿, 不成体统……”这语调听着冷硬,说罢她却发现,自己的双颊不争气地传来热辣温度。

  成镜影犯了愁,与别个仙门弟子不同,她穿衣并不讲究,外出游历又无师门束缚,向来是怎么简便怎么来。遇到同为仙门的师妹,只有受到夸赞的份,唯独到了韵遥音这里,屡屡受其冷眼。

  莫不是做了掌门的人,都喜恪守成规把自己拧成成一根筋。分明眼睛都看直了,真的是不喜欢吗……?

  成镜影偷偷往韵遥音那里瞧一眼,看对方正仰头观察天上翻卷的黑浪,才放心地掩唇轻笑。

  “遥音,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时我冒了大师兄的名讳云游至贵门,彼时你我还都是刚刚结丹的小弟子。”

  韵遥音听了,幽幽地叹声:“是我那时年少,不识人心险恶。”

  说罢她仍旧专心感受空气中灵力的流动,本就不安的内心却为成镜影愈发躁动不平。其实她们之间的恩怨,说来也不能都怪在成镜影头上。

  终究是她为成镜影的男装扮相着迷,痴恋一道本不存在于世的幻象。之后成镜影恢复女儿装扮,决绝地拒绝她,并一声不响地从流商宗地界消失也是意料之中。

  可既然无心风月,为何带上那副温柔而伪善至极的面具,看她无知无觉地沉迷与此?

  成镜影听了只是嗤笑,韵遥音这是在说,她成镜影竟是个喜好在人心底纵火的恶棍呢。

  当年成镜影离开流商宗时,韵遥音还在气头上,匆匆一别,甚至没有前来送行。只是不曾想这人竟计较到这个份上,自此流商宗就差在门外立块大牌,上书“成镜影与狗不得入内”。她成镜影纵想解释,可也拉不下脸面去登门找骂。等到云游回山做了一峰之主,就更无热脸贴冷屁1股的道理,否则玉清山的道长们怕是会一人一剑将她戳成马蜂窝。

  她们之间龃龉已久,这次在云天城相遇,成镜影已在尽力调和。

  眼看这几日韵遥音面色渐缓,谁知现在又闹起脾气来,这下成镜影是真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成镜影索性不再去揣测,弯起眉眼戏谑道:“既然知道我是个恶人,还要与恶徒同行,韵宗主这是要以身饲虎,还是与我同流合污?”

  “说什么混账话……”韵遥音本想反驳,但仔细一品霎时便臊得扭过头去。

  成镜影亦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歧义,打算见好就收,奈何佳人侧脸青丝间若隐若现的薄宏红,如只猫儿柔软的爪子在心上轻挠,撩拨得她越发起了逗弄之心。

  她眨巴下眼睛,明眸转动间流露几分不解:“韵宗主以为这话有何不妥?”

  素以冷面出名的流商宗主,顿时如捆干柴遇到火星,一时羞恼得几乎要绷不住脸。

  韵遥音借着裙摆遮掩,轻轻跺了下脚——此人定是故意的。以成镜影的聪颖,定是早就看破了她的心思,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够了!”韵遥音再开口时,迥异于以往的尖促音调令两人都是一愣,意识到自己失态,她长长地吸口气,“成峰主还要戏弄我到何时?”

  看她面色不虞,成镜影才默默收敛了笑意:“韵宗主此话恕我无法理解,我又几时戏弄过你?”

  韵遥音听了反倒面色愈发沉下,古井无波的眼底也泛起涟漪:“你明知我当年对你……对你……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非但几次三番利用这份心意羞辱于我,甚至毫不客气地一走了之,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这下即便成镜影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若她没有看错,韵遥音细密长睫的阴影下,分明泛起一圈微不可查的红晕。

  雷厉风行的成峰主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想去执韵遥音的手,又忽然觉得这举动别扭至极,只好结结巴巴地问:“这其中定有误会……我当年对你做了什么,怎的我毫无印象?还忘韵宗主能不吝告知,我也好对症下药改过自新啊。”

  这话便如盆冰水,当头将所有难息的恨火都浇个透彻。

  韵遥音有种重拳打在棉花团里的挫败感,虽说她对成镜影是全无信任,可直觉告诉她,对方眼里充斥的疑惑不似作假。

  风暴愈演愈烈,将堆卷在地上的枯叶撕扯着,卷上穷天。路边那些来不及撤走的摊位也都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本是晕染了喜庆的大红年货也都绞作碎屑,如一旋凌乱的红雨。

  寒雨便在这时降下,滚珠似的雨滴也被风裹挟,轻而易举地侵入衣衫,把人从头到脚都浇得湿透。

  韵遥音将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轻声道:“成峰主,心如硬石本不是你的错,可你为何偏要压弯那无辜的花枝?你明知我是心悦于你,为何依旧穿着男儿衣装,哄骗我那些日夜,尔后又绝情捐弃?”

  成镜影听得一怔,分明是韵遥音把她视作嗜好奇装异服之人,最先对她嗤之以鼻,怎么如今反而恶人先告状呢?

  冬雨倾盆,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却在耳畔模糊,只剩韵遥音冰冷的诘问。

  她忽然觉得心绪有些纷乱,仿佛一下子被拉回数十年前,清冷的仙子抱琴站在她面前,盈盈笑着赞叹她俊美无俦。当时不懂自己为何心烦意乱,只是冷脸制止韵遥音继续说下去。

  这心境,与如今是何其相似。只是时过境迁,当年填满胸襟的愤懑已然淡去,只留下些许酸涩。

  成镜影忽然便想明白了,原来她并不是因韵遥音突如其来的剖心置腹而烦躁,而是记恨对方钟情的只是她披着的这层皮囊。

  韵遥音喜欢的,是那个风华无双的仙家公子,而非她成镜影。

  而那句被埋没在记忆深处的话,也在此刻清晰地响彻——

  “韵遥音,你擦亮眼睛看清楚了,你我同为女子,如何长相守?若你执意念着你的成公子,那便就此相忘江湖。”

  但重新审视此刻的韵遥音,成镜影却觉得,她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士别三日便能刮目相待,几十年的光阴,足以将人洗净铅华,涤荡成另一副样貌。

  接下来她要作出的回答,可以是她们更进一步的契机,亦可能最后一块落石。

  成镜影略微斟酌,终是在心中有了定夺:“遥音,你我误会深重,但现下时局紧迫,恕我长话短说。”

  韵遥音神情黯然一瞬,紧接着点头:“你说。”她微微侧目,当真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这微末的动作,却使成镜影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可麻溜的嘴皮在这关键时刻却似打了胶水。

  然而只是半刻的结巴,韵遥音神情一变:“成峰主,那是……”

  罢了,或许她们之间真的没有好好讲话的机会。

  成镜影近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解释,顺着韵遥音的视线转过身。紧接着,她也似韵遥音那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繁华的云天城,在她们低头谈话,又再次回头的间歇,已变得宛若炼狱。街上行人身躯都在诡异地痉挛着,五官流下血泪,流入因痛苦而显得狰狞可怖的双唇中。那里似乎正传出断续的声音,混入烈风,叫人分不清是风号,还是凄厉的惨叫。

  成镜影急忙上前,想要动用灵力帮这人疗伤。但对方的身躯,在她靠近的那瞬便化作一团黑烟,被风刮得破碎,尔后卷入远方的结界之内。

  成镜影惊愕之余,非快地从空中流转的气息中,分辨出一丝熟悉感来:“这是……魔族?!可魔族分明已被掌教逼回魔界,怎会再次出现?”

  且不止是魔族的出现来得蹊跷,将人的肉驱乃至三魂七魄在顷刻绞得粉碎,这样阴毒的手段,哪怕魔族凶恶异常也从未试出来过。

  这几年的功夫,魔族究竟是从何学来的?

  但眼下的情况,不允许成镜影深思。

  在一名小贩化作飞灰后,四下传来的尖锐哭嚎几乎要将耳膜震破,越来越多的黑烟从屋舍中卷起,从河道上的船舶中冒出,皆顺着风向,涌入早先云华门设好的结界内。

  韵遥音与成镜影对视,抬手召把晶莹剔透的七弦琴来:“成峰主,再这样下去,只怕云天城将彻底沦为死城。”

  这是流商宗镇派之宝,传说中以万年冰昙及青龙之须制成的名琴四海流商,非等闲时刻不得现世。哪怕是成镜影这等宗师,也是平生头一次得见其真容。

  “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失传的邪阵,必须尽快阻止施法之人。”成镜影亦拔出佩剑,遥遥看向远处仿佛正在塌陷的天穹。

  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意识到,接下来定是场艰难的硬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