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寝宫里, 静得连吐息声都清晰可闻。

  战神艰难地抬起手,似是想要抚摸冰凰幽蓝水缎般的羽毛。而新生不久的小家伙,则十分主动地探出脑袋, 凑在他掌心, 亲昵地蹭了蹭。

  凌霜铭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旁, 沉沉眸光始终落在战神模糊的面孔之上,

  按理来说, 作为天帝的兵刃, 多少都会有经年厮杀带来的冷冽杀意。可的这位战神的神态与林决云极为相似,都似暖春里一汪清泉, 柔和得有些醉人。再加上这只名为沐雪的灵凰,由不得凌霜铭多想。

  莫非……云天城盛传的素月仙子和灵凰, 就是指战神与沐雪?

  想到这里, 凌霜铭面色不禁有些古怪。

  他知道沐雪跟随自己,是因为林决云。可从这些零星的回忆片段看, 只怕沐雪甘愿做剑灵,也有林决云正是战神的转世这层关系。但战神虽说清逸脱俗, 到底是个男人,不知传到民间怎么就成了位柔美的仙子。

  那厢战神还靠在床头与雏凤嬉戏, 凌霜铭百无聊赖地蹲下身,看着水晶砖上自己的倒影, 喃喃自语:“这张脸,并无女相啊?”

  他这般说着,手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周遭的声音便在这刹那间停了下来。战神不知何时从榻边走了过来, 停在离这边不到半尺的位置。

  凌霜铭诧异地抬起头, 对上一双空幽的眸子。同样是澄澈天宇般的霁蓝, 却更加清亮,像是盛了万千星光。

  “你来了,我还在想何时能与你相见。”

  “你是林决云?”不是第一次同与自己相像之人对话,凌霜铭虽觉得古怪,倒也算得上波澜不惊。

  但接下来战神的话,却叫他瞳孔微缩:“我下界后化身林决云,林决云便是我,而你虽未林决云转世所化,姑且只能算是一块碎片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元神残缺,但也算得上三魂七魄俱在,缘何在战神口中就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了?

  思及此处,君秋池的话在他耳畔一闪而过。

  “这样的你,还能算是完整的你吗?”“至少从前那个你,不会待我如此冷淡。”

  看凌霜铭面色微变,战神轻笑一声,身影开始慢慢转淡:“看来你在心里已有了答案。”

  “等等!”凌霜铭急忙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你是怎么陨落的,林决云又为何要拆散元魂?”

  然而神殿的共鸣至此消失,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旋转,归于混沌。

  “待时机成熟,你自会知晓真相。”

  视线迷离了片刻,他才看到眼前有道朦胧的身影,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在其身后则是高耸的墙壁,其上绘满密密麻麻的图文,云纹飘荡,衣袂飞扬,错彩镂金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凌霜铭被君秋池绕得头疼,连忙出声问道:“秋池道友,我们这是在哪?”

  君秋池立即惊喜地转身,几乎是扑到他面前:“霜铭你感觉如何,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在推开殿门的刹那,似乎看到了素月……上仙的回忆。”凌霜铭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是被平放在地上的,脑袋后还枕着个疑似蒲团的物事,“我们已到了神殿里?”

  君秋池听罢愣了愣,迷茫地点头:“你刚才突然失去了知觉,我还以为是伤势又发作了。但你所说的回忆,为何我不曾看到,可否将详情告知于我?”

  凌霜铭犹疑一下,却是默默起身,去端详四堵雕缋满眼的壁画。

  在左手墙壁上,繁丽的云纹中,一位身姿清逸的女仙手持长剑,立于皑皑群山前。她神色肃穆,剑尖指向面前遮天蔽日的灵凰。他们脚下身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正于烈火中挣扎奔逃,显然就是讲素月伏魔这则古老的传闻。

  君秋池在他身旁啧啧道:“早闻素月仙子风姿清逸,这壁画虽不得她神韵的万分之一,但亦叫人目眩神迷。”

  凌霜铭:“……”

  不知君秋池得知柔美的素月仙子其实是个力可抗鼎的男人,是否还会如此神往。

  故事至此,已雕满一整堵墙面。再转到神殿正中,地狱似的景象已然发生变化,素月斩下灵凰头颅,人间因此万物生春,百姓皆向高空中手提冰凰尸身的素月仙子顶礼膜拜。

  分明是令人欢腾的画面,凌霜铭却生出几分不适。故事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与真相背道而驰的,流丹或者该称其沐雪,不过是玄元上仙神权之下的牺牲品罢了。但随着万年时光飞逝,被洗去铅华的往事,其中是非或许早就不重要了。

  凌霜铭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正打算调查他处,余光自右手的墙面划过,忽然挪不动了。

  在壁画的一角,素月上仙的神剑被灵凰巨喙摧折,仙躯亦随之坠入火海化作齑粉。壁画下方一张张溢满喜悦的人脸也带上哭容,与一旁充满救赎的画面,对比分外鲜明。

  君秋池看他盯着这副画入神,也多瞧了几眼:“原来素月仙子最终也因灵凰的报复陨落了,但她死后万年,神力依旧庇护一方,足见其生前修为可怖。”

  凌霜铭沉吟不答,虽说回忆模糊且并不完整,但战神与沐雪相处亲昵,沐雪的秉性他本人亦十分清楚。纵然沐雪的涅槃与战神有关,它也绝不会做出此等报复的举动。

  这则神话,从一开始就在抹黑沐雪,甚至将战神的事迹也一并篡改得面目全非,不知是否与回忆中出现过的玄云上仙有关。

  战神违拗玄云斩杀沐雪的提议,已是第一次挑衅。而在禁足期间,又以自己的神血助灵凰涅槃,若事后被人发现,无异于第二次挑衅。

  “秋池道友,你可听说过玄元上仙这位天神?”凌霜铭状似无意地问。

  “玄元?在我道家典籍里并无记录。”君秋池的表情看上去很是迷惑,“嘶……不过听你这么说,总觉得有些耳熟,或许是我学艺不精,多有遗漏吧。”

  罢了,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不靠谱,自己究竟在指望什么。

  大概就如战神所说,现在还不到知晓一切的时机吧。

  看出凌霜铭的失望,君秋池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霜铭还不曾看过那遭到损毁的神像吧,就在我们正上方。”

  顺君秋池的手指,凌霜铭努力仰起头来,不经轻叹一声。

  原来他原先靠着的蒲团正前,便是素月神殿的香案,只是这神像足有百丈高,若不经人提示,乍一眼只能看到仙子玉足一角罢了。

  这座神像也与记忆碎片中的战神毫不相干,唯一相近处或许只有那轻柔的笑意,即使是座冰冷的石像,看了也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难想象,在神像被毁前,素月仙子便是在圣洁的仙力笼罩之下,于袅袅香火中俯视芸芸众生。难怪云天城的凡人会因区区一座石头雕塑被毁而惊慌失措,只怕素月神殿早已成了他们精神的依托。

  “但我看素月仙子塑像,容貌完好,也不见毁坏痕迹……”

  听到凌霜铭的疑问,君秋池一把捞起他的腰身,足尖轻点跃上香台:“你且绕至神像后方。”

  “我自己会走,道友自重!”察觉搂着的手,不老实地在腰间揩了一把,凌霜铭眉眼间顿时冷了下来,抬掌就朝那只蹄子砍去。

  君秋池还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把纤细柳腰,察觉劲风逼近,才敏捷地躲开,狡黠地笑笑:“霜铭莫动怒,我以后不碰你便是。但你也别打人呀,伤了我不要紧,仔细手疼。”

  “真是无耻之徒。”

  “霜铭此言差异,我牙口好着呢。”

  凌霜铭:“……”

  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凌霜铭只好冷冷地将视线移到神像上,不再去理会君秋池。

  这座神像的背面与正面雕刻得同样美轮美奂,衣裙发饰的每一道纹路都精细到了极点,便连那及腰的发丝都根根分明。若不是经年累月的风霜侵蚀,使颜料褪了色,只怕任谁来了都要以为是素月仙子临凡。

  因此那掩藏在发丝下,后心处足有一人大小的缺口,便显得甚是惹眼。

  蛛网状的裂痕自缺口处蔓延开来,几乎将石像的整个后背覆盖。再仔细看去,那黑黝黝的洞口里,还有丝丝缕缕的紫褐色烟雾悄然飘出。这股气息,经历过仙魔大战的人都不陌生,正是魔族功法留下的。

  凌霜铭看了一阵,不由伸手攥住胸前的衣襟,额头上慢慢地蒙了一层冷汗。

  ——几乎是在看到这裂痕的瞬间,那些沉寂在他脑海中,算不得愉快,甚至是充满恶意的回忆便纷至沓来。

  这样的伤处在林决云身上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被爱徒剜心,还有一次则是身陨前,硬生生剖出了自己的元魂。如今出现在神像身上,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君秋池不知何时已跃下香案,站在壁画前皱着眉直摇头:“霜铭你瞧这壁画,不知是谁刻意仿照素月仙子兵解时的情形,制造了这样的痕迹。啧啧……真是太恶劣了。”说着他抬起头,想要拉凌霜铭一同查看,嘴边的话却突然噎了回去。

  那对霁蓝的眼眸,正直勾勾地望着壁画一角,本就憔悴的容颜,现在更是是煞白到全无血色。

  壁画里素月仙子正拥着个魔族打扮的青年,而沐雪则自天际俯冲下来,巨喙穿透了仙子的后心。

  凌霜铭的手控制不住地抖着,沐雪剑感应到主人紊乱心神,随之发出阵阵剑吟。

  “是沐雪,这怎么可能……真是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