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铭是被满嘴酸甜苦涩混杂的药味冲醒的, 也不知他昏睡期间君秋池赔了多少丹药下去,胸腔间的疼痛早就消解下去,干涸的经脉甚至开始有灵力流淌。
没等他抬起沉重的眼帘, 便听到君秋池欣喜的声音:“霜铭可算醒了, 我有个好消息, 还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有话快说, 别卖关子。”凌霜铭听到他说话就头疼。
“好消息是, 我在为你治伤时,丹药似乎用得太多, 以致你气海中灵力过剩,现在你已是元婴修士了。”
凌霜铭:“……”
现在他信了, 能把天阶丹药给人当糖豆吃的人, 除了上清派那位丹术宗师还能是谁。且即便是他炼制的丹药,都无法保证药性平和, 不伤及经脉,而君秋池却可以做到。只怕君秋池的丹术造诣, 还要远在他之上。
这时听君秋池又说:“至于这坏消息,我们已到了神殿外, 可此处阵法错综复杂,只凭我独自破解, 尚需一段时间。”
凌霜铭闻言,抬起沉重的眼帘向四周眺望,入眼唯有寻常的巷陌,哪有君秋池先前描述过的恢弘神殿。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 君秋池道:“只以肉眼看是不行的, 霜铭若有余力, 可将灵力覆在双目上。”
“放我下来。”凌霜铭还是不习惯被人搂搂抱抱,冷冷地命令道。
“是,霜铭息怒。只要是您老的吩咐,秋池全都遵从。”君秋池轻笑一声,果真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
还有些虚软的双足骤然要支起身躯,凌霜铭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便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所幸君秋池早有防备,随时候着的双臂马上将人牢牢扶住。
接触的瞬间,他能感受到凌霜铭瘦削的身子轻微地僵了一下,笑容不觉凝固下来。
所幸凌霜铭的注意力全被眼前无形的阵法吸引,根本无暇回头,否则君秋池也不知该如何隐藏眼中快要盛不下的失落。
伸手在粗糙的砖墙上抚过,凌霜铭断言道:“这是太极幻象阵,要破解阵法,只能先找到施术者使用的阵纹,方可反其道而行之。”
“正是如此,我已解了其中的七成,还有三成无法确定。”
凌霜铭眸光一顿:“不到半个时辰,你已破解到这步?”
他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不易察觉地加重了力道,大抵是君秋池在为自己的失言而紧张:“只是略懂阵法罢了。”
阖上眼眸潜心推演阵法的间隙,凌霜铭状似不经意地说:“秋池道友,我只听闻上清派擅长剑术,可你的丹术阵术造诣却也这样精深,真是令人钦佩。”
君秋池听了,失神道:“不过是故友教导得好,可惜那般风华绝代的人,最后……”
凌霜铭已将阵纹推算出大概来,抬头却见君秋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空洞而悠远,像透过他在看远在天边的另一人。是他口中的那位故友?
“最后他怎么了?”
被打断了遥思,君秋池明显没了调笑的兴致,只是无言地摇头。
过了半晌,他才强颜欢笑道:“别管那仙去的人了,快把你推演的结果告诉我,还是赶紧把小魔……雒洵那个小毛孩救出来罢。”
两人这才将各自演算的结果说出,合计一番,倒真的叫他们凑出了完整的阵法。
“现下有了大致阵纹,问题只剩下,破阵的切口何在。”君秋池看着眼前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街景,难得正色。
凌霜铭则默然蹲下身,纤长的手指拾起地上一捧在莹莹反射日光的玉屑。薄唇无声地翕张几下,白皙的手掌泛起幽蓝光泽,零散的碎玉转瞬依照咒诀召唤,从地面上聚拢过来,合作一块完整的玉玦。
他将自己的发现示给君秋池看:“这块玉玦,在被摧毁以前,应是用作结界的钥匙。”
君秋池点头道:“其上的灵力流动,和阵法师出同源。”
“玉玦就是在这附近被摧毁,说明阵法的入口也在附近。”
凌霜铭以灵力维持着玉玦的形貌,小心翼翼地将之贴在墙面上。果然如他所说,本是再普通不过的砖墙,在与玉玦接触的刹那,泛起水纹状的涟漪。可这异状不过维持了瞬息,那碎成细屑的玉玦无法承受两股灵力的冲击,又被打回了原型。
“无妨,既已寻到阵纹,只需反之注入阵纹即可。”凌霜铭说着,纤长手指翻飞,祭起阵法的起手式。
孰料君秋池却在这时大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你还欠着我三十五颗天阶上品九转凝魂丹,可抵得上小型灵脉一整年的产出了。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丹药供你挥霍,还是让我来罢。”
走了一个絮絮叨叨的雒洵,又来个碎嘴的君秋池。
凌霜铭唇角微微扬起,依言退到一旁,看君秋池施为。
也不知那位故友究竟是谁,但光看君秋池布阵时娴熟的手法,便知教他的老师定然是惊才绝艳。
这样的人物,最终竟没有飞升得证大道,委实叫人唏嘘,不免感慨天道不公。
不出几息,幻阵里传出玉碎似的声响,街景似迷雾蒸腾的同时,显露出此间真容。
而结界内的天空,也在大阵被破的同时,迅速被浓重云雾覆盖。
君秋池道:“难怪今冬的云天城这般森冷,外头的繁华不过是场假象。”
凌霜铭则警惕地抽出沐雪剑,环视周遭。
高耸的金殿像柄利剑,刺破压在穹顶上的黑云,楼前则是空旷的祭坛,想是用来祭祀此间供奉的素月仙。在高台周围,种满了华盖丰满的槐树。虽说祭坛前该种长生之木,寓意生生不息。但槐树可用以招魂,设在此地便显得分外诡异。
最奇怪的还不在此,以陆聆渊缜密的心思,神殿附近竟没有弟子守卫。
凌霜铭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为巍峨神殿震撼的君秋池,提醒道:“这里为何空无一人,莫非有埋伏。”
君秋池怔愣一下,才握住他执剑的手,慢慢把沐雪放回剑鞘中:“也是,你伤得重五感有些不灵了。我已用灵力探测过,这里真的没有人守着,放心罢。”末了他又补充道,“但依据陆聆渊狡兔三窟的性格,神殿里面还有是的苦头给我们吃。”
走道殿门前,凌霜铭正想靠近几步,探查此处是否也被设了陷阱。君秋池却加快了步伐,将他挡在身后。
果不其然,眼见二人就要踏上殿前白玉石阶,一股劲风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撞将来。走在前面的君秋池首当其冲,被怪力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粗粝的槐树杆上。
这下子似是跌得狠了,修为高深如君秋池,都花了半晌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为何不用灵力防身?”
听到凌霜铭询问,君秋池拭去唇边血痕,没好气地说:“刚才那一下子,我的灵力被封住了,用不出来。”
还有这等怪事?
凌霜铭将信将疑,只觉又是君秋池这个没正经的在戏弄人,便试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眼见着他一只脚就要踏上石阶,君秋池顾不上五脏六肺搬家的剧痛,赶忙将他拉住。
手背忽然被君秋池温热的掌心包裹,凌霜铭身子又是一僵。
方想用灵力将之挣开,却对上君秋池严肃的眸子:“之前的玉屑还在吗?”
“在。”凌霜铭愣了愣,回过神已将玉玦交了出去。
君秋池拿到玉玦,就如凌霜铭在殿外那般低声诵咒,零散的玉屑重新拼回玉玦的形状,被灵力托举着缓缓往前移动。果不其然,挪动至石阶前玉玦便停了下来,皲裂纹路里隐约可见翠色光华。
“你瞧,这里也被设了结界,同样需要‘钥匙’才能开启。”他嘴上谈论结界,眼神则死死地安在凌霜铭身上,“霜铭,别站那么近,快过来。”
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令人心生烦躁。
可凌霜铭不知怎的,双足像是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朝君秋池那里走出几步。像是同样的事情早就发生过千百次,身体已被烙下深刻的记忆那般。
“我不喜欢被人命令。”凌霜铭觉得不快,便要直截了当地讲出来。
君秋池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但你这种人,就该身边跟个人拘着,不然哪天又被魔头拐走……呸,瞧我这乌鸦嘴。”
君秋池是在说雒洵?
凌霜铭像看傻子似地默默睨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阿洵那样青涩的小娃娃,该担心的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将人拐卖了才对。君秋池那一撞,怕是将脑袋也给摔坏了,才会疯言疯语。
他只好转移了话题:“你可看出此阵的门道了?”
“这样的阵法,上清派典籍并无记载,就连那位故友……也未曾传授过。”君秋池在谈论阵法,眼神总往凌霜铭这里飘,直把后者看得浑身不自在。
凌霜铭目光游移地望向他处:“竟连前辈也没有研习过这古怪的阵法吗?”
“故友曾言,有些阵术只有死人方可用到,生人习得也没有用处,便没有讲给我听。”
说到此处,凌霜铭才觉出不妥来,赶忙调出识海内系统提供的路观图。图纸之上,代表雒洵和沐雪的两道小红点依旧在闪烁着,看其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
接连两道阵法如此难破,雒洵又是如何进到神殿里去的?莫非……雒洵已落入鬼修亦或陆聆渊手中。
想到这里,心头不觉又开始泛起针扎似的疼痛。
凌霜铭忧心着雒洵的情况,丝毫没有意识到视野又开始昏花,身体不知不觉地朝后倾斜。
君秋池在槐树下坐着调理内息,看到不远处的人正往后仰倒,顿时惊得魂都要飞了。
他方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以凌霜铭目前的身子骨,万不可再受到任何损伤。
想要运使灵力将其托住,但被封印的灵力还未解开,眼见人就要撞上石阶,只能连声喊道:“霜铭小心——凌霜铭!”
听到君秋池的呼喊,凌霜铭才猝然回神,但他已然无法控制跌倒的姿势,就在君秋池惊慌的目光中摔在冰冷的玉阶前。
“嘶……”凌霜铭吃痛地揉揉率先着地的肩头,懵然坐在石阶上。
还弄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听君秋池的讶然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这结界竟自发接纳了你。”
凌霜铭脑海中灵光一现,感觉自己抓到了关窍所在:“你的故友曾言,有些阵法不是给生人用的。”
“是。”君秋池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便顺着他答道,“例如鬼修就可以消耗自身魂力,以阴魂祭阵,透支自己的神魂来维持阵眼运行。活人的生魂没有阴魂的魂力强盛,自是行不通的。”
这就是了,凌霜铭心道。
堕仙手中不是正握有他的部分元魂,若是堕仙像夺舍玄持光般,通过附身陆聆渊习得这诡谲的阴阵,又以他的元魂启阵,眼下的怪事就能解释得通了。
至于堕仙千万百计夺得他的元魂,竟拿来做这看似全无好处的事,只怕要进入神殿方可得到答案。
“秋池道友。”凌霜铭向尚在沉思的君秋池伸出手。
不料这没个正经的人,在此刻倒是难得正气回荡,全然无视了他在空中无处安放的那只手:“嗯,霜铭还有问题吗?”
凌霜铭面色一寒:“拉着我。”
君秋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迫不及待地牵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触感果然一如记忆中如羊脂玉般莹润柔滑,只是不复当年的温热,即便在正午时分,亦冷得像块冰似的。
手掌被君秋池不安分的手撩拨了好几下,凌霜铭猛地瞪了这登徒子一眼。
“再乱摸就把你丢在神殿外,当槐树的花肥罢。”
“诶你别不讲道理,是你叫我拉着你的。”
君秋池言行逐渐孟浪,一张俊脸却可疑地红到脖子根上,活像只烧熟的大虾。
“我就是开启这道阵眼的钥匙。”凌霜铭道。
君秋池眼瞳微微一缩,尔后苦涩地笑了笑,“也对,我差点忘了,你早就……”
“我早就什么?”
“没有,你就当听岔了。”君秋池难得避开了那对霁蓝的眸子。
看身旁兴致高涨的人忽然蔫下来,凌霜铭便也不再搭话,默然拉着君秋池拾阶而上。
其实不必说出后半截,他也知道君秋池要说什么。
他早就死了啊,不再是他们心念的那位林决云,而是变成了一个性情迥异的人,这也是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林决云的原因。
七魄化归天地,就连关键的三魂也不齐全,他和林决云还能算同一人吗?
对着他思念故人,恰似水中捞月,当真可笑。可他又不忍出言斥责——怀抱痴念之人,虽然愚钝,却叫人为之心生怜惜。
凌霜铭虽然不被结界抗拒,但在踏上阶梯的那刻,灵力也被结界压制,因此只能徒步而上。
但两人各自怀揣心事,高耸的石阶攀爬起来也不觉枯燥,像是过了短暂的一瞬,已然到了那雕绘云气仙灵,饰以金银珠玉的的朱漆殿门前。
君秋池指着门上一处雕刻道:“你看这禽鸟,并非道家崇尚的鹤纹,形状怪异,我未曾见过。”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凌霜铭也叫那门上张开双翼,尾羽状似流苏的禽鸟吸引了目光。在它身旁,还有位手持仙剑,鬓发如云,披帛当风的脱俗仙子。但与这只飞禽的体型相衬,仙子便显得格外娇小。
这样的巨禽,像是在哪里见过。凌霜铭越看越觉得熟悉,但一时半刻又忆不起来。
兀自出神,身旁忽然响起君秋池的惨叫声。
凌霜铭转过头去,便看到那只白皙的掌上,赫然印了道烙红的痕迹。
“便连这殿门上,也有阴阵存在。”君秋池气狠地嘟囔着,取出药膏为自己的手覆上,“要是留了伤疤,以后还怎么给霜铭牵……”
没有以后了。
凌霜铭默默将注意力放回殿门上,尝试着伸手一推。看似厚重的檀木门扉在他掌下,好似两页轻薄的生宣,只是轻飘飘地触碰,便吱呀向两边开启。
于此同时,大量陌生的记忆潮水似地灌入他的识海中。
他的身子也在这一刻,轻得像是团云雾,不知何时浮在了云层间。
时而是在琉璃似的宫殿内,以清泉洗濯高悬的星辰。时而又在挥动手中霜白的神剑,斩下天魔狰狞的头颅。这些回忆俱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转瞬即逝,看得人云里雾里。
直到素白的剑身在他颤抖的双手挥动下,砍断了幽蓝冰凰的头颅。金色的血液从断口喷出,洒满他的衣襟,亦为足下苍茫雪山遍染翠色。
回忆至此放缓,变得清晰起来。
“鲜血唤醒群山生机,可见流丹生性不似天帝所讲那般恶劣难训,请您赐它重生。”
他看到自己跪在大殿中央,四周是宽袍博带,身披神光的群仙,俱面露不屑的笑,仿佛在凝视一个傻子。
端坐在最上首的帝皇闻言,冕旒随他身子微微前倾,泛起冰冷珠色:“你可知自己此举,在违抗天条?”
“玄元上仙所言,算得天条吗?”
听得他的质问,立刻有仙子出列反驳:“玄云上仙乃命盘所化,命盘掌管一切生灵,还有比他更接近天道的存在吗?”
仙帝长叹一声:“念你为天庭征战多年,此番便不追究对天道不敬之罪,回你殿中静坐思过罢。”
他看到与自己生着相近面孔的战神,缓缓向上方叩首,额头抵在玉砖之上,那刻骨的冷意仿佛也将他冻得脊背生寒。
画面至此又是一转,他回到了那座清冷的宫殿内。
战神褪去盔甲,只着一身青色长袍,身姿清隽见之忘俗。而这样清雅的人,此时正在低头摆弄一盆花草。
凌霜铭好奇地走近,却见他正将一枚幽蓝色火种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壤中,紧接着抽出身侧长剑,对着手腕划下。这道伤口割得极深,几乎可以看到皮肉下森白的骨头。金色神血自剑伤处汩汩淌下,尽数浇灌在火种之上。
接下来的几日,神殿内的生活可谓枯燥至极。
许是已看尽了世间典籍,战神不是在百无聊赖地数着殿前繁星,便是在殿外枯坐,静看云层变幻。但唯有一件事,战神日日都满怀兴致——为火种浇灌神血。
这大抵就是在补偿自己的错杀,以及对那位玄云上仙无声的反抗吧,凌霜铭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战神此时心境。
虽不知玄云上仙是何人,与天道有何种渊源,但他对玄云擅自左右他人宿命的行径厌恶至极。
眼见种下火种的盆中幽蓝火芒逐渐烧得旺盛,这不知名姓的上仙却日渐憔悴。
又数过三旬,曾风华绝代的战神,竟只能日日长卧病榻。
捱过第四旬,就在上仙生机将尽之际,盆内的火种猝然爆出一捧森寒的的幽焰,为殿内的一应器具皆裹上晶莹的冰装。
有嘹亮的啾啾声自火炎内传出,冰凰拖着流苏似的尾羽在悦耳清音中化生,迈着优雅的步子来到战神的卧榻前。
凌霜铭微微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冰凰。
虚弱至极的战神恰在此时苏醒过来,扭头看到榻前幽蓝的灵凰,不由露出柔和的微笑。
“那日你以性命化尽千山深雪,以后就叫你沐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