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铭躺在软榻上, 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对琥珀眸子。

  雒洵看着自己的视线,好像又不一样了。其中蛰伏的某些陌生情绪,透露出几分危险意味, 叫他不敢轻易作出回应。

  但他又忍不住要去与之对视, 抓着小徒弟的手亦无法松动半分。

  脸颊上的热量不可抑制地上升, 凌霜铭将游离不定的目光从雒洵身上撇开,薄唇轻抿着, 声音弱到几乎微不可闻:“你自己的衣物都湿透了, 还管别人作甚。外头可是下雨了?”

  “弟子只是碰巧遇到些有意思的东西,因此不甚落入河中, 歇息片刻就好了。”听到凌霜铭关心自己,雒洵不大好看的面色恢复几分, 浮上淡淡的笑意, “倒是师尊发了热,今日就安生修养, 由弟子代替您前往结界内查看……”

  “不可,我在时他们尚且要难为你, 如果又出了岔子,你一人怎么应付得来?”

  凌霜铭当即拒绝, 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早就忘了自己还抓着别人的手没有松开,情急之下右手一拽, 雒洵便顺势扑在榻上。

  这下凌霜铭整个人彻底被雒洵环住,散落在榻上的青丝缭乱地缠绕起来,四目相对间,彼此呼吸都混融一体。

  雒洵率先从失神中醒来, 眼眸鹰隼般扫过凌霜铭衣领下半掩的精致锁骨, 悠然笑道:“师尊, 从前弟子想与您同榻,都要再三哀求,怎么您今天却如此急不可耐?”

  是他提不动剑了,还是雒洵也被鬼修上了身,这小兔崽子方才在说什么?

  凌霜铭简直怀疑是自己的伤势发作得太过猛烈,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看他眉峰皱起,雒洵也不似平日里立刻乖顺下来,而是伸出一指轻轻地描摹上他的眉脚轮廓。

  在他即将起身抽剑前,雒洵才收起戏谑的微笑,眨巴一下无辜的眼睛,翻身下榻:“师尊好奇怪,分明是您拉弟子上的床,怎么您反倒生气了?”

  “雒洵,你今天吃错药了么!”凌霜铭忍无可忍,并起剑指横在雒洵喉咙前,咬牙道,“给我放正常点,否则休休怪我不念师徒之情。”

  凛冽灵气在指尖萦绕,只需一念牵动,便可化作封喉利剑。

  雒洵却丝毫没有生出畏惧之情,而是平静地凝视陷在被褥中的人。

  被冰雪封冻的脸颊上,此刻却因怒意飞起薄红。那对清冷朦胧的眼眸,亦由情绪驱使着散去薄雾,闪烁着熠熠流光。许是发热的缘故,凌霜铭裸1露在外素净的雪肤皆泛着病态的绯红,叫人看得一阵口干舌燥。

  雒洵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并不干燥的唇瓣,飞快地将视线从凌霜铭略微松散的衣襟上抽离。

  看到雒洵总算有点正常人的模样,凌霜铭在心里暗自舒气。

  近来同雒洵相处,总有种莫名的压迫感笼罩着他,就像刚才他竟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幸好这逆徒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然而他刚想收回灵力,那对凤目中忽地掠过一抹狡黠之色,被他那剑诀威胁的人,就这么迎着锁在喉头的锐利剑芒,直直地朝他俯下身来。

  看他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去,这逆徒不退反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凑在他耳畔,近乎咬在他的耳朵上,一字一顿道:“师尊在躲什么,犹豫可不是您的个性。有时候弟子真恨不得就这样被您一剑杀了,也好过被您如同外人般防备着。”

  “我没有……”并没有将你当成外人,只是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你罢了。

  凌霜铭刚想辩解,雒洵面色骤然沉下,伸手捞起挂在一旁的衣物为他披上:“师尊且慢说这些,有人来了。”

  果然不出片刻,洞府内的琼树飘起溶溶白芒,提示有人触到了设在入口的禁制。

  雒洵起身将殿门拉开一条缝隙,却见成镜影师徒提着几个食盒站在门口,身后还跟了一袭黑衣的陌林,在他身旁还立了个白衣人,正轻摇折扇,面带笑容地往寝殿里看。

  雒洵便上前一步,颀长的身躯将殿内光景遮得严严实实,阻断了白衣人的目光。

  “雒师侄,这是你四师伯玄持光。”成镜影提醒道。

  “也不怪雒师侄忘记,自从大阵出事,我便被陌道友带来云华门,那个时候师侄还在我腿根上呢。”玄持光微笑道。

  雒洵没有漏过在他说起“陌道友”三字时,陌林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玄持光全然没有注意到陌林身上的低气压,仍旧把注意力放在雒洵身后的寝殿里:“我与师弟阔别数年,听闻他昨天刚到云华门,不知现下可否方便一见?”

  这位师伯,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了?雒洵正觉得蹊跷,一抬头发现,陌林与成镜影也在以异样的目光审视着玄持光。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玄持光总算察觉到几人古怪是神色,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奇道,“没有饭粒啊。”

  凌霜铭整束好衣冠,坐在殿里等了半晌不见人进来,起身来看时,刚巧撞上几人大眼瞪小眼。

  “为何都杵在门口?”他递个责备的目光给雒洵,“还不快给各位师伯倒茶。”

  雒洵抿抿嘴,传音道:“师尊当时衣不蔽体,我怎好叫外人看到。”

  如愿以偿地看那素白脸颊上又泛起血色,他才轻笑着点头,露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乖顺地去拾掇茶具了。

  待返回门派,一定把这臭小子丢进十渊寒狱,罚抄千遍静心咒再放出来。

  凌霜铭满脑子都是雒洵抽风似的孟浪之语,众人落座后的闲谈根本没有听进去几字。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受到了玄持光与陌林间疏离的气氛,果然就如陌林所说,如换了一人。

  玄持光嘴上把了门,剩下另一个同样絮叨的成镜影,也在雒洵无心提及昨夜与流商宗弟子结仇之事后沉默下去。

  满室只剩下斟好的清茶还在散发余热,在座的几位大活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冷似冰块。

  好在很快就到了辰时三刻,与陆聆渊约定好前往云天城结界的时间,云华门弟子刚前来请人,成镜影便长舒一口气,逃也似地起身告辞。

  凌霜铭这才把心思从雒洵身上移开,若有所思地目送那抹绯红倩影远去。

  看来成镜影与流商宗那位韵遥音宗主,过节当真很深。否则依照她的性格,早该将自己是如何唐突了佳人,又惹下一屁股红尘债的事迹传得九州皆知了。

  他刚想起身,足下却如踏在棉花上般,身子踉跄着向前软倒下去。

  就坐在正对面的玄持光顺势伸手,将他稳当地扶住:“方才就见小师弟面色不对,你几年前的伤还未好全,怎地就跑到云天城这鬼地方卖命?”

  玄持光动作极快,陌林和雒洵伸出去的手就这么悬在虚空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陌林干咳一声,竭力遏制住黑脸的冲动:“凌道友如果身体不适,我可以禀告掌门,改日再去结界查看。”

  雒洵则紧盯着眼前二人交握的双手,眉头几乎要拧成麻花:“是弟子疏忽了,连累师尊抱恙还要操劳这些琐事,此次就由弟子代替师尊前往云天城……”

  玄持光颇有些好笑地瞟眼这两人:“那么多峰主,大师兄为何偏要派你,你徒弟也不劝劝?还有陌道友,来前不知与小师弟有多亲热,怎么净把你往火坑里推。”

  看雒洵悻悻的模样,凌霜铭觉得有必要为其辩解一番:“是我自己要来,与他二人还有大师兄无关。”

  “原是如此。”玄持光听罢眸光一凛,既而又扫眼干站在一边的两人,笑道,“我与小师弟有几句话要说,既然雒师侄想代替小师弟前去,陌道友怎么还不把人领走?”

  雒洵顿时有些不服气:“师尊都未赶我走,玄师伯你……”

  “出去。”凌霜铭直觉玄持光定是有要紧事相商,毫不客气地打断雒洵,命令道。

  看雒洵和陌林垂头丧气地退出去,玄持光才挥手撑起结界,正声道:“你可知自己还有多久好活?”

  原来又是这些命理歪学,凌霜铭漫不经心地说:“师兄九年前就已告知,我在数年内会有横死之灾,但命宫变迁,已然化解危机。”

  怎料玄持光听罢,面上闪过疑惑:“我不曾为你算过命,更不曾将演算结果告知于你啊?”

  “九年前星衍大阵损毁那日,你特地前来试剑峰,预言我穷尽一生都难以实现夙愿。”凌霜铭缓缓解释着,冷然目光始终落在玄持光身上,不放过那对幽潭眼眸中任何异样情绪。

  但很快他便得出结论,玄持光并未说谎。

  因为对方还算明澈的眸子很快便被迷惘的旋涡吞噬,最后甚至染了几分癫狂。玄持光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则猛地掐上凌霜铭的肩头。

  “师兄你冷静些……”雪白的衣料上很快渗出几点红晕,凌霜铭不由闷哼一声,掌起灵力将人推开。还想再给这冒似丧失了理智的人来一记手刀,动作却在玄持光开口的刹那止住。

  玄持光空洞的双眼瞪得极大,口中呐呐道:“不对,不对……九年来我一直被陌林囚禁在云华门,怎么可能出现在试剑峰?”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