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彻骨髓的冥火散去, 众人尚心有余悸地看着浮在虚空中的仙君。

  半束在玉冠内的青丝因他周身的灵流而蹁跹翻飞,一袭不算宽大的月白长袍穿在他身上,玉带隐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而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比身上的袍服更加莹白。

  就是这样清瘦到弱不胜衣的人, 竟能运使失传已久的神火,轻而易举将几位化神修士都无法拦下的邪祟抹杀。

  望向凌霜铭的视线, 有惊惧, 有敬畏,但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倾慕。

  这时那处于万众瞩目中的人, 喉头微微滚动,发出声压抑的轻吟。

  霁蓝眸子里浓雾缓慢拨开, 却在恢复澄澈时, 鸦羽似的眼睫无力地垂下,人也随之摇摇晃晃地自空中跌落。

  雒洵几乎在瞬间冲上去, 抢在其余修者之前将人揽进怀中。

  臂弯里的人很轻,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能轻松地打横抱起, 像捧了一团轻薄的棉花。

  他还记得九年前那个深夜,踏着星光而来的仙君, 当时那道身影虽然同样清癯,却仿佛可以撑起一片天地。

  可如今他的师尊, 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那般遥不可攀,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软在他身上,清浅呼吸洒在脸颊上,像只无力的小猫在轻轻地挠痒。

  几根鬓发凌乱地粘在那苍白如玉的脸颊上, 被雒洵小心翼翼地撩开,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摩挲一件精致易碎的珍宝。

  朦胧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鼻头拂过, 凌霜铭挣扎着抬起重逾千钧的眼帘,眸光在雒洵脸上流连许久,竭力分辨眼前之人。

  过了半晌,他才稍显安心地勾起一抹笑意:“阿洵不要担心,为师就是突然太困了……那鬼修你们可有将其拿下?”

  雒洵怔了怔:“师尊,鬼修已被您斩杀。”看到凌霜铭同样茫然的神情,他迟疑道,“师尊不记得了?您方才用九幽冥火,将那团黑雾一下子就烧尽了。”

  凌霜铭半阖的眼眸略略一抬:“我不曾动用沐雪的灵力,怎会使出冥火?”

  说到这里 ,他忽然将话顿住。

  记得那次在禁地中时,也有过几次记忆完全中断的先例,怕是林决云又受了什么刺激,自他的神魂中复苏了罢。

  张兰止方才惨死,刘茗烟心里有气,听到凌霜铭推得一干二净,忍不住冷哼道:“凌峰主刚不顾劝阻,纵火烧死我徒儿,若你当真忘了,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帮你回忆。”

  然而凌霜铭却无甚力气为自己辩解,不知道林决云用他这具残损的身躯做了什么,现下他便连站着都是一场煎熬。

  但他还是从雒洵怀中挣脱出来,咬牙依着小徒弟站定。

  解决了鬼修,与玉清派结仇的流商宗还在虎视眈眈,现在不是他能倒下的时候。

  感到依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雒洵自发侧过身,严严实实地将凌霜铭挡在自己身后:“张兰止被鬼修同化,师尊再不出手,整栋楼中的人都要为你徒弟陪葬。如今刘长老来势汹汹,是要替鬼修讨要说法?”

  刘茗烟被雒洵这一呵斥,似是感到理亏,神色不免有几分闪烁:“这……”

  看她露怯,立在她身后的张晟沉着脸站出来,一手指向雒洵,厉声道:“别以为你们玉清派势头正盛,便能肆无忌惮地行凶。我师兄本来好端端的,就是与凌峰主发生口角,之后被你打伤才忽然被夺舍。”

  刘茗烟本想讨个公道便罢休,听了张晟的言论,看向雒洵的眼神已由戒备化作厌恶:“晟儿,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师兄不过是言语伤人,这玉清派之人便对他生起杀心。”

  见刘茗烟纤指勾起琴弦,马上便要大动干戈,默不作声的长老实在看不下去,劝道:“刘长老,贵宗痛失弟子,我们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是凌峰主,只怕连你也要丧生在张兰止手中。”

  “君伯秋,你们上清派与玉清派同属道门,谁能知道你这话有几分真心?”

  楼内还有些尚未离去,留下来看热闹的散修,听闻几人争执的内容,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他们说的可是玉清派的凌峰主,果真冰雕雪砌,风骨疏朗,见之而误终生。梅先生的话本子诚不欺我。”

  “能制敌于须臾之间,剑仙风采名不虚传。”

  雒洵将这些小声议论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不由皱起眉来,直到那些修士的话题转了方向,才缓缓舒展开来——

  “那怀抱剑仙的人,行动间甚是亲昵,可是话本里的冰凰大人?”

  “嘘……你没听见他们以师徒相称吗?”

  心情大好的试剑峰首徒,对着那片艳羡的目光微微一笑,脸上凌厉的线条舒缓开来,活脱脱又一个风姿清逸的小仙人。

  编排他与师尊,总好过再让师尊和奇奇怪怪的家伙乱传不堪入耳的绯闻。

  当下便有散修上前帮他们师徒二人找场子:“流商宗怎么说也是千年大派之一,来前多少也派点弟子打听打听,上仙界谁不知道数月来云天城里的案子从无定数?”

  “是啊,我看刘长老也是气晕了头,才不分青红皂白往这位小仙君头上怪罪。依我看那鬼修也不知有没有死透,你们双方不如各自冷静,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仙家万不可自己起内讧。”

  陆聆渊亦上前打圆场:“茗烟长老,令徒身亡实乃仙家憾事,还望节哀。现下时候也不早了,凶手也暂时销声匿迹,不如随我们返回云华门。唯有养精蓄锐才能更好地追查真凶,为张师侄讨个公道。”

  如此多人劝阻之下,刘茗烟也不好继续计较,只得愤恨地瞪眼雒洵,大步流星地出了茶楼。

  “唉,多事之秋,茗烟长老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道友万不可因此记恨而伤了和气。”君伯秋目送倩影远去,才转向凌霜铭这边,“咦,凌峰主的气色好差,可是受了伤?”

  雒洵淡淡道:“师尊不过是因天火消耗了过多灵力,歇息片刻就好,多谢君长老关心。”察觉到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心领神会地对各位长老作揖,“今夜没有别的事,我和师尊就先回去了。”

  陆聆渊赶忙道:“怎好再劳烦凌峰主,后续由我等处理即可。”

  直到雒洵师徒两人也乘上飞剑远去,云华门主面上的担忧之色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忌惮:“君长老,他们都说这位凌峰主乃是剑仙转世,故能已金丹修为发挥出半步踏虚的实力,此事你信几分?”

  君伯秋摩挲着腰上佩剑,笑道:“道门只求因果,不讲轮回。人死如灯灭,命魂当经过九泉洗礼再入阳世。如果门主是在怀疑他与鬼修的联系,我看不无可能。”

  与此同时,云华门幽谷内,一抹流光自夜幕中飞掠而下,汇入山涧内星河般的灯火中。

  和那些老狐狸纠缠许久,凌霜铭似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细密的羽睫无力地垂下,那对剔透的薄唇毫无知觉地微张着,只能软若无骨地陷在雒洵的怀抱中。

  为外来宾客备下的洞府内,奇花异草幽香扑鼻,室内架上的摆件则玲珑精巧,极尽风雅。雒洵却无心观赏,一颗心都快随着凌霜铭微弱的呼吸起伏跳出喉咙。

  旁人不知凌霜铭的身体状况,九年来一直悉心照料的雒洵是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御清尘全力施为,加之沐雪利用禁地阵法残存的灵力一直温养着凌霜铭的神魂,这人早该在九年前便命悬一线。近来看似行动已如常人,可到底沉疴还在,不过是靠着那点仅存的神魂撑着,大厦将倾罢了。

  他不该邀请师尊前往云天城的,若不是师尊由着他胡闹,或许就不会遇上那该死的鬼修。

  可雒洵心里亦急于找出那堕仙的踪迹,以求尽快得到凌霜铭失落的神魂碎片。否则他真不好说,凌霜铭究竟还能再支撑到几时。

  如轻抚一触即碎的琉璃,雒洵的指尖在那苍白到几乎剔透的脸颊上轻轻一点。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细腻,他却如被烫到似的,瞬间缩回了手。

  再回神时,他已俯下身,将榻上沉静昏睡的人轻柔地拥住。

  清淡悠远的雪松香慢慢沁入鼻间,正如凌霜铭其人,初见时仿佛隔了氤氲大雾,待浓雾散去,伊人早已走到近前。

  从此满心满眼,只剩下这清隽秀雅的景致。

  若有第三人在场,或许会感到惊讶。

  雒洵那对向来幽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竟如一览无余的清湖,柔和与悲戚在涟漪中交织。再往深处看,是源源活水都无法冲淡的眷恋。

  “师尊说过,要一直陪着弟子。但是人的欲望,怎有满足之时?”雒洵眼眶慢慢泛上赤红,指尖在那浅淡的唇上轻轻按下,待泛起血色后才一路下滑,落在衣襟半掩处,白皙如雪的胸膛上。

  待感受到那薄薄一层血肉覆盖下,穿来的细微而有节律的跳动后,他才涩声继续说:“弟子要师尊,从此只属于我一人。”

  取出一颗补气的丹药帮凌霜铭压在舌底,雒洵行出洞府,抬手祭起灵剑,往云天城那条灯火斑斓的大川飞去。

  他自是不信凡人所谓天灯托愿,他只信凌霜铭亲笔写下的,从不向人吐露的真心话。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