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凌霜铭来说, 让他向谁服软,远比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更艰难百倍。

  且他能感应到,阵法中属于雒洵的那道元魂正散发着浓重的魔气。

  那不是目前的雒洵可以掌握之物, 一不留神或许会被狂躁的魔魂彻底侵占意志, 沦为嗜杀的怪物。

  但与雒洵对视的瞬间, 他无端地放弃了执拗,难得顺从一次。

  像重复了很多遍, 已铭刻在灵魂深处, 直觉告诉他,雒洵是可以依赖的对象。

  且眼下除了让雒洵去放手一搏, 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从堕仙手中夺下被封印的元魂。御清尘只有化神期,在踏虚期面前就如以卵击石。而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击之力, 根本无法与深知他弱点的堕仙久耗。

  根植在他内心的属于林决云的那部分意识, 也在催促着他去信任雒洵。

  这是他目前还无法理解的感情,为何林决云被伤得那般彻骨, 还要驱使他如飞蛾般扑向烈火?

  笼罩在林决云和前世雒洵间的谜团,或许得到完整的元魂后便能窥之一二。

  打定主意, 凌霜铭长剑铮然出鞘,足尖轻点飘然落至沐雪身后。

  只需为雒洵争取到足够的间歇, 便可在堕仙虎视眈眈下夺走魔魂。

  堕仙眼中掠过幽暗红光,一掌推开沐雪, 与凌霜铭对视:“为何每次与仙尊见面,都要这般喊打喊杀。不如将元魂交给本尊,本尊自会护你一世无虞。”

  那双邪气盎然的瞳孔中,毫不掩饰的贪婪令在场几人都心生不适。

  沐雪冷哼一声, 一拂衣袖挡在凌霜铭前面。

  他的男相身形颀长, 比凌霜铭还要高出一大截, 刚好将那粘腻的视线挡个一干二净。

  “住口,你这头恶心的禽兽!你分明是想将主人据为己有,满足你那些难以启齿的龌龊贪念。”

  堕仙听罢,歪头森然笑了笑:“沐雪剑灵,你我也算老相识,怎能凭白无故污蔑人?”

  沐雪眉峰一紧,双唇翕张几下,却发现自己竟已想不起来前世此人究竟对林决云做了什么。

  看着堕仙那双幽暗的眼瞳,一丝寒意自他脊骨缓缓爬上。

  这头索命的恶鬼已纠缠了凌霜铭两世,或许这一世,他们仍旧逃不过此人精心布下,一环扣一环的囹圄。

  “沐雪,多说无益。”没有漏过剑灵眸中恐惧之色,凌霜铭执剑迈出一步,挡在沐雪身前。

  他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并起两指轻轻拭过剑身,口诵剑诀:“澡雪太清,万物为用。”

  咒诀落下,沐雪周身灵光大盛,重新化作冰凰本体,在长空盘旋几圈,投入沐雪剑中。

  正拄剑挣扎起身的御清尘,见到此景不由暗自松口气。

  看来是受到祖师遗留元魂的影响,凌霜铭竟想起了本命剑诀。修士的本命法宝皆有独特的法诀,可将器灵的威力发挥至最大。若他真能发挥出传说中神剑的威力,此战或许还有转机。

  剑灵归位,沉寂许久的沐雪剑身陡然绽放出幽蓝法光,凛冽剑气横扫四野。几乎无需凌霜铭灌注灵力,剑灵积淀万年的修为便可将他的剑意催至极致。

  他眼角余光瞥眼悄然接近阵法边缘的雒洵,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长剑轻巧地一挽,剑气幻作冰凰虚影,迎上堕仙的古怪术法。不费吹灰之力,竟格挡住踏虚期修士的一击。

  没有想到濒临油尽灯枯的凌霜铭还能释出如此强大的剑意,堕仙面上神色凝重起来,重新打量眼前清癯到有些羸弱的人。

  很快他发现,凌霜铭看似出招时风轻云淡,实则周身并无半分灵力,甚至连护体灵力都无法运出。那可怖的剑气,其实只是借了附在沐雪剑上冰凰剑灵的修为。

  只需将沐雪剑打落,这带刺冰棱便会化作一汪细雪,轻轻一握就会消融。

  他的眸光愈发晦暗,像条紧锁猎物的饿狼,直欲将那道纤细的月白人影拆吃入腹:“你已是强弩之末了,何必故弄玄虚。”

  凌霜铭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下长袖。

  白皙的腕子灵活翻动,挽个漂亮的剑花,仪态散漫从容,丝毫没有将威胁放在眼中。

  这纠缠三世的对手,哪怕几经轮回,性格改换,已成了截然不同的人,那轻蔑到像是在俯视一粒尘埃的眼神,还是令堕仙感到不快。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真想折断那高傲纤长的脖颈,看这高居云端之人身染血污,跌落尘埃。

  这般想着,堕仙也不再控制手头的力道,灵力与魔气一同运出,裹挟了凶横的天道之威,势必要将瘦削人影毁灭于无形。

  来了,就等这一招。

  凌霜铭眼神不易察觉地舒缓下来,长剑在空中抡过一圈,天地灵力自发向剑尖汇聚。

  一时漫天飞雪皆随剑气流动,处于灵流中心的月白身影,浑身皆被清圣法光笼罩,昭若云间皎月,美得不似凡尘之人。

  剑势攀至极致便化作漫天剑雨,轻盈地围上堕仙挥出的暴戾灵流。

  本该扑向凌霜铭的法光,竟随这驱使万象之力改变了方向,同剑流一起轰在封印元魂的阵眼上。

  禁地中回荡起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凌霜铭袖风一扫,游荡在阵中的魔魂飞快地掠向雒洵眉心处的识海。

  堕仙面色一变,终于明白了凌霜铭孤身当关的意图。

  他低吼一声,狂暴灵流直对着阵法外的雒洵击出,幼小的影子顷刻便消失在足以焚天煮海的赤红法光中,空见遍地积雪连天翻卷,让人看不真切其下惨状。

  与此同时,堕仙也发出声急促的痛哼。

  ——雪白的剑峰干脆利落地从他脊骨刺入,当胸而出。

  他愕然回头,正对上凌霜铭杀意弥漫的锐利冰眸。

  这一剑虽无法致命,却彻底废了沈初云的灵根,连带附身在这具身体里的堕仙也骤然失去法力。

  他只好当即弃了这具堪比凡人的身躯,现出自己的灵体来。

  凌霜铭不由压下眼帘,看向虚空中的堕仙真容。

  但见黑雾浮动,逐渐汇成一道黑袍人影,兜帽压得极低,隐约可见高挺的鼻梁。当他转过身来,凌霜铭却是一愣,此人面部竟也全由墨色雾霭组成,并无明确的五官。

  堕仙则覷准凌霜铭分神一瞬,闪现在他身前,一把扼住那脆弱纤细的脖颈。

  “你在算计我。”随堕仙满含厉色的眼神收紧,其手上的力道也逐渐加重,很快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道青紫色的瘀痕迹。

  凌霜铭整个身子都被提离地面,足尖无力地垂下。他的眼波因喉头勒紧带来的窒息颤动不已,却仍旧不减其中蔑色。

  “咳咳……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早说过,不要……轻易触碰我的逆鳞。”

  堕仙哂笑:“把希望压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身上,愚蠢之至。”

  然而就在他手力逐渐收紧之际,耳畔忽然飘过声带了森森寒气的轻笑。

  “本尊也很奇怪,怎会有这般蠢笨之人,敢向师尊下手?”

  他看到凌霜铭已近涣散的眸光倏地亮起,聚焦在身后的一点上。

  不等他转身去看,狂暴的魔气已袭向后心。

  钳在喉头的手总算松开,凌霜铭轻咳几声,颓然向后倒去,落入一道温厚的怀抱中。

  “弟子不孝,还要劳烦师尊为我护法,接下来一切交由弟子解决。”

  凌霜铭点点头,抬眸望向比这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大截的高大青年。

  他有双琥珀般清亮的凤目,眼角一尾红色泪痣,像点缀了团炽烈的火苗。青年眉目冷峻,脸颊线条锋利,却又被垂在鬓间的墨发衬出一丝柔和。如瀑长发被整齐地挽起,用云锦发带扎个干净清利的马尾。

  这便是阿洵长大的模样,凌霜铭观睄间,眼梢不由带了丝笑意。

  ——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戾气十足,反倒俊秀清朗,颇有仙家弟子风采,叫人由衷生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只是雒洵一招一式,却带着暴戾寂灭的魔息。

  他轻手轻脚地让凌霜铭靠着青梧半躺下来,再看向堕仙时的视线,宛若刚从九泉之下的深渊中爬出的恶鬼。

  两人飞快地在空中过了数百招,浓郁魔气竟压下了千年大阵的圣洁灵气,叫人分不清交战中的两人究竟哪个更像十恶不赦的魔头。

  御清尘已恢复了些许气力,摸索到凌霜铭身旁,小心翼翼地问:“林师祖,您的弟子,莫非是魔族人?”

  “师尊,莫乱了辈分。”凌霜铭冷淡地回应道,“雒洵是人魔混血不假,但他的作派,只怕比绝大多数仙家弟子都要清风霁月。您若尚有余力,不如去助他一臂之力。”

  御清尘怎会听不出其中的责备之意,只好悻悻闭嘴,也使出本命剑诀,加入了战圈。

  而与堕仙对战中的雒洵,看似游刃有余,额角却不断有冷汗淌下。

  仙家心法与暴虐的魔息在他经脉间交织,一股嗜血冲动不断啃噬着灵台仅存的清明。

  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有人在怒目向他咒骂,有人毫不留情地抬掌,将他一身灵脉尽数毁去,最后定格在血海中,凌霜铭持剑指向他。

  这一刻,肆虐在脑海中的怒意呈排山倒海之势,侵蚀了仅存的理智。

  他发出嘶哑吼声,漂亮的凤目已不见清澈,布满赤色血丝,一掌击向正朝阵法中莹白元魂伸手的堕仙。

  魔息像万钧雷霆自九天降下,堕仙急运天地法则之力想要像定住九幽冥火那样,制住雒洵。但俄顷后,他再难掩眸中惊骇。

  这世间,竟有天道法则难以禁锢之人。

  猩红法光似星辰陨落,堕仙灵体应声四裂开来,化作飞烟归于虚空。

  与之同时,那莹白的元魂亦被余下气劲波及,五魂各自散落开来,掠入苍茫夜色中,转瞬失去踪影。

  失去最后一道本源魂力支撑,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星衍大阵自发运作,紊乱灵流从阵眼中溢出,将不属于须弥空间的异物排挤出去。

  正想御剑而起,追回元魂的御清尘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同沈初云一道,丢垃圾似地被扔出了十重渊。

  “林师祖快走,他已失去神智,你不是他的对手!”

  被抛出结界的刹那,御清尘急急向凌霜铭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那抹白影正扶着青梧颤巍起身。

  凌霜铭好似没有听到御清尘的警告声,一对桃目只剩下浑身翻涌着魔息,向自己缓步走来的清俊青年。

  他为雒洵种下的道心,还是没能抑制住魔息。

  “你既无法摆脱仇恨,那为师便亲手助你忘却一切。”

  先前的欣慰已荡然无存,凌霜铭冷然看着雒洵,眉目间只剩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孩子长歪了?打一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