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靛蓝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层层叠叠的乌云浸染。

  大有黑云压城之感。

  空气愈发闷热起来,挤压着呼吸。

  一道紫色的闪电突然划过,如利剑破开长空,照映出殷离舟苍白如纸的脸。

  他被这雷点声吓了一跳,手中的香囊没拿稳,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谁在外面?”

  他听见了扶黎的声音。

  殷离舟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连地上的香囊也顾不上捡,立刻向外跑了出去。

  “哗啦”一声,雨突然落下。

  仿佛天池的水被打翻一般,雨珠细细密密得连成一片,很快便将殷离舟整个浇透,从里到外湿完。

  殷离舟却浑然不觉,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雨中,一时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方才他所听到的话。

  “还记得刚把他带回却隐山时我为他打通七经八脉吗?那时我曾彻底探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与常人有些不同。所以我才只说教他,而不让他拜我为师。”

  “后来他年岁渐长,修为愈高,我便有些诧异,哪怕天赋异禀,他进步的速度也太过惊人。果然,虽然他压制得很好,但我还是在他体内感受到了零星的魔力。”

  “我猜他应该不知他体内有两股力量勾缠交织。我不知他经历过什么,才能看起来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但他本是魔族,这些年又一直修习修真界的法术,这两股力量天生敌对,日日在他体内攻击较量,所以他的灵力才会看起来颇为怪异。且脾气也日益焦躁,难以与他人相处。明修,我不知他还能压制多久,但若有一日他压制不住,爆发于你的面前,你会怎么做?”

  “你会杀了他吗?”

  单明修一直低着头,因此殷离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随着单明修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殷离舟的心也越来越凉。

  有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明修,之前我对他用了真言锁。那夜下雨,你为他撑了一夜的伞,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现?”

  “没有。”单明修艰难地说道。

  “是没有,还是故意忽视了?真言锁本就是魔域之物,所以他缠绕殷渡时格外亲密,你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

  扶黎的声音愈发严肃,“真言锁从来只缚弟子手脚,何时会与我却隐山弟子那般亲密。”

  单明修无言以对,沉默了下去。

  “我本想让你想明白,与他远离。既然你想不明白,便还是由我来处理。”

  “明修,是杀了他还是将他逐出师门,死生不复相见,你来定。”

  许久之后,久到殷离舟以为自己等不到一个回答时,单明修终于开了口。

  “师尊,把他送下山吧。”

  “轰隆——”

  一道接一道的惊雷响起,将殷离舟从回忆中惊醒。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弧月亭。

  他平日里最喜欢来这儿,可惜今日没有月,他也没有心情。

  转身欲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

  “倒霉,最近可真是倒霉,上次见面时在竹林碰上了殷渡,这次又遇到下雨。”

  “都是我的错,我挑的日子不好。看你都淋湿了,来,师兄给你擦干净。”

  “师兄。”女子娇俏得笑了一声,“我全身都湿了,怎么办?”

  男子的声音瞬间更加热切,“好师妹,师兄全部给你擦干。”

  说着,一阵略带淫/靡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殷离舟没想到自己竟又碰到了这种事情,转身欲走,却听女子突然说道:“师兄,虽然那殷渡被真言锁锁了一夜,但掌门终究没有把他逐出师门,我始终放心不下。”

  “没事,师兄再想办法。放心,师兄答应你,一定把他赶出去,永绝后患。师妹,这儿也给你擦擦。”

  “哈哈哈哈,师兄,痒。”

  殷离舟刚刚头脑发懵,在这儿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里面的男女就是他上次在竹林里碰到的那一对儿。

  也就是明清和楚执。

  殷离舟这才终于明白,那日所谓的失窃,不过是他们蓄谋已久的诬陷。

  “不过虽然这次没把他赶出去,但看他在刑台上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痛快!谁让他之前在百味斋那样欺负我,还撞到我们的事。”

  “没错,看他疼得像狗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真是过瘾。师妹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他赶出去,既然偷东西不行,不如下次给他下药,然后在他身边塞个小倌。”

  “师兄,真有你的。”

  “还有更绝的,他不是喜欢缠着单师兄,我们干脆就成全他。想办法用药将他们凑在一起。我就不信,这样之后单师兄还会再护着他。”

  “没错,掌门肯定会护着单明修,为了单师兄和却隐山的脸面,杀了他也不一定呢。”

  “哈哈哈哈哈,妙计。”

  “啊……”

  两人正说的开心,却见殷离舟不知何时竟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明清尖叫一声,立刻将脸埋进楚执的怀里。

  楚执此时外衣脱了一半,半裸着身子,也被吓得半死。

  但一时也顾不得害羞尴尬,而是将自己的衣服盖在明清的身上,强作镇定道:“你干什么?”

  殷离舟漠然地看着他们,眸中泛起魔族所特有的暗红。

  “你,你是魔。”楚执蓦然瞪大了眼睛。

  殷离舟没有说话,向前一步,手中用灵力凝出一把暗红色的刀来。

  “既然你们这么想我被逐出师门,那我就如你们所愿。”

  说完,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

  单明修依旧跪在祠堂内,面容严肃恭敬,袖中的手指却轻轻摩挲着一个缺了一角的香囊。

  那是昨日殷离舟落在门口的,他一推门就看见了。

  他不知道殷离舟何时回来,又听到了多少。

  只是沉默地将香囊捡起,然后静静地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骤雨。

  “怎么,想去追他?”扶黎见单明修立在门口久久不动,故意问道。

  单明修垂眸望着手中的香囊,手指慢慢收紧。

  然后摇了摇头,转身走了进去。

  扶黎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单明修觉得他应该想些什么的,然而此时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想不起。

  他觉得师尊说得对,他是该好好想想清楚。

  把一切都想清。

  然而不知为何,外面却突然嘈乱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单明修有些烦躁,刚想捏个结界,却在那片嘈杂中听见了殷渡的名字。

  他愣了一瞬,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一推开门,便见众人行色匆匆,纷纷向一个方向走去。

  “出了何事?”单明修上前一步,拉住一个弟子询问道。

  对方一看是他,立刻回道:“单师兄,明清小师妹和楚执师兄昨夜被人杀了。”

  不知为何,单明修心中突然一惊。

  “被谁?”他立刻问道。

  那弟子知道他与殷离舟的关系好,于是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快说!”单明修难得动了火气。

  那弟子见状,只好勉强说道:“据说是……殷渡。”

  单明修听完,面色瞬间白了下去。

  “不会。”他说着,转身就要去寻殷离舟。

  守门的弟子见状,急忙上前拦下了他,“单师兄,您还在禁足,不能随意外出。”

  单明修闻言,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他们。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单明修的脸上看到这样恐怖的神情。

  “滚开!”

  -

  夜色深沉,家家户户都已沉睡于梦中,整个吕庄一片宁静。

  只有村中那一片空旷的地面上,还立着一座座秸秆堆成的小山,像黑夜中无声的守护神,护着吕庄的安宁。

  然而这片安宁却突然被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打破。

  殷离舟借着月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尽管努力克制,但面上的痛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闭嘴,别说了。”

  殷离舟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眸中赤红一片,和他衣襟上的鲜血交织相映。

  鼻腔中仿佛还能嗅到那浓重的血腥气,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着一道声音。

  “为何要逃避?身为魔族让你很丢人吗?”

  “我不是魔族。”

  “你杀人时,不是很享受吗?”

  “我没有,是他们该死。”

  “如何就该死了?因为污蔑了你?这明明罪不至死,是你判了他们死刑。即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如何?殷离舟,你骨子里从未改变。”

  “你到底是谁?我不是殷离舟,魔域上一任魔尊才是,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他就是你。”

  “你又是谁?”

  “呵。”那声音沉默片刻,带着彻骨的寒意,“一个恨不得啖你血肉,拆你骨的人。殷离舟,终究还是我赢了。你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你再也回不去却隐山,做不了殷渡了。”

  “不是的,不是的,是他们该死!我只是,我只是……”

  脑袋突然一阵巨痛,殷离舟闷哼一声,捂着脑袋向后靠去,跌坐在一个麦秸垛前。

  大脑仿佛被人从中间硬生生撕开,似乎有什么从里面跑了出去。

  眼皮越来越沉重,殷离舟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闭眼,仿佛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一闭上眼,便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但脑袋愈来愈疼,那声音更加猖獗,一遍遍在他脑海中肆虐。

  “闭嘴!”

  殷离舟拼命想把那声音赶出去,但最终还是败下了阵去。

  一阵巨痛袭来,似乎有什么由内而外将他一一侵占。

  接着,殷离舟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