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看到的竟是扶黎。

  这么晚了,掌门怎么会过来?殷离舟心生诧异。

  这种时候他当然不方便进去,于是殷离舟小心地将糕点收进怀里,然后继续透过窗纸向里看去。

  只见师徒二人一跪一站,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略显诡异。



  单明修的姿势一直未变,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扶黎则背身立于单明修前,沉默地看着祠堂内一樽樽牌位。

  烛火轻摇,在墙上勾勒出浅浅的影。殷离舟看不清扶黎的神情,不知为何,却觉他如一人临于深渊,格外孤寂。

  “明修。”不知过了多久,扶黎终于开了口,却没有转身,依旧面对着一整面墙的牌位。

  “师尊。”

  “你父母早逝,独留你一人于这世上。而我既无道侣,亦无亲子,茕茕孑立,徒渡残年。我因着你父母的情谊,将你收为徒弟,多年以来悉心教导。你我相伴良久,想必你也能感觉到,我对你不仅只有师徒之间的关心,更是将你视为亲子一般。”

  “弟子明白。”

  “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管。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是关于阿渡吗?”单明修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扶黎说着,转过了身,“明修,我让你在此跪到想清楚为止。已经三日了,你想清楚了吗?”

  单明修抬头望着扶黎,眸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

  扶黎见他如此,便知道了结果,心中轻叹一口气。

  果然,单明修回的是,“师尊,我想清了。我于阿渡,早已非兄弟之情。”

  说到这儿,单明修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扶黎,直直看向最末处的那樽牌位。

  上面写着,却隐山七世掌门单衍清,旁边还有一樽略矮的牌位,上面写的是单衍清之妻顾岚英。

  单明修母亲的牌位是他父亲亲手做的。

  他同时做了两个,一个是母亲的,另一个是他自己的。

  女子本是不能入祠堂的,但他父亲当年硬是挡住了所有的言论与压力,抱着两人的牌位,一起放了进去。

  那时,他父亲还活着。

  他知道这样不吉利,但已经不在乎了。

  他怕将母亲先放进去,她一个人会害怕。

  “师尊,我很清楚我对阿渡的感情。就像当年父亲爱我母亲一样,我爱他。”

  扶黎闻言,闭上了眼睛,许久都没有出声。

  “我知我们都是男子,谈爱或许荒谬可笑,不容于世。但我就是爱他,这一世都不会变了。”

  “你确定?”扶黎问他。

  “我很确定,师尊。这种感情我于年少时便已得见,我不会弄错的。”

  “我爱他,很爱。”

  门外的殷离舟此时已被单明修的话震惊得愣在了原地,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听到了什么?

  单明修说爱他。

  大脑仿佛一盆被搅混的水,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爱他。

  单明修说爱他。

  是他知道的那个爱吗?

  殷离舟只觉得心突然跳得飞快,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一股热意顺着脖子开始向上蔓延,很快便红透了整个脸。

  他一时竟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指扣着墙面,很快便扣出了坑坑洼洼的一片。

  其实他的心意和单明修应是一样的吧。

  只是他从不敢奢求单明修也喜欢他。

  单明修对他而言是天上的月,他能远远看着便好,哪敢玷污呢。

  但今日却突然得知,月亮其实早已和他互通心意,还要向他奔赴而来,他怎能不欢喜。

  殷离舟伸手去摸袖子里刚买的那两只香囊。

  觉得这次下山真是去对了。

  这不就是现成的定情信物嘛。

  殷离舟越想越开心,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及时伸手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里面又有声音传来,殷离舟强压下嘴角的笑,继续向里看去。

  “爱。”扶黎垂眸,轻轻念着这个字,声音中带着萧索的追忆。

  “师尊。”单明修突然开口叫他,然后双手伸至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知道您对弟子的期许,也知这一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弟子不会后悔。弟子自愿放弃掌门之位,但依旧会努力修习,辅佐未来的新掌门治理却隐。”

  单明修声音坚定且掷地有声,因此即使落下,也仍有余韵。久久回荡在祠堂内,像是给各位先祖的保证,也像是说给他的父母听。

  许久,扶黎才轻笑一声,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带着几分开心,“这么多年了,你只有今日才有几分像你母亲。”

  扶黎说着转过了身,走到顾岚英的牌位前。小心地将牌位拿起,用袖子慢慢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明修,我也非一生下来便是这古板呆沉的模样,我也曾年轻过,爱过一个人。我知这其中的滋味有多难以抽离,所以我不会因为你们二人皆是男子这样的理由去阻止你们。”

  “那为何?”

  “我只是怕你将来痛苦罢了,所以想着长痛不如短痛。”

  “师尊,您这话是何意?弟子不明白。”

  扶黎叹了口气,抱起他母亲的牌位走到他面前。

  “明修,若是有一日要你在殷渡和你母亲中间做出选择,你会选谁?”

  单明修愈发不解,“师尊,为何要在他们之间舍取?”

  “若是必须选择呢?”

  “不会有这样的情况的。”

  “明修,回答我的问题。”扶黎突然严肃了声音。

  单明修愣住,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在顾岚英的牌位上,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扶黎见状,将顾岚英的牌位放进了单明修的怀里。

  “师尊?单明修不解,却还是立刻小心地收紧了手指,将母亲的牌位抱紧。

  “还记得你母亲是如何去世的吗?”

  “为魔族所害。”

  “你此生所求为何?”

  “降妖除魔,护三界安宁。”

  “你可曾对妖魔手软?”

  “未曾。”

  “你若发现你同门是魔物所变,你会如何?”

  “除之。”

  “如果那个同门是殷渡呢?”

  “除……”

  单明修突然卡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扶黎,眉头轻蹙,“什么?”

  扶黎俯身看着他,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逼着他做出回答,“如果那个同门是殷渡呢?你会除了他吗?”

  “师尊?”

  “回答我。”

  “我……”

  单明修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觉浑身如浸冰中,硬生生从心底生出一阵寒意。

  “不可能。”单明修道。

  “为何不可能?明修,你不是平生最恨妖魔。还记得你母亲是怎样死的吗?她孤身守洹樾十日而使城不破,为妖魔所嫉,破城后剜其金丹,折磨致死。还悬尸于城楼之上,以儆效尤。待我们找到她时,她已不成人形。”

  “别说了。”

  扶黎早已红了眼,越说越激动,哪里会停下,“你父亲因你母亲之死再无生意,郁郁而去,你都忘了吗?”

  “我记得!”单明修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怒吼出声。

  “我一直都记得。”

  “呵!”扶黎一把推开他,“你说你记得?你的记得便是为了殷渡愿意放弃掌门之位,在他和你母亲中难以做出抉择。”

  “即使不做掌门我依旧可以斩妖除魔!杀尽那些孽畜!”

  “那如果殷渡就是魔呢?”扶黎看着他,又一次问道。

  单明修看着他,眼中暗潮翻涌,似乎有什么即将喷涌而出。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没有这种可能,他不……”

  “殷渡就是魔。”扶黎打断了他的话,飞快说完了这句话。

  “什么?”单明修仿佛突然被人定在了原地,久久都没有动作。

  扶黎闭上眼,一字一句重新说道:“殷渡就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