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缩在棉袄中,冷得牙齿都在发颤,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然而一双眸子却仍保持着平静。

  她试着说话,然而两颊的肌肉仿佛被冻住,根本张不了口。

  老太太见状,忙说道:“丫头,等我一下。”

  说完,匆匆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已经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老太太端着汤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起来。

  “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你在外面那么久,身体都要冻坏了。”

  周念没力气点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唇瓣,小口喝了起来。

  一碗热汤下肚,周念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然而一冷一热交杂,头很快又开始发起晕来。

  老太太看出了她的不适,起身将碗放下,然后脱鞋上了床,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周念因她的动作猛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秒,便见老太太握着她的胳膊慢慢揉搓了起来。

  “你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筋骨都要冻住了,得先揉开,然后再泡泡脚,睡一觉就好了。”

  周念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怀里。面上有些无措,却没有反抗,任由老太太一点点揉搓着她的身体。很快,体内便升腾起阵阵热意。

  周念的眼睛慢慢阖上,在这样的温暖中,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屋子很黑,没有点灯,也没有那个老人的身影。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但身上的温暖又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早上的一切,确实曾真切发生。

  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但比白天好了许多。她慢慢坐起身来,被子随着她的动作滑到了腿上,冷意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

  周念瑟缩了一下,但还是裹紧身上的单衣,翻身下了床。

  外面的雪仍未止息,纷纷扬扬地在地面积起厚厚的一层,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嘎吱声。

  周念站在院中,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正屋仍亮着灯。

  那个奶奶应该在那里吧。

  周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向正屋走去。然而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周念停下了脚步。

  房门并未完全关紧,开着一条缝,周念向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向里看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满脸愠色,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摔在桌上,对着那个奶奶说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咱们家的情况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可能再多养一张嘴!娘,你老糊涂了吧。”

  “她还那么小,吃不了多少的。而且也不必买衣服,把我的衣服改小给她穿。”老太太佝偻着腰,说话声中带着几分讨好。

  然而那年轻妇人根本不听,怨气更重,“这是多几口饭,改几件衣服的事儿吗?多养她一个,我们今后得多多少麻烦?你看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长寿的相,万一死我们家怎么办?而且这大冬天的,一个人被扔在外面,指不定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病呢?娘,知道你心善,但也不能什么垃圾都往回捡啊!明天,明天就赶紧让她滚……”

  周念低头向后退了一步,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眸中的情绪。

  她没有再听下去,抬手缓缓将门闭紧,然后转身,慢慢地向偏房走去。

  回到偏房,她脱了鞋,重新爬上了床,将自己缩回了被子里。

  这被褥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一点也不舒服,但所幸仍有一点暖意。

  周念将头埋在这一点温暖里,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周念睁开眼,透过开门时屋外的雪光,她看见了老人的身影。

  佝偻着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碗,走过来轻轻唤她,“丫头,你醒了吗?”

  周念闻言,慢慢坐了起来,裹着被子看向她。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慈祥。

  她坐在床边,将手中的碗递给她,催促道:“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喝鱼汤。”

  周念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汤是热的,暖意顺着手心流进身体,似乎能将心一并熨得滚烫。

  周念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低头喝起来。

  很大的一碗,碗底躺着一副完整的骨架,汤上飘着葱花。味道有些淡,应该是加水又煮过一遍,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回道:“好喝。”

  “那就多喝点。”老太太闻言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么小的年纪,受苦了。”

  周念端着汤的手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言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将一碗鱼汤喝了个干净。

  -

  第二日。

  周念睁开眼时,老人已经醒了,坐在她的身侧,眯眼缝着些什么。

  见周念起了,老太抬手揉了揉眼,问道:“不再多睡一会儿?”

  周念摇了摇头,将自己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穿好,对着老人说道:“谢谢您救我,但我得走了。”

  老太太闻言,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坐起身来,“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去哪儿啊?”

  周念没有言声,沉默了下来。

  老太太见状,将手中的布递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哪也不去,就在奶奶这儿安心住下。这块布啊,是去年生辰时我儿买的,我年纪大了,就不浪费了,刚好用来给你做身新衣服。你走了,这衣服给谁穿啊?”

  周念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中的布料上,蓝纹的土花布。明明不是她这个年纪穿的,但她却觉得,若是老人做出来的衣服,一定很漂亮。

  但……

  周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老太太气呼呼地将手中的布料放下,再不理她。只是起身打了热水让她洗漱,然后给她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穿上,带她去了正屋。

  周家的人都在,正准备吃饭。

  周念很自觉地没有上桌,只拿了一个馒头站在一旁慢慢地吃着。老太太几次想让她坐下,都被周念沉默着拒绝。

  周氏在一旁看着她,脸色总算没有那么难看。

  因着老太太的阻拦,直到她穿上老太太亲手为她做的冬衣,也没有走成。

  周念知道老人的艰难,因此十分有眼色。不仅努力降低存在感,还主动帮着周氏洗衣做饭,周氏的骂骂咧咧这才消停了几天。

  这日,她正在厨房烧火,隐约听见周氏和老太太说:“这丫头还挺不错的,吃得少还有眼色。”

  老太太立刻接道:“是呀,这孩子讨人喜欢得紧。”

  周氏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算计,“娘,你想让她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也不能白吃白住不是。不如就留下来给钊儿当童养媳,咱家的条件本来娶媳妇就难,这下不是一举两得了。”

  周氏信心满满地说着这个提议,本以为老太太肯定会满口答应,谁知老太太却没有接她的话。

  只是说:“丫头还小,再大些,问问丫头的意思。”

  周氏一听,只觉得火往头顶升。

  “她的意思?她还能有个什么意思?你看她一副丧气模样,我给她吃给她住白养着她,将来还让她嫁给钊儿,这简直是天大的福分,她能有什么意思?我呸,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杂种,您还真给当成宝了,你问她的意思?我还要问问钊儿的意思呢,要不是家里穷,她哪掉配得上我儿。”

  老太太的声音在周氏一连串的诘问中渐渐息了下去。

  许久,她才听见一句压得极低的声音,“我还是问问吧。”

  周氏冷哼一声,没再说话,起身回了房,把门摔得震天响。

  晚上,周念和老太太照例睡在一个被窝。

  老太太将她的脚放在肚皮上,一边暖着,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周念见老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默默地挪近,靠在她的肩膀上,“奶奶,您有话要说吗?”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来,问她,“丫头,你愿意留在我们家吗?”

  周念与她又靠得近了些,抬手抱住了她,“愿意。”

  老太太顿了顿,“你喜欢我们钊儿吗?”

  周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头埋在老人的颈窝,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面容苍白的少年的身影。

  周念去给他送过几次饭。昏暗的油灯下,他的身影薄得像一张纸,斜斜地映在墙上。面色苍白,眼底印着淡淡的青,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整个人就像被困在画中的邪魅山精。

  周念将碗递给他,他便伸出薄而修长的手接过,唇角淡淡勾起,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声音像浸着细碎的冰,“谢谢你。”

  “不喜欢吗?”老人的声音传来,将她拉出回忆。

  周念眨了眨眼,眸子活泛了起来,回道:“喜欢。”

  老人听到答案后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开心,隔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好,那就好,丫头。”

  周念就这样留在了周家。

  之后的岁月突然快了起来。

  周念一点点长大,身上的衣服依旧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人也渐渐长开,小小年纪,容貌便已经出落得不俗。

  这些画面中,周念大多数时候都是与老人在一起。

  老人坐在床上缝制冬衣,她便将针线穿好。老人做饭,她在灶台前烧火。老人睡着时,她就轻手轻脚地坐在桌前,补着那个被周氏摔碎的菩萨……

  当然,画面中除了老人,还有□□钊。

  少年身体不好,日日躺在床上看书,很少出门。

  周氏夫妇要下地,照顾他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周念身上,一来二往,两人渐渐也熟稔了起来。

  虽然两人不常说话,但少年常常会念书给她听,这也是两人之间最多的交流。

  每次送完饭,周念就会坐在床侧的凳子上,双手托腮,看着床上的少年。

  昏黄的灯光融在少年的身上,但他依旧白得像一幅画。修长的手捧着书,声音清清淡淡,像冬日的初雪沁在心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大多时候,少年念的诗周念是听不懂的,但少年的声音仿佛有魔力,只凭着他读书时的强调,便能感受到诗中的悲喜。

  那日,少年读《祭十二郎文》,声音朗朗,却带着说不出的悲意。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念完最后一个字,他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周念。

  小女孩儿依旧乖乖巧巧地坐着,目光落在一旁的煤油灯上,漆黑的眸子如往常一样冷清寂然,然而睫毛却带了几分水汽。

  少年怔了片刻,声音中带了几分可惜,“你该读书的。”

  周念闻言,抬起头来,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其实不必说,他们也都知道,这不可能。

  收拾好后,周念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刻出去,而是将空碗抱在怀里,犹豫了一下,对着少年说:“庭钊哥哥,你教我吧。”

  □□钊望着她,目光因屋内的灯火而亮了几分。

  他笑着回道:“好。”

  那笑太晃眼,周念几乎是有些慌乱避开他的目光,连谢谢都忘了说,便转身走了出去。

  旖旎还未散去,刚踏出房门,便见周氏从外面回来。

  周氏一看见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钊儿现在才吃饭?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周念连忙摇头,还未说话,便见周氏大步走了过来,对着她的背便是重重一掌。

  “再敢偷懒,看我不打死你。”

  周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将碗筷送到了厨房。

  在周家待了这么久,她早已看清了周氏的为人。

  刻薄又凶狠,却又喜欢在外做出一副伪善的样子,讨个好名声来。

  就像现在,打她从不会在脸和胳膊上,也不会指示她去外面干活。每次出去,都满脸宠溺地拉着她的手,仿佛母女一般亲热。

  而周伯父,性格懦弱,总是附和着周氏,虽从未在表面上言明,但对她倒还不错。

  周念知道自己在周家艰难,因此尽力降低存在感,从不与周氏夫妇起争执,她以为这样便能求一个平静的生活。

  然而……

  那日她起夜,怕吵到了老太太,便自己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然而一开门,却见周伯父竟还没睡,叼着一只旱烟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悠悠地抽着。

  听见动静,抬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对上,周念看着他的目光从平静到打量再到复杂。

  心中说不出的怪异。

  她低下头匆匆点了点,算作打招呼,然后便匆匆向东司走去。

  待她小解好,正准备出去。然而刚走到门口,眼前突然一暗,接着一只粗大的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重新拖了进去。

  周念拼命挣扎,然而那双手太大,甚至连她的眼睛也一并蒙上。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那人身上浓重又腥臭的烟草气。

  “唔……”

  周念想叫,然而刚一出声,脖子便被人狠狠掐住。

  另一只手从她的脸上移开,然后顺着她的衣服钻了进去。

  空气越来越少,周念大脑一片空白,窒息与痛意夹杂,狠狠撕扯着她的回忆。

  那令人反胃的触碰渐渐与一双双粗砺的手掌重合。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生活。

  破门而入的士兵,剑身穿过身体,一片鲜血淋漓。

  所有的女眷都被关在狭窄的囚车里。

  要被送到哪里去?

  她的母亲跪在车里,苦苦哀求着周围的士兵。

  她看着那些肮脏的手摸上她母亲的身体。

  然后换来了她的自由。

  恶心。

  胃里阵阵翻涌,周念想吐,却连低头都做不到,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撕心裂肺的声音,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周念茫然而又无助地睁着双眼,眼前一片黑暗。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男人掐死在这里时。

  她突然听到了一道震怒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