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不过六、七岁,自然跑不过殷离舟,很快便被他拦下。

  小女孩儿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眼中带着防备。

  殷离舟看出了她的紧张,蹲下身,目光与她持平,露出一个笑来,“你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小女孩儿没有言声,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垂下头不去看他。

  殷离舟见她一副不想配合的模样,补充道:“也可以只点头或者摇头。”

  小女孩儿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殷离舟觉得有些难办,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道:“你很怕屋里的那个婶婶吗?”

  小女孩儿垂着头,殷离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身体顿了一下,随即手指紧紧攥住了碎花的衣摆。明显是在害怕。

  殷离舟见她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她的新衣服上,转移了话题,“听你爷爷说,这是周家婶婶送给你的冬衣,很漂亮。”

  小女孩儿闻言,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了衣摆,背到身后勾缠在一起。

  殷离舟看着她的反应,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但还是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自己开口说。

  许久之后,小女孩儿终于抬起了头,圆圆的杏眼望着殷离舟,似乎有千言万语。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只是片刻,便恢复了之前的状态,重新地下了头,手指再次攥起。

  殷离舟见她实在不愿意多说,只好算了。谁知刚站起身子,却见小女孩儿突然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殷离舟怔了片刻,追问道:“为什么?听镇上的人说,她的为人很不错。”

  小女孩儿闻言,薄薄的唇瓣紧紧抿起,犹豫了片刻。

  然后慢慢抬起头看向殷离舟,声如蚊呐,“你真的是神仙吗?”

  殷离舟犹豫了一下,挠了挠头,“应该差不多。”

  小女孩垂眸,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又继续问道:“你会相信我吗?连爷爷都不信我。”

  殷离舟俯下身,抬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吧,我相信你。”

  小女孩儿呆呆地望着他,怔了片刻,转头向主屋看了一眼,这才转过身迅速说道:“怕,我很怕他们。”

  “他们?”殷离舟引导着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殷离舟抬起头,发现竟是单明修。

  他神色冷凝,虽仍勉强保持着冷静,然眼中的焦急却不加掩饰地倾泻而出,直到看见了他,才散去了一些。

  小女孩儿被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嘴巴。

  殷离舟还未出声,便见单明修大步向他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手中的触感让他寻回了几分理智。

  呼吸这才平静了下来。

  殷离舟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单明修听见他的声音,强撑的镇定土崩瓦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般,松开了他的手腕。

  “我……”单明修的声音有些卡壳,“刚刚在屋内听到了你的呼救声。”

  殷离舟挑眉,面色微淡,“师尊对徒弟可真是记挂得紧,一会儿不见便……”

  殷离舟的声音突然顿住,抬头向主屋望去,“声东击西?”

  单明修瞬间也明白了过来,抬步向屋内走去。

  一进门,果然见之前那一身红衣的女鬼站在床边,纤细的手指掐着周氏的脖子将她从床上举起,明显是想杀了她。

  周氏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面色因窒息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红。舌头无力吐在外面,不断淌着口水。

  单明修见状,直接抽剑上前砍向周念的手臂。

  周念闪身回避,手中不稳,周氏便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殷离舟忙走过去,道了一声“得罪了”,然后伸手将她抱起。

  殷离舟知道周念定然不是单明修的对手,因此只是退到门口处,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殷离舟转过头,见小女孩儿竟也跟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周念。

  殷离舟低声道:“这里危险,先回你的房间去。”

  然而小女孩儿只是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看了起来。

  眼中似乎带着担心。

  殷离舟只觉更加诡异起来,她在担心谁?

  担心单明修打不过周念?还是担心的就是周念?

  她不肯走,殷离舟也没再劝,向前走了些,将她护在身后。

  如殷离舟所料,周念确实不是单明修的对手。

  很快便被她擒住。

  周念冷淡的面容浮现出浓重的怨怒,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我要杀了她……”

  单明修将青冥剑收入鞘中,抬手放在她的额顶,接着源源不断地煞气从她身体抽离,进入单明修的身体。

  殷离舟见状,下意识想去阻拦。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帮她净化,为什么非要选这一种?

  然而刚迈开步子却又停下。

  就算单明修糟蹋自己的身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殷离舟强压住心中的烦躁,转过头去,却对上了小女孩儿的眼睛。

  “神仙哥哥,她会死吗?”

  殷离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她周念早已死亡的事实,道:“不会,她只是……生病了。”

  说完,殷离舟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小女孩儿一眼,“你不怕她?”

  小女孩儿摇了摇头。

  殷离舟觉得好玩了起来。

  小女孩儿不怕已经化为厉鬼的周念,却怕镇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周氏。

  “为什么?”殷离舟问她。

  小女孩儿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周氏,眼神中带着恍惚,小声道:“我看见过,她在打她。”

  殷离舟愣了一下,只觉得心中那种些怪异的地方似乎隐隐有了方向。然而还未想清楚,却突然听到单明修一阵轻咳。

  殷离舟忙转过头,只见围绕在周念身上的煞气已经褪净,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里衣,静静地躺在地上。

  面上没了之前的怨怖,看起来白净瘦弱,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

  单明修的咳嗽已经止住,抬手将周念抱起,放在了床上。

  殷离舟走过去,瞥了一眼单明修。见他只是面色苍白了一些,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咳血,这才移开目光,看向床上的周念。

  “可有发现什么?”殷离舟问。

  单明修抬手,纤薄的掌心处缓缓凝起一颗暗红色的血珠,正是周念的灵核。

  “这颗灵核并非天然形成,倒像是有外力相助。”

  殷离舟看向他的手心。人死入轮回,怨念深重者可化厉鬼,结灵核。灵核颜色愈深,煞气愈重。

  周念的这枚灵核血色浓郁,近乎于黑。即使她死时心有不甘,但这样小的年纪也确实难以结成这样的灵核。

  “你是说有人在推波助澜?”

  单明修掌心缓缓合上,看向昏迷中的周念,“这要问问她了。”

  殷离舟点头,将周氏也放在了床上,然后便见单明修抬手设下结界。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再次睁眼时,眼前不再是甘老爷子家的模样,而是一片浓重的黑色。

  他知道,这就是周念的灵核。

  殷离舟抬步试着向前,然而无论向哪边走,四面八方都是黑暗,找不到出口,也无法辩明方向。

  周念的灵核为何会是这样?

  正犹豫着该如何走出去时,悬在左腕的铃铛突然响了起来。接着身侧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殷离舟一猜便知是单明修,主动将手腕伸了出去。

  果然,下一秒便被人牵住。

  “周念的灵核怎是这样的?”殷离舟问。

  单明修似怕他走丢一般手指微微用力,声音在他耳侧响起,“灵核不仅是其主人一生的记录,也是内心的投射。或许我们现在所在的,便是周念的经历中最黑暗的那段。”

  殷离舟点了点头,“那我们怎么才能到下一阶段?”

  “继续向前。”

  单明修说着,隔着衣袖牵着他的手腕继续向前走去。殷离舟则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

  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触觉变得格外敏感。虽然隔着衣袖,殷离舟还是觉得被单明修握着的肌肤,微微烫了起来。

  殷离舟极力控制,思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蔓延。

  他想起刚刚因为一声不知是真是假的呼救便惊慌失措的单明修,心底有些发涩。

  却固执地不肯表露,只是打趣一般问道:“哎,以你的修为,刚刚真的没有听出那到底是不是你徒弟的声音?”

  单明修闻言,脚步微顿,引得他手腕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音。

  殷离舟见他没有说话,笑道:“果然……关心则乱。”

  单明修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腕不断收紧。

  殷离舟脸上的笑容愈淡。

  其实也确实没有回答的必要。

  毕竟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却偏偏自虐一般,非要问一问。

  殷离舟自嘲一笑,他真的有些好奇了,从他醒来后,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说杜休是一个傻子。

  但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傻子,才能让单明修牵肠挂肚到如此地步。

  如果最后那个傻子回不来了呢?

  单明修是不是也会为了他再杀自己一次?

  -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惨白的光。

  他们顺着光的方向走去,发现外面还是清槐镇。只不过此时白茫茫一片,正下着雪。

  殷离舟还没感觉到冷,一阵热流便已经顺着掌心传来。

  殷离舟十分自觉地靠近了单明修一些,开始寻找周念的身影。

  找了许久,才终于在河边的一棵槐树下找到了快冻僵的周念。

  这样寒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整个人缩成一团,几乎被雪埋住。

  殷离舟想上前给她披一件衣服,却被单明修拦住,“没用的。”

  殷离舟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周念的灵核,他们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根本无法改变。

  所以他们只能立于茫茫的风雪中,无言地看着周念被风雪裹携。

  雪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一丈开外的风景。

  这时,原本安静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殷离舟转过身。只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挎着一个竹篮,正冒着风雪一步步向他们走近。

  走到周念面前时,她有些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待看清眼前突兀的雪堆竟是个几乎被雪埋住的孩子时,她忙放下手中的篮子,抬手开始拍打周念身上的雪。

  “丫头,醒醒,能听我说话吗?别睡,醒醒……”

  然而周念已经冻昏了过去,别说出声,连回应都做不到。

  老太太见状,再不犹豫,将篮子放到树下,用雪稍微盖住。接着起身将自己最外面的棉袄脱下,盖在了周念的身上。然后蹲下身子,艰难地将她背起。

  “别睡啊!丫头,一会儿就暖和了。”

  老太太一边气喘吁吁地背着她,一边哈着白气与她说话。

  “你是哪里的人啊?冰天雪地的,这么冷,怎么就穿这么点衣服?是不是走丢了?哎,要是这样的话,你爹娘该多着急啊!”

  没有人回答她,老太太也不在意。

  “你爹娘呢?怎么没看好你呢?若是看到你冻成这样,肯定会心疼坏吧。”

  “我家也有个小孙子,他要是穿这么点衣服在外面,我肯定会心疼死。丫头,醒醒,奶奶一会儿给你炖汤喝。”

  ……

  老人就这样背着她,一路走一路说。等走到家门口时,老人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冷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哆嗦。

  刚到门口,便见了远远守在门外的周氏。

  周氏一看见她,忙大步跑过来迎着,边走边大声说道:“娘,都跟您说了,这么冷的天,钊儿就是一时贪嘴,那鱼又不急一时,您……这是谁呀?”

  老人背着周念继续慢吞吞地向屋内走去,“我在路上看到的孩子,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件单衣,冻昏在了外面。”

  周氏一听,嚷嚷道:“可怜见的,快进来!快进来,娘,让我来背。”

  老太太道:“没事儿,我来吧。”

  周氏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给老太太擦了擦汗,心疼地埋怨道:“娘,还是我来背吧,看把你累的。”

  老太太有些不适应地微微闪躲了一下,却还是把身后的周念交给了她。

  然后便见周氏利落地背着周念走了进去。

  殷离舟与单明修也跟在了后面。

  此时的周家还是只有一正两偏房的小院子,周氏将周念背到老太太住的偏房。

  一进去便将周念扔在了床上。

  老太太床上铺着的被褥看起来厚实,然而周念被扔上去的时候,还是发出了一声重响。

  老太太忙想去看看,却被周氏一把拉住。

  她一改刚才的恭顺,双目圆睁,仿佛要吃人一般怒气冲冲道:“你捡她回来干什么?她谁呀?是死是活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捡回来,要是死在这儿怎么办?多晦气啊!”

  老太太陪笑道:“孩子就是冻着了,灌一碗热汤暖一暖就没事儿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是给钊儿积德了。”

  周氏听到自己儿子,声音缓了一分,冷哼一声,道“最好是这样!”

  说完,看向她的手中,“鱼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放在路上了,我一会儿去取。”

  周氏气的直咬牙,“好呀,你为了这么个不知从哪来的杂碎,连亲孙子病着想喝鱼汤都顾不上,你以为你是菩萨下凡吗?”

  老太太安抚道:“你别气,我这就去……”

  “你去什么去?第一次还能说你自己非要去,第二次难道还能?怎么,你难道想让这邻里都知道我们苛待你不成?”

  “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说得好听,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是想给我添堵罢了,我让你救人一命!”

  周氏说着,大步走到桌前一挥,桌上供着的一尊陶瓷做的菩萨便落在了地上,随即应声碎裂。

  周氏看也不看一眼,抬脚走了出去。

  老太太见状,忙跪下身,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瓷片。然而碎得太多,她怎么也捡不完。

  这尊菩萨陪了她许多年。从丈夫突然离世,到她将儿子拉扯大,几乎已经是寄托,然而就这么碎了。手中突然传来一阵痛意,老太太低下头,才发现有瓷片划破肌肤,渗出了零星的血迹。

  待她将地上的瓷片捡完时,手指已经有些僵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收好,叹了口气,准备看看周念的情况。

  然而一转身,却见周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小小的身体缩在她的棉袄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老太太收拾好情绪,冲她露出一个笑来,温声道:“丫头,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