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两人离开至宝阁后, 又逛吃逛吃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往回走。
正在路边看人糖炒栗子,大锅一颠, 热气腾腾的焦糖味冒出来,熏得萧倚鹤鼻子痒,他从薛玄微怀里摸了钱,刚买了一包,头顶就突然落起雨来, 但滴滴答答的并不密。
夜市上的行人都习以为常,连躲也不躲。只有偶尔几对同行的少年少女露出一副惊慌模样,这边一声“哎呀, 怎么下雨了”,那边一句“地上湿滑,小姐小心,莫要跌伤了脚”, 两厢一迎一合,两只青葱年少的小手就趁机牵到一起了。
执手相望,含情脉脉。
萧倚鹤咬着栗子, 看的十分起劲, 两人走过镇子上一座被当地人成为“小鹊桥”的石拱桥, 他便往下一出溜:“啊呀,这地好滑!”
“……”薛玄微低头看了看都还没被打湿的石板桥, 又见他支棱在身侧故意勾-引谁似的小手,疑惑了片刻,就猜出他的目的,上前去将他一牵。
萧倚鹤十分期待地吧嗒一下眼皮。
这表情是在暗示他还有什么,薛玄微只好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 又回忆了一路所见,这才抓住一丝灵光,将他往怀中一带,附耳道:“小心,离我近些,莫要崴了脚……我心疼。”
“嗯。”萧倚鹤扭头看向别处,显然是想笑,但绷住了脸,“我一定寸步不离。”
两人那就这么“亲密无间”地往回走,却忘了此时他们正扮做父子,路上有人见他俩形色亲密,年纪小的那个还很是一副主动模样,直往那富商怀里扭。
不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直到回到南荣麒传讯提到的客栈,正逢南荣恪与朝闻道也游玩回来,迎面遇上。
南荣恪一抬头,先是两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盒子,再是没骨头似的少年郎,当即把朝闻道眼睛一遮:“什么脏东西!”
萧倚鹤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忽地背后有人哆嗦道:“脏东西?什么脏东西!”
几人同时往后看去,见是位个头甚高的男人,眉目清俊,本也该是一位风度翩翩佳公子——如果他不是战战兢兢躲在宁无双身后,死死抱着他胳膊不松手的话。
……旁边明春晰一脸阴郁,身上冒出的低沉气场都已经快要凝成实体了。
碰头的几人进了定好的房间,那高个公子才被迫松开宁无双,疑神疑鬼地打量了一周。
萧倚鹤拿视线一比,嚯,好家伙!在场薛宗主最为高大英挺,南荣麒都稍矮两寸,他竟几乎与薛玄微一样高了,站直了两人不相上下。
吃什么长大的?竹子吗?
这男人一松手,宁无双就被明春晰拽过去,万分嫌弃地用清洁法术在他身上扫了个遍,宁无双好容易挣脱,理了理衣裳介绍道:“……这位就是苗少爷,这回的小雇主。”
众人见过,这才相互说起今日城中见闻,以及雇主家的情况,对了对消息。再加上萧倚鹤从伎女雪娘处打听来的八卦,事情就比较明朗了。
这事儿还要从个把月前说起,当时是从河里捞起了一个尸体,是名年轻师爷。
那师爷生得清秀,却是出名的“考不中”,几次落试,后来不知怎的巴结上了县令,做了幕僚,还得了官家小姐的青眼。自从与小姐定了亲,他更是春风得意,每次回到玉合镇时,不是在这家酒馆吹嘘,就是在那家酒楼夸口,日日酒气熏天,应酬不断。
满镇子人都晓得此人,他醉酒跌进河里淹死,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令人震惊的却是尸体捞上来以后,从他衣襟里掉出好几条肚兜儿,都绣着不同的女子小字,有的肚兜儿皱皱巴巴还凝着男子的浊斑,泡了水都没冲掉,可见他往日净天儿拿这些东西都干什么腌臜事。
这么一查,他竟背着定亲的小姐到处拈花惹草,私德败坏,早年还在乡下玩弄了一个丫头又抛弃,害那丫头大了肚子,摸到镇上来投奔他,反被他奚落责骂。
小丫头没了清白,又没脸面回家,出了城一时想不开,竟投河而亡。
县令家自然被气得七窍生烟,小姐更是又臊又怒,恨得直哭。
这师爷一案也就当做醉酒溺水草草结案。
那时候众人还没有将此事往“闹鬼”一说上联想,直至之后没几天,又出了一桩命案。是一个酒楼小老板,买卖正做的红火,正筹措着开第二家店面,却被发现吊死在家中。
上下一查,竟也牵扯出另一桩旧事来,道是此人早年落魄他乡,在一家卤味铺子做工,因手脚麻利脑子机灵,被掌柜的看中,嫁了自家女儿给他。左右他无父无母,形同入赘。
那老掌柜没两年重病去了,这男子自然得了卤味秘方,将生意开得红火,赚了些小钱,却转头嫌弃糟糠之妻貌丑身腴。日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家就对妻子冷言冷语、冷嘲热讽。
妇人忍受不了他的言语,整日郁郁寡欢,转年就挂了房梁一了百了。
这男子将人草草下葬,转而就卷了秘方、带着钱财来到玉合镇,摇身一变成了酒楼老板,就此发家。
……这会儿人们才觉得不对劲来。
更不提这之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六七桩案子,大致情况也都相似,便是薄情男女负心郎,光鲜的背后都有些不为外人道的内情。
官府迟迟没有捉到涉案凶手,后来甚至有人亲眼见到,死者前一刻还谈笑风生,后一刻便疯癫痴笑,亲手往身上浇了生油,点火烧死了自己。
一旦有了常识难以理解的东西,百姓们便忍不住往神神鬼鬼上头想,渐渐的,“闹鬼”传言甚嚣尘上。
只是这种专杀薄情男女的“鬼”比不得其他恶鬼,在百姓心中还算得上一个为民除害的好鬼了,因此即便流言渐浓,却都不怎么害怕,反而当做茶余饭后的八卦笑谈。
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谁害怕,谁就是干了缺德事,否则又怎么会担心此鬼上门索命呢?
几人对此一阵唏嘘,回过神来,南荣恪鄙夷不屑地瞧着苗少爷,单刀直入道:“所以他也干什么缺德事了?”
苗少爷面露窘迫,支支吾吾地说:“唔……舀马……”
“……”萧倚鹤掏了掏耳朵,转头问,“谁把他舌头剪了吗?”
明春晰一跺脚,苗少爷吓的一个哆嗦,字都不敢说一个了。宁无双见他如此没出息,敢为不敢当,嗤道:“他睡了他小妈,小妈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明日正要办百日宴呢!”
苗老爷前两年新纳了一房小妾,年轻,貌美。而老爷年纪大了,自然力不从心。小娘寂寞难遣,而苗少爷又高大英俊,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往就勾搭上,成了事。
但苗少爷已经娶妻,小娘也只是图他快活,两人人后逍遥,人前却一本正经不越鸿沟。
之后没多久,小娘与苗少夫人先后有了身孕。两人心知肚明这孩子是谁的,可惜了苗老爷头顶绿云,还欢天喜地庆祝自己老来得子。
反正是自家的种,肥水没流外人田,若是能这样苟且一辈子,天衣无缝,也就算了。
等到了月份时,两人恰好同天产子。少夫人却因血崩难产,孩子一出来就小脸青紫,不到一刻钟就没了,少夫人也被大夫诊断胞宫受损,以后恐再难有娠。
少夫人本就体弱,受不了这种刺激,苗少爷毕竟心疼自己这个妻子,没敢告诉她真相。他心生一计,想着总归都是自己的儿子,竟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偷偷把两个孩子对调了。
小妾眼睛哭肿了好几天,偶然得知真相,自然不依,晚上偷偷找到苗少爷与他理论。
两人争吵了一番,苗少爷心虚,见有人来了拔腿就要走。两厢一拉扯,小妾又心急追了两步,脚下不料被石缝跌了一脚,竟一头栽进旁边的井口里。
客栈里一阵沉默。
半晌,萧倚鹤道:“……人才啊。”
南荣麒端着茶,无言摇头叹气。
苗少爷欲哭无泪:“……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也没想到她会跌进去,我抓她了,但是没有抓住……我吓傻了,等我叫人来时,她已经没气了……”
他虽生得高大,性子却懦弱,怕事情败露,那时候不敢承认与小娘半夜私会的事。苗老爷也只以为小妾是痛失爱子的缘故,想不开才投井,很是伤心了一阵。
待将小妾厚葬,苗少爷又连连做了十几场法事,以为这样就能翻篇。
谁想到没过多久,城里就先后暴毙许多负心郎,还有了闹鬼流言。苗少爷当即联想到自己,心里怕的要命,夜夜做噩梦,梦见小娘来朝他索命。
他与大多玉合镇人一样,喜爱悬丝戏,家里还专门辟了间小室,陈设那些戏偶。
那日苗少爷又噩梦而醒,再难入眠,便到小室去整理戏偶……
“我看见那戏偶的眼睛动了!”苗少爷骨寒毛竖,吓得嗓音都尖了,“就是,突然眨了一下!我发誓没有看错,它眨了一下!呜呜呜肯定是欣娘冤魂不散,来找我索命了……那个家我不敢待了,呜呜呜道长救我!”
这么大个男人,抱着宁无双哭的呜呜咽咽,梨花带雨,实在是让人难生爱怜。
宁无双艰难地把胳膊抽-出来:“……就是这么回事。之所以把他带回来,是因为他……”他说的咬牙切齿,“自己一个人不敢睡。”
正说着,苗少爷见桌上摆了两个红木盒,他又手贱,挂着泪花打开看了一眼:“这是什——嘎!”
他骇出鸭叫,被一尊嵌着黑漆漆眼珠的白衣戏偶吓晕了过去。
众人:“…………”
南荣麒兀自斟茶:“恪儿,拖到隔壁去,看着烦人。”
“好嘞爹。”南荣麒忙将他拖起,往隔壁房间床上一扔,设了结界才拍了拍手回来。
宁无双回头看向薛玄微,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其实,薛宗主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
萧倚鹤:“?别讲。”
那宁无双就非讲不可了:“明日苗家办百日宴,这蠢东西是死活指望不上了,能不能叫薛宗主辛苦扮做他的模样,引那鬼出来?毕竟你们两个身形相仿。”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薛玄微并无什么不同意。
倒是萧倚鹤,斜着眼问道:“百日宴,那岂不是要与那位苗夫人拉拉扯扯、勾肩搭背、恩恩爱爱、逢场作戏?”
“……你用的词未免也太多了。”宁无双无语,想他这会儿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自然如此,不然那鬼东西如何能信?”
萧倚鹤:“不可,不妥。”
他义正言辞道:“万一这鬼东西黑白不分,又或者它一时失手,伤了我们薛宗主也就算了,伤及苗夫人怎么办?苗少爷有罪,苗夫人却何其无辜!我们身为修行者,即便是为除邪祟故,又岂能理所当然将百姓置于险境呢!”
话音落下,他叉腰伫立的身形,仿佛无形中伟大光荣了起来,似笼罩着大慈大悲的佛光一般。
连薛玄微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宁无双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苦民所苦,爱民如子,实乃道门典范,不由微微感动:“你思虑的极是,是我考虑不周。既如此……”
萧倚鹤将手举起,壮志凌云,掷地有声道:“——我来!”
宁无双茫然:“……啊?”
萧倚鹤伟大了不过片刻,表情就立刻松动下来,换了个人似的,嘚嘚瑟瑟地拽过薛玄微袖子,眉飞眼笑:“他扮少爷,我扮夫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鬼见了我们如胶似漆,情真意切,都会忍不住感动的。”
他雾眼蒙蒙地看过来:“你说对不对,相公?”
南荣麒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得老肺虚喘。
众人目瞪口呆:“……”
薛玄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定落在他狡黠的弯弯眼尾,回过神来已经松口,轻轻握住他手:“……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