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了找严久深谈话, 但老何头一坐下来并没有板着脸就要说教什么。他转身接了杯水放到严久深面前,又拧开自己的泡着茶的保温杯,抿了口茶, 享受地呼了口气。

  然后将手下压着的待批改的作业匀了一半给严久深, 顺手还丢了只红笔过去:“来, 好不容易逮住你一回,帮我批改个作业。”

  “……”严久深认命地曲着手指拿起红笔在手里转了一圈, 对着老何头改好的一份, 一目十行地打勾、打叉, 提醒了一下老何时间, “就一个半小时, 十二点我准时走人。”

  老何头还是不急,甚至还颇为悠闲地靠着椅子摇晃了几下,望着外边坐着写题的池岁:“那小同学怎么回事?我记得你学校就一个人来艺术节啊?怎么你还带家属的?”

  “……他参加, 我是附带的。”严久深有意地防备着老何头唠家常一样的碎碎念,但一问到池岁, 还是忍不住回答了,“老何、何老师, 有什么话要不直接问吧,别又来你那随便聊聊的套路, 聊着聊着把我底都聊没了。”

  老何头瞥了严久深一眼。

  他要是直接问,能问出什么他至于耽误这功夫聊这天?

  “稀奇, 咋们荣誉榜榜首的严久深也有被附带的时候,”老何头看着严久深改得越来越快地速度, 一把捞回了改好的那几份,示意严久深就这么接着改,“听教务处的老师说, 回来拿学籍了?”

  “昂,是。”严久深忍着不多说话,背着答案继续改作业,但速度降低了不少,无奈之下甩了一下手,又把答案拿了回来,“不是,你至于吗老何头,改个作业还带考验的?”

  老何头又抢回来,放到了后面去:“本来想找卷子给你做的,这不没找到吗?”

  严久深抬头看了眼老何头,低头下去认命地就这么改,改完一份就被老何头拿走一份,但这么多来几次,他答案也记得差不多了。

  也一直没怎么搭老何头的话。

  老何头这急了,眼瞅着作业也要改完了,这时间也快到了,他屁话都没能问出来点。

  憋着气闷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发现严久深改完个一两份就会偏头看一眼外边,老何头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外边除了那个小同学就没别的人了。

  !

  忽然灵光一闪。

  “你俩很熟?”

  老何头许久都没出声,严久深以为他放弃了,猝不及防来个问,他想也没想地就反问了一句:“谁俩?”

  回完才意识到自己搭话了,但好在老何头没问啥有用的问题。

  他醒了醒脑子,准备待会老何头问什么都不回答。

  “就你跟外边那小同学呗。”老何头淡定地抿了口茶,“我在后边追着你跑的时候,你把你校服扔了都没扔他。”

  “转学前你不还嚷嚷了几句,绝对不会在学校再发展什么熟人了,尤其像陶融那样带着出去、带着回来的关系更不可能……”

  老何头话都还没说完,严久深就已经扔了红笔,一副要干架的模样。

  “陶融能跟我这小朋友一样?人小同学跟我是真熟!陶融那是什么?那是跟我装熟!”

  老何头适时皱眉:“不对啊,他们不都说你和陶融挺熟的吗?上课下课,吃饭都搁一块,周睦跟周乐还跟我吐槽了几句,那段时间做个化学实验,你都不跟他俩一块了。”

  “你再问问他们去,我们同桌前有这么熟?”严久深冷笑了一下,“那次换座位,刚考完月考。我从来不关心别人成绩怎么样,就记得刚换完位置,他一副垂头丧气,一脸死相地问我怎么能稳定成绩。”

  “你肯定说不知道。”老何头接了一句。

  “对,我说不知道。他倒是没多问什么,就是后面一有空就唉声叹气地说点话。比如,昨晚上练题练到多晚,错得一塌糊涂,再比如什么什么家里给的压力太大了,回家劈头盖脸只有一句话‘最近学的怎么样,成绩怎么样’。”

  严久深顿了一下。

  老何头抿了口茶,掩去自己的神色。

  高一的时候,他带化学竞赛,哪个学生哪里有点什么问题他都特别清楚。他模样慈祥,经常笑,也很少批评学生,擅长引导,好多学生都愿意和他说说心里话什么的。

  严久深这人怎么样,他也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的。

  毕竟他当时打着交流一下实验的名头,和严久深谈了不少的话。

  他教书不怕那些很有情绪的学生,就怕老把自己憋着的。严久深那状态他瞅着就觉得好像把自己憋着了,就想着有事没事找人聊一聊,别把自己憋坏了。

  但严久深憋是憋了,后来聊天聊着慢慢的知道,这人才不会把自己憋坏了,有自己一套的解压方法。

  简单点说,就是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尽。

  他不主动招惹别人打架,大晚上出去溜圈、狂奔、大吼大叫什么的纯属是耗费自己的体力,让自己能什么也不想的睡个死觉。当然要是能碰上次打架的机会,他就不溜圈了,打完就直接回家。

  观察了严久深几次,见人也有分寸,老何头就放心了没怎么管了。

  严久深今天这么一说,他忽然就明白了。

  陶融家里那情况,跟严久深家里差不多。望子成龙心太急,把学生逼得太紧,紧着紧着学生自己喘不过气了。严久深自己有一套疏解自己情绪的方法,但陶融没有。

  同病相怜,估摸着就没忍住,说了些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的严久深,缓缓抬起了头,目光凝视着老何头。

  “哎,你这反应得怎么越来越快了。”老何头失笑一声。

  “得了吧,还是绕不过你,一不留神就被你套话了。最近又跟不少学生谈心了吧?技巧见长啊,知道用什么话能拿捏住我了。”严久深叹了口气,透过毛玻璃看着外边还低着头写作业的池岁。

  “你自己表现太明显了。”老何头也不问什么了,拿过严久深没改完的题,低头自己改了几份,“不过,我还是挺好奇的,人和人交往,从陌生到熟悉,那总得还是有一方得主动的。”

  “就算陶同学跟你装熟吧,那也是他主动和你交流了,那这小同学怎么回事?”

  “按照我的分析,你这人转学过去了,肯定班上没几个人对你熟悉,你估计都懒得搭理。”老何头指了指外边的小同学,“这可是意外啊。”

  严久深望着池岁盯了一会儿,回神拿出手机一看,十二点了。

  他站起来,亮出手机给老何头看了看时间,转身就走到了门口,正要开门的时候,回头对老何头说:“别人都叫我同学、严久深、深哥。”

  “小同学喊我哥哥。”

  听听,这瞬间就熟悉了。

  -

  池岁在外边坐着写题,零食也吃了不少了,到了中午还真不太饿。

  严久深也就带着人到食堂二楼去,点了份少量的套饭,回来坐着等。

  “礼堂里开会那阵,附中老师应该有和你说,寝室这事吧?”

  艺术节一共两天,附中也为其他学校的学生安排好了寝室。第一天就能完事的学生,可以选择回自己学校,但像池岁这种离得远,交通不便的学校来说,都会暂歇一晚上再走。

  池岁倒是能走,吃完饭,午休一会儿,下午差不多就四五点的样子。但前提是,还要白为年送才行。大巴车五点就没票了。

  他也可以不回去,也不住学校,跟着白为年回去再住一晚。

  但是。

  池岁抬头看了看严久深。

  虽然昨晚一时脑热,拽着严久深就往上走了,但是,好像还是让人有点不自在了。

  好吧,尽管白为年和妈妈也没说什么,甚至还很高兴的样子。

  池岁捏了捏发汗的手心。

  他也不太能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记得自己被留在绛城时的难受,也记得总要挨饿的肚子,还有他如同一个陌生人处在‘家’的氛围里。

  他不太记得白为年,但其实他知道他是有这么一个哥哥的。池世行总是这样说起,你妈妈跟你哥哥一起的,过得可好了。

  好这个字,对他当时来说,就是不用经常饿着肚子上课,一天下来光记得好饿,什么知识也没记住;也不用回到家里,感觉自己被排挤在外边。

  他想着,池铮的爸爸妈妈都在这里,所以他是个外人也对;他也想过,妈妈和哥哥在一起生活,那他也是个外人,好像也对。

  所以妈妈来找他的时候,他摇头。

  两个地方对他来说,都算是不熟悉的地方。他不熟悉池铮和这整一个家里的交流,他也不熟悉妈妈和哥哥一起生活。他觉得自己哪边都融入不进去。

  哪怕他也曾在日记本上写过,他想要一个哥哥。

  后来慢慢的,他能感觉得到妈妈这边在接纳他,但他依然想要后退……

  他不知道怎么接纳。

  他清楚地知道,妈妈和白为年对他很好,可他伸出手尝试接触的时候,却总是找不到好好接触的方法。

  还是会不自在,也还是会觉得害怕。

  “附中寝室蛮好的,大部分都是四人寝,上床下桌,独立宽敞。”严久深慢慢开口,昨晚上他也不是没看出池岁的不自在还有小小的忍耐着什么,当然白为年也看出来了,早上临走的时候,同他说,池岁要是想要住寝室,也随他。

  “但是……”池岁想了想,妈妈那边应该会希望他能回家住。

  严久深笑了一下,凑到池岁耳边轻声说:“你哥哥同意的,早上走的时候和我说,想在哪里睡觉都随你。”

  池岁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有些不相信:“真的吗?”

  “我能骗你?要不你打电话过去自己问问?”严久深说着就拿出了手机。

  一想到要打电话,池岁立马就打退堂鼓了:“我觉得哥哥说话肯定是真的。”

  严久深正想玩笑地多问一句哪个哥哥,听到喊号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起身过去拿饭。

  一个人这时候走了过来,忐忑不安地坐到池岁的对面。

  池岁望着那人疑惑地歪了一下头。

  陶融知道以前教他们化学的何老师找严久深谈了话,就已经坐不住了。一下课听见周睦和周乐说要到食堂来找严久深拿饭卡吃饭,就马不停蹄地跟了过来。

  轩河中学的校服混在附中的校服里格外的好认,刚到食堂的时候,他就看见往二楼走的严久深。

  但是看着严久深一直在和人说着什么也不好意思过去打扰,直到这会儿才端着自己打好的饭,一副找位置坐的模样,坐到了池岁的对面。

  “这里没人吧?”陶融明知故问。

  池岁和严久深坐在一边的,那边确实没有人。

  “没有。”池岁摇了摇说道。

  刚说完不过一会儿,严久深端着两份套饭走过来,挨着池岁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坐这儿?”

  “……这里没人。”陶融故作冷静地道,“我刚刚问过了。”

  “那你吃快点,我看到你没胃口。”严久深也毫不留情,“吃完赶紧走。”

  陶融其实没什么胃口吃饭,他只是想要问严久深。

  严久深说得确实很对,一直吊着口气学习,会特别特别累,会熬不住,所以需要劳逸结合,所以需要放松。

  但他真正的问题,不是没有放松,而是他自己根本不能让自己松下来。他心理压力很大,换完位置后的又一次考试,考完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一次考得特别特别的糟糕。

  严久深放松的方法并不适合他,而他不敢放松又学不进去。脑子像被什么堵着了一样,根本就学不进去。

  上一次月考他已经考得很糟糕了,他父母已经念叨了不知道多少次。这一次更加的糟糕,他想要一个理由,想要一个父母不会能够少念叨他的理由。

  被人带坏,是最好的一种理由。

  而他当时,和严久深走得最近。他也清楚的知道,严久深自己放松的方式,最多的其实久深大半夜出去绕着一段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自己走累了,走到腿软,然后才回家。

  打架,只是偶尔附带的一个方式。

  带着他一起,严久深警告了他,不能主动招惹。他没听,他太想要一个符合常理的理由了。

  但他没想到,原来严久深的父母和他的父母差不多。而更没想到的是,他原本只是想要一个被带坏的理由,但这事一抖出来,众人的言语就变得不受控制了。

  那一刻他就后悔了。甚至以为严久深会当场否认,但没有。

  严久深好像只是看了他一眼,跟着自己的父母回了家,在他以为只是回家教育的时候,忽然班主任说严久深转学了。

  这个理由,从假的变成了真的。

  但谎言总会有被揭穿的那一刻,最开始他期盼着谎言能够成真,后来到了现在这一刻,他又希望谎言被揭穿。

  尽管他很害怕。

  “那我问点事,问完就走,这样行吗?”陶融放下了筷子。

  严久深瞥了陶融一眼,又四处环视一圈。

  食堂人太多了,留池岁一个人在这里他不太放心。就刚刚让池岁办公室坐着写题,他都看见有好几个过来找老师的学生,试图和小朋友搭话,甚至还想吃几口小朋友的零食!

  太不放心了。

  小朋友一颗糖就能拐走了。

  “岁岁,捂会儿耳朵,面前这人要放屁了。”

  池岁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陶融,依言捂住了双耳。

  虽然他觉得放屁应该捂鼻子来着。

  “问吧,赶紧的。”严久深让池岁捂住了双耳,也没忘给人喂一口饭。

  “为什么当时不揭穿我?”

  严久深漫不经心地看了陶融一眼:“你想出那种办法逃避一次,特别蠢。

  “我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又觉得你太蠢了,懒得揭穿了。”

  当然还有个原因,他想知道家里两位大忙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虽然,意料之中。

  陶融愣了愣,那个方法确实很蠢。

  他逃避了那一次,后面每当自己考不好的时候,他就会依赖那个理由。实际上他现在,就算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也依旧,像是在原地徘徊。

  如果稍不注意,过于依赖那个理由了,他连原地徘徊都会做不到。

  “那你这次回来……”

  “拿学籍的,拿完学籍就走了。你的事我没兴趣。”严久深撑着下巴,把汤端给池岁喝了一口,“你是知道老何找我谈话了,所以这么慌吧?”

  “老何知道归老何知道,我不想说,他也不会管。”

  “问完了?问完了赶紧走吧,我要吃饭了。”

  陶融僵在原地,他最想问的,其实还是,老何知道了,会不会这事就被抖出来了。

  但严久深说不会。

  想来想去,其实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为了一次逃避,创造了这么一个理由,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依赖这个理由。

  他根本没有任何的长进。

  确实是很蠢的一个方法。

  陶融端着饭起身,往出口那边走去。

  池岁缓缓地放下手,偏头望着严久深。

  “怎么了?吃不完?”严久深笑问道。

  池岁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双耳:“其实我刚刚,还是听到了。”

  “小朋友啊,”严久深把手轻磕在池岁的头上,手指穿过柔顺的短发,揉了一小半,“捂耳朵的意思,是要假装听不见。”

  “啊。”池岁张了张嘴,“那我现在怎么办?”

  严久深一笑,歪了头凑在池岁耳边轻声说:“现在这种情况,只能假装失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岁岁:深哥我失忆了

  深哥:卧槽好像真失忆了,你不叫我哥哥了!

  (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