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很快被踢开, 捡走。
一片混乱中，原本在同学们跟前的，被揉成一团的真心，一个一个, 被人随意拾起, 阅读。
像有人拨开了尘封着的珍贵古迹, 绚烂瑰丽文明被恶意觊觎，见光的那刻起就腐败溃烂, 发霉发臭。
棠明终于想起何睿为什么没带着一班走完高三了。
作风问题。
但明明应该没有这么激烈的。
他突然开始搜肠刮肚地想，上辈子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这么闹？有没有像这样……
两人颜面尽失, 一寸一寸地被刨心剜肝。
赵理被人拉走了, 解凌云姿势没变, 现在却像是跪在何睿跟前, 颤抖着虚虚包裹着他被压烂的手。
他死死咬着牙, 极力忍耐, 也没忍住双眼发红，眼里蓄满了水。
何睿脸色发白, 整个手臂在无意识地抖动, 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表情虚弱却温和, 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惨白的嘴唇嚅嗫开合, 安抚性地轻声对眼前的解凌云说着什么。
忽然就让人想起初见他时的场景——
也是这样温温柔柔的俊秀书生样，一看就脾气好，压不住学生。
每次课堂吵闹了, 他管不住，就只能无奈地笑着，也从不发脾气, 上课闹得最凶的小子下了课问问题，还是细心又细致的讲解。
最后还落得个让课代表替自己维持纪律的场面。
棠明想，何睿大概不适合当老师吧。
跟他自己上课时说过的一样，以后想去学校门口开个牛肉面馆，养几个回头客，给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卖个早餐。
就挺好。
很快医务室的人就来了，谭梅和他们立刻把何睿带走。解凌云红着眼想跟上去，却被谭梅勒令留下，叫了个老师把他带上去办公室。
数学老师留在班上收了所有黑色笔记本里头的纸张，不小心瞄到一句，脸上神情古怪，匆匆收好后也上了楼。
一场闹剧至此落幕，班上的同学被强迫着安静，却还是在老师们都走后，忍不住小范围讨论起来。
棠明回了座位，有些沉默。
江初月是知道这件事的。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何睿的问题闹得并不大，也没有牵连班上的同学。
时间过去太久，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能想起当时是传何睿跟班上哪个同学怎么了，但具体是谁没传起来，何睿自己承担后果，被辞退了。
重来一次，真相却像伤疤一样被揭开，露出里头的鲜血淋漓。
高三尖子班是学校重点关注对象，发生了这样的事，领导们处理得很快。
解凌云和赵理双方的家长都来了，两家人吵架吵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解凌云的全责。但看在都是高三的份上，也好歹没有造成真实伤害，说了好话赔了钱，也就没再闹了。
何睿是肯定不会再让他留下，最终还是被辞退。解凌云这么一闹腾，也决定在家自习，不来上课了。
唯一被留下的，是赵理。
这样的丑闻对学校影响很大，领导人专门过来嘱咐谭梅，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于是谭梅带着当时在场的老师们轮番上阵，给学生们做思想工作，又跟了解到情况的家长各种解释，那段时间实在焦头烂额。
可时间裹挟着人们向前，闹得再凶，在高考的压力下，这些都只能算“别人家的事”，同学们小范围讨论几天，更多时候是说起这样复杂关系的沉默无语。
寒假之前，班上有些同学通过自主招生初审的，赶往各个大学去考试了。
这些正事不断冲刷着，一班又重新恢复起往日的干劲，没人再提起其他事。
高三上结束之后，寒假来临，学校专门为高三提供了自习场地，教室一直开放到下学期开学，连除夕那天都不关门。
一班还是大部分人要正儿八经地参加高考，听见通知后各个当即立誓，除了团圆饭那两个小时，就待在这间教室里吃喝拉撒了！
班上一阵哄笑。
说的时候嬉皮笑脸的，实际到了寒假，一个个的都认真得不得了，真就只有除夕那天教室空了人。
棠明和江初月本来就是住校，一直待到了过年那天回去吃了顿饭，又接着来奋战了。
这样努力下，在高三下的第二次考试，全省叫得上名号的十二所学校联考中，棠明十分争气地，考到了一中前一百名，比粗略根据历年考试比例划出来的一本线高了快有一百六十分。
直接从中等冲到了一班前排的位置。
江初月快乐疯了，成绩出来那个早上拉着棠明一直笑，三句不夸他就难受。
棠明也跟着高兴起来，之前的郁结一扫而空，像是种下多年的果树结了果，怀了三年的哪吒终于落了地。
“江初月，你排名联考第一，怎么就知道拉着我傻乐？”棠明用食指隔着头发弹了弹他额头，问。
“不一样的。”江初月摇摇头，“我没有进步空间了，考成这样是必然。但是你不一样，你进步太大了，真的好厉害。”
棠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凡尔赛级别了，哑然失笑，“可千万别跟别人这么说……我怕你被人盯上。”
调侃完又自顾自接话，“不对，该怎么炫耀就怎么炫耀，爸爸的人看谁敢欺负！”
江初月笑得眼睛都眯起，根本也不管他说什么，捧着棠明的成绩单翻来覆去地欣赏。
棠明看着好玩儿，还想跟他说话，有个男生拿着笔记本走过来打断了他。
“……棠明，能问个问题吗？”
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请教的一天，这感觉有点新鲜，棠明收回原来落在江初月桌上的手，抬头看，来人是跟他一个宿舍的男生。
解凌云走了之后，宿舍就只有四个人了，他们之间不熟，但关系也算不上差。
“行啊。”棠明侧过身，背对着江初月问男生，“什么问题？”
来人立刻道：“是这样，我语文一直都很差，在外头报了班都没上去，我看你语文一路都在进步，有没有什么方法啊？”
语文提高这种事……其实棠明自己都觉得有点玄学。
他把江初月让他做的那些方法大致说了一遍，算是给了答复。
男生如获至宝，认认真真记下笔记，搞得棠明还觉得挺别扭。
写着写着，或许是想拉近关系，男生就跟棠明闲聊起来：“……唉，这还好是换了语文老师，不然对着那个搞学生的同性恋，真不知道会被教成什么样了。”
话一出口，氛围一瞬间僵硬下来，棠明微怔了下，深深皱起眉。
一时居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子骂这傻逼。
“姓李的，你凭什么这么说人？”
后排的叽叽喳喳显然也听见了，小叽气不过，下意识就站起来大力踢了桌子一脚，同时怼人。
她虽然一副大姐大的气势，但大家同学两年，都知道她其实就是个小沙雕。
姓李的立刻回：“不是，他们同性恋你们不知道吗？这么恶心还帮着说话？”
很奇怪。
这位李同学语句里全是恶意，问出这个问题的语气却稀松平常，平常到好像只是问了个选择题的解法。
就像在他的认知里，同性恋恶心和饿了就得吃饭一样，只是个常识。
理所当然到，甚至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饿了也不一定就要吃饭。
小叽张了张嘴，有一瞬间的停顿。小喳立刻站起来道：“怎么就恶心了，人家喜欢男的女的和你有关系吗？”
李同学却根本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打量她俩一下，又说：“不是，你俩抓着我怼什么啊。你们同桌这么久了，还天天同进同出的……”
他沉吟一下，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兴奋道：“哇，你们不会也搞同性恋吧？”
话音刚落，一句“草你妈”应声而起。
棠明没看快要被气哭了的叽叽喳喳，不耐烦地突然起身，勾了这傻逼脚脖子一下，趁着他倒下的功夫直接抄起他衣领，一把把人往前拖。
“呃……呃干什……”几秒钟的功夫，姓李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电光火石间就在地上被一路拖拽，脖子快要被卡窒息，腿上全被摩擦得火辣辣的疼，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
“砰！”身体撞击到讲台水泥的坎上，背后猛地钝痛。棠明一个甩手，直接把他扔在了进门处。
“你妈的……咳咳……干什么！”
“不干什么。”棠明居高临下，捏了捏手腕。明明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却浑身上下都染上戾气，“这里开阔，爸爸方便教狗做人。”
那人爬都没爬起来，棠明猛地上去拎起他的衣领就打。
“砰砰砰砰！”
一拳一拳，又快又狠。
“还他妈说不说人了！”
棠明这才显出凶狠，拳拳到肉的感觉让他眼睛都发红。
“操……”
一拳落下。
“我不……”
又一拳落下。
“……不说了……别打……”
又一拳落下。
棠明像只是要单纯发泄，他根本不管那人的回答，一个劲儿地抓着衣领就揍。
“棠明！”
直到江初月的声音穿过人群在耳边回荡，他才稍微清醒一点，回过神来。
周围已经有好几个人来拉架了，但是都没拉动，底下这人已经被他打得鼻青脸肿，鼻子嘴角淌血，话都说不出来。
棠明黑着脸看他一眼，突然掀开旁边拉架的人，站起身抄起一把椅子。
猛地回身砸在那傻逼的脑袋边。
“咣！！”
木制座椅被一瞬间冲击力砸得土崩瓦解，发出一声巨响。
那人被极近的暴力吓得一抖，痉挛呜咽着哭起来。
棠明胸膛起伏，面无表情看着那把破碎的椅子残骸，才终于觉得自解凌云事件起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口气——
吐了出去。
砸椅子那一下声音太大，把隔壁班的都吸引过来了，谭梅也匆匆赶来。
扒拉开看热闹的，一进门就看见一圈人中，棠明面色不善地站着。
手里握着根类似椅子腿儿的半截木棍，他身下蜷缩着个同学，已经被打得除了性别什么都认不出来了，旁边还有一张面目全非的椅子。
一目了然。
谭梅觉得自己今年简直多灾多难，咬牙怒吼：“棠明！你给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