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乾坤日夜浮>第六十一章

  温七在赴宴。

  他心跳得很快, 抬头望向天上的大鲸,那条鱼跟死了一样死气沉沉的。

  苏九归在那里面吗?

  他听天府寿宴的故事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了,那是他们家的荣光,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门户, 这辈子获得最大的恩宠就是曾经活着离开天府寿宴。

  这是温七第一次参加。

  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金银财宝像是不要钱一样,屋顶上铺着琉璃瓦, 大殿金碧辉煌, 连房梁都细细描着金线。

  温七没进过魔宫,不知道那位魔尊到底住的什么地儿, 在他想来, 大概所谓天子人皇也就应该住在这种地方。

  他眼前是山珍海味,其他人都已经喝了好几轮美酒, 同桌的人已经有些醉态。

  男人喝多了酒都是丑态, 一个人已经开始脱衣服跳舞, 同行的人非但不拦着,反而还鼓掌为他叫好。

  这一桌子山珍美味, 大多数都是温七叫不出来的东西, 人吃一口就停不住, 刚开始吃饭还是斯斯文文, 最后就丑态毕露,简直是野猪啃糠菜, 狼吞虎咽像是有人来抢一样。

  温七坐在里面显得格外突兀, 他一口菜都没碰过,一滴酒也不沾。

  他很怕, 他怕苏九归没被选中,自己就要死在天府寿宴。

  又怕苏九归被选中了, 那他们温家又是被诅咒的血脉,子子孙孙都要病逝。

  他更怕苏九归被人发现,那他就是个倒霉蛋。

  “你怎么不吃?”旁边有人搂住温七的肩膀。

  温七一个劲儿赔笑,他根本不敢动饭菜,据他所知天府寿宴一定是鸿门宴,猜不到什么东西会出差错,那就什么都不碰。

  “我胃口不好。”温七笑得脸都僵了。

  “可惜了,”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吃的东西太多,肚子被撑得鼓囊囊的,像是个怀胎八月的妇人。

  他走路有些走不动道,温七搀扶着他,眼看他额头上细汗越来越多,温七问:“你怎么了?”

  男人也有些勉强,一手扶住自己的腰,另一手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道:“吃撑了。”

  温七简直有些悚然地盯着他的肚皮,心想你这不像是吃撑了,你这像是怀胎十月,怀了个妖物。

  “哎呀。”许是验证温七的想法,他竟然觉得男人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踹了一脚肚皮,被踹出了个凸起。

  简直,简直就像是孩子踹了一脚母亲。

  “吃积食了。”男人盯着自己肚子喃喃自语。

  温七觉得很纳闷儿,男人仿佛觉得这是个很普通的事,竟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有什么异样。

  温七问:“你吃这么多干什么?”

  “忍不住啊,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男人舔了舔嘴巴,他舌头肥大,不像是人的嘴,竟然能一下子舔到鼻子。

  “是吗?”温七声音都在抖。

  “我悄悄跟你说。”男人附在温七耳边,“我来这儿就是找死的。”

  温七身体一僵,颤颤巍巍抬起头看,发现男人跟自己刚才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他双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染黑了,一点眼白都没有,过长的舌头缩不回去,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温七留心听了半响,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我想死之前尝尝好东西。”

  温七一瞬间懂了,这个人真的是来送死的,云间城有不少流民和乞丐,饭都吃不饱了,他随便找个了寿礼塞给礼官,然后想在死前吃最后一次好东西。

  所以他这么拼命,看山珍美味的目光极为贪婪,肚子涨成孕肚都没有消停。

  男人不知道怎么了,脸上长出脓包,舌头掉出来一截,他眼球凸起,如同蟾蜍一样,看温七就像看烧鹅,“我好饿。”

  温七忍不住看向他涨起的肚子,心想你都吃了一头牛了,怎么还饿。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发现那句话是跟自己说的。

  该不会……

  温七咽了口唾沫,刚想推开他,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温七跟被火撩了一样,回头吼道:“谁?”

  后头那人被他吓了一跳,问:“你是温七吗?”

  那是个老奴才,看上去六七十岁了,穿着一身灰袍,胡子花白,背脊佝偻着。

  温七现在看谁都警惕,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老奴才道:“恭喜啊,你被选上了。”

  温七愣在原地,想了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倒是这一声被人听见了,原本搂着他的男人突然僵住,温七感觉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都收紧。

  他这一圈原本热热闹闹的,此时大家一齐回过头看他,眼神中的憎恶都不加遮掩,仿佛温七撬了他家祖坟。

  这也不怪他们,天府大人选寿礼,每年就那么几个,被选中一个就少一个。

  温七后退半步,他怕今天根本没命走出寿宴就被弄死在这儿。

  老奴才道:“跟我来。”

  温七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

  老奴才继续道:“金大人想见你。”

  金大人,温七想到苏九归来天府寿宴就是为了杀金大人,师尊要找的人原来就在这儿,他犹豫了片刻,推开一直挂在他身上的男人,跟老奴才走了。

  他一走,后头又传来热热闹闹的响声,仿佛一锅沸水,烧得后头人都跳脚了。

  老奴才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问:“你吃饭了吗?”

  温七打了个哈哈:“吃了点,没什么胃口。”

  他要是回答自己吃过,对方肯定不信,如果他说自己没吃,又怕引人猜忌。

  老奴才笑了一声,问:“怕下毒啊?”

  温七是个市井无赖,被人戳穿了也不羞,道:“家里人来过,特地跟我说的。”

  其实他太爷爷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他太爷爷早死了,把锅推到死人头顶上再好不过。

  果然老奴才没反驳,道:“你们家也算是有心。”

  他又说:“也好,让我省了一味药。”

  那句话含含糊糊的,温七没听清,跟在身后,小声问:“他们怎么了?”

  老奴才:“听过鬼故事没?”

  温七:“啊?”

  老奴才脚步没停,显得他声音阴测测的,“说是书生半夜赶路,进了个客栈,吃饱喝足了,旁边的客人小二都露出本来面目,妖怪现了真身。”

  温七脚步一停,他这故事话里有话,客栈是天府寿宴,胡吃海塞的是客人,店小二是老奴才,那倒霉书生是不是他自己?

  温七脚步停下来,老奴才脚步也停下来,现在他们远离寿宴进了游廊,此地刚好比较清静。

  温七这才看清楚老奴才手里有血,之前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来得慌慌张张的也没擦干净,袖口上还沾着血迹。

  温七眉头狠狠一跳,他总觉得这血跟苏九归有关系。

  苏九归遇害了?不可能吧,如果连他师尊都没办法,温七还有活路吗?

  他越想越心惊,恨不得能一步迈到他师尊跟前去。

  噗嗤一声——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动。

  温七汗毛都差点炸了,下意识想回头,那老奴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劝你别回头看。”

  他眼睛如同古井般毫无波澜,温七盯久了总觉得自己陷进去了。

  哧啦,又是一声——

  温七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回头。

  他脖子跟僵住了一样,慢腾腾地回过头去,就看见后面一排人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他们都大腹便便,脸上还带着油光,悄无声息站着,就像是一排怀孕的男妖。

  噗嗤,他又听到了奇怪的响声。

  温七缓缓低头,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肚子原本是鼓囊囊的,如同怀胎十月。

  里头不知道是怀了鬼婴还是妖胎,一只手开膛破肚伸出,噗嗤一声,带出了血淋淋的一片。

  男人动都没动,仿佛根本没觉得疼,就是有些不解,自己肚子里怎么钻出一只手。

  紧接着是蹬出来的一条腿,钻出来一个脑袋,他肚子血肉模糊,就像是个破破烂烂的风筝,被人捅了个稀巴烂。

  温七下意识后退一步,背后老奴才抵住他的后背,阴森森的音调传来,“我让你别回头,你怎么不听话?”

  ·

  苏九归一回头,手中蛛丝用力一绞,蛛丝锋利,竟然切不进天府的脖子,只能将他甩出去。

  苏九归后退,与逐白背对背而站,逐白脚边躺着不少死尸,四肢着地的“天府大人”像是群狼将他们团团围住,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多了。

  “天府大人”不好对付,如果是一个魔物他大不了把对方弄死,可眼前的东西仿佛共享一双眼睛,他们皮糙肉厚,有智慧地排兵布阵,苍蝇一样没完没了。

  如同一支军队,有一个共同的脑子在指挥,一时半会儿竟然弄不死。

  “天府大人就是八岁孩子,金大人是他们的饲主。”苏九归飞快说道。

  这是他根据梦中的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

  逐白雪白衣袍上染了不少脏东西,他有些厌恶地问,“这真是天府大人?”

  怎么也不会相信云间城人真的给这东西过寿。

  “天府不是人名,是名称。”苏九归嘴角还带着血迹,梦中那东西把他伤得不轻,现在说话都肺腑疼。

  “名称?”逐白望向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孩儿,金色衣袍在夜色中发光,群聚在一起就像是一群扑棱蛾子。

  “这些,”苏九归把一人甩出去,道:“都是天府。”

  天府不是属于某个人的姓名,他就像是一个族群的名字,像猫狗狼群。

  如果非要说是姓名,眼前的这群东西算是一个人,他们共用一个脑子,同享一个姓名。

  苏九归道:“他们开天府寿宴是为了生子。”

  天府只能由人族来孕育,他们选择了云间城,先杀了一批,再让蛇女施加梦境,云间城人最为乖顺。

  魔族把云间城人聚集在一起,就如同圈养牲畜一般,每年的天府寿宴就是借腹生子。

  先是用一艘鲸舟吸引人,神像都是修得越大越好,人们会天然崇拜巨物。

  接着会释放香气,香气勾起一个人深埋在心中的贪念,一个人只要有贪念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说是可以参加寿宴,天府大人会实现你们的心愿。

  重要的根本不是寿礼,而是赴宴的人,他们随便选中两个人告诉外头的人他们赢了,然后把其他人留下来生子。

  他当然会实现别人的愿望,因为那是他的诱饵,不给诱饵根本无法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前来。

  贪婪的云间城人会被香味吸引着赴宴,在寿宴中克制不住自己贪婪的本性,把自己肚皮撑破都不愿意停手,直到新的天府大人从破体而出。

  梦中的天府大人跟他说,不是给他一个人过寿,而是给“他们”过寿,这是在迎接新生。

  逐白问:“然后呢?折腾一圈然后呢?”

  “没了,”苏九归面无表情道,“就是想活。”

  苏九归在梦中遇到的那个孩子应该是第一个天府大人,养这东西需要一颗种子,就算是养猪也要找到第一个种猪。

  金大人从哪里得到的第一只“天府大人”?

  苏九归在梦中被大殿中的魔气所伤,那股味道太熟悉了,跟噬渊的气息一模一样。

  魔族难以自然繁衍,天府大人唯有借着人族才能繁衍,不管是人是妖是魔,只要是活的,最大的心愿是活下去。

  只不过苏九归不理解,背后养天府大人的金大人又是干什么的?

  他日复一日在云间城举办天府寿宴,至今为止参宴的人少说有上万人,这个内城隐藏着上万个“天府大人”,跟云间城人只有一墙之隔。

  一旦城墙破了,天府走出内城,云间城就不只是闹梦灾那种程度的麻烦。

  到时全城人都必死无疑。

  不,一旦扩散出去,周边城镇必定受灾。

  “师尊,”逐白打断了他的思绪,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自嘲,“你的咒印好像只封住了我啊。”

  苏九归听到这句话愣了愣神,就这个间隙间,一只天府大人刺中了他的手臂,苏九归把他踹出去。

  苏九归一回头,看着逐白一头银发上溅起了几个血点子,袖中隐隐露出手臂上的咒印,咒印血红,藤蔓一样缠绕在他身体上,苏九归知道,咒印遍布全身,从结实的大臂一直绕到后腰。

  这是苏九归给他刻下的图腾,让他永远只能臣服于自己。

  逐白只要试图想要调动自己的灵力就会被强大的咒印反噬。

  相比较天府大人,逐白身上的咒印让他更难受,应该是像火烧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痛。

  苏九归将逐白置于险境,逐白灵脉被封,澎湃灵力无处挥发,竟然在天府大人的攻势下越发狼狈。

  三只天府咬上逐白,逐白杀了其中两个,被伤到了右臂,鲜血霎时间打湿了他的袖子。

  逐白喘息道:“再拖下去云间城人活不了,我们也活不了。”

  他说得对,如果这些东西被放出去,云间城今夜才是真正的屠城日。

  “你不想去救你的徒弟吗?”逐白问。

  苏九归最初预估错了,他以为赴宴会比寿礼更为安全,温七现在麻烦了,等苏九归找到他可能只能找到一个开膛破肚的徒弟。

  逐白的银发有些凌乱,被冷汗打湿,逐白抬眼看他,苏九归微微愣神,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黄金瞳。

  逐白眉眼深邃,睫毛浓密得不像话。

  因为极致的痛苦,逐白的眼睛微微泛红,湿漉漉的像是含着一汪水。

  苏九归第一次亲眼看见他咒印发作,让他想到小白,小白总是这样看着他。

  小狗一样,真挚,专注,好像他心中只有你,而你却在还害他,给他施加痛苦。

  那样容易让人心软,让苏九归看着心里发紧,仿佛跟他一起受过了这股疼。

  “放我出来吧,师尊。”逐白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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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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