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七在赴宴。
他心跳得很快, 抬头望向天上的大鲸,那条鱼跟死了一样死气沉沉的。
苏九归在那里面吗?
他听天府寿宴的故事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了,那是他们家的荣光,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门户, 这辈子获得最大的恩宠就是曾经活着离开天府寿宴。
这是温七第一次参加。
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金银财宝像是不要钱一样,屋顶上铺着琉璃瓦, 大殿金碧辉煌, 连房梁都细细描着金线。
温七没进过魔宫,不知道那位魔尊到底住的什么地儿, 在他想来, 大概所谓天子人皇也就应该住在这种地方。
他眼前是山珍海味,其他人都已经喝了好几轮美酒, 同桌的人已经有些醉态。
男人喝多了酒都是丑态, 一个人已经开始脱衣服跳舞, 同行的人非但不拦着,反而还鼓掌为他叫好。
这一桌子山珍美味, 大多数都是温七叫不出来的东西, 人吃一口就停不住, 刚开始吃饭还是斯斯文文, 最后就丑态毕露,简直是野猪啃糠菜, 狼吞虎咽像是有人来抢一样。
温七坐在里面显得格外突兀, 他一口菜都没碰过,一滴酒也不沾。
他很怕, 他怕苏九归没被选中,自己就要死在天府寿宴。
又怕苏九归被选中了, 那他们温家又是被诅咒的血脉,子子孙孙都要病逝。
他更怕苏九归被人发现,那他就是个倒霉蛋。
“你怎么不吃?”旁边有人搂住温七的肩膀。
温七一个劲儿赔笑,他根本不敢动饭菜,据他所知天府寿宴一定是鸿门宴,猜不到什么东西会出差错,那就什么都不碰。
“我胃口不好。”温七笑得脸都僵了。
“可惜了,”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吃的东西太多,肚子被撑得鼓囊囊的,像是个怀胎八月的妇人。
他走路有些走不动道,温七搀扶着他,眼看他额头上细汗越来越多,温七问:“你怎么了?”
男人也有些勉强,一手扶住自己的腰,另一手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道:“吃撑了。”
温七简直有些悚然地盯着他的肚皮,心想你这不像是吃撑了,你这像是怀胎十月,怀了个妖物。
“哎呀。”许是验证温七的想法,他竟然觉得男人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踹了一脚肚皮,被踹出了个凸起。
简直,简直就像是孩子踹了一脚母亲。
“吃积食了。”男人盯着自己肚子喃喃自语。
温七觉得很纳闷儿,男人仿佛觉得这是个很普通的事,竟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有什么异样。
温七问:“你吃这么多干什么?”
“忍不住啊,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男人舔了舔嘴巴,他舌头肥大,不像是人的嘴,竟然能一下子舔到鼻子。
“是吗?”温七声音都在抖。
“我悄悄跟你说。”男人附在温七耳边,“我来这儿就是找死的。”
温七身体一僵,颤颤巍巍抬起头看,发现男人跟自己刚才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他双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染黑了,一点眼白都没有,过长的舌头缩不回去,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温七留心听了半响,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我想死之前尝尝好东西。”
温七一瞬间懂了,这个人真的是来送死的,云间城有不少流民和乞丐,饭都吃不饱了,他随便找个了寿礼塞给礼官,然后想在死前吃最后一次好东西。
所以他这么拼命,看山珍美味的目光极为贪婪,肚子涨成孕肚都没有消停。
男人不知道怎么了,脸上长出脓包,舌头掉出来一截,他眼球凸起,如同蟾蜍一样,看温七就像看烧鹅,“我好饿。”
温七忍不住看向他涨起的肚子,心想你都吃了一头牛了,怎么还饿。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发现那句话是跟自己说的。
该不会……
温七咽了口唾沫,刚想推开他,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温七跟被火撩了一样,回头吼道:“谁?”
后头那人被他吓了一跳,问:“你是温七吗?”
那是个老奴才,看上去六七十岁了,穿着一身灰袍,胡子花白,背脊佝偻着。
温七现在看谁都警惕,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老奴才道:“恭喜啊,你被选上了。”
温七愣在原地,想了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倒是这一声被人听见了,原本搂着他的男人突然僵住,温七感觉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都收紧。
他这一圈原本热热闹闹的,此时大家一齐回过头看他,眼神中的憎恶都不加遮掩,仿佛温七撬了他家祖坟。
这也不怪他们,天府大人选寿礼,每年就那么几个,被选中一个就少一个。
温七后退半步,他怕今天根本没命走出寿宴就被弄死在这儿。
老奴才道:“跟我来。”
温七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
老奴才继续道:“金大人想见你。”
金大人,温七想到苏九归来天府寿宴就是为了杀金大人,师尊要找的人原来就在这儿,他犹豫了片刻,推开一直挂在他身上的男人,跟老奴才走了。
他一走,后头又传来热热闹闹的响声,仿佛一锅沸水,烧得后头人都跳脚了。
老奴才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问:“你吃饭了吗?”
温七打了个哈哈:“吃了点,没什么胃口。”
他要是回答自己吃过,对方肯定不信,如果他说自己没吃,又怕引人猜忌。
老奴才笑了一声,问:“怕下毒啊?”
温七是个市井无赖,被人戳穿了也不羞,道:“家里人来过,特地跟我说的。”
其实他太爷爷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他太爷爷早死了,把锅推到死人头顶上再好不过。
果然老奴才没反驳,道:“你们家也算是有心。”
他又说:“也好,让我省了一味药。”
那句话含含糊糊的,温七没听清,跟在身后,小声问:“他们怎么了?”
老奴才:“听过鬼故事没?”
温七:“啊?”
老奴才脚步没停,显得他声音阴测测的,“说是书生半夜赶路,进了个客栈,吃饱喝足了,旁边的客人小二都露出本来面目,妖怪现了真身。”
温七脚步一停,他这故事话里有话,客栈是天府寿宴,胡吃海塞的是客人,店小二是老奴才,那倒霉书生是不是他自己?
温七脚步停下来,老奴才脚步也停下来,现在他们远离寿宴进了游廊,此地刚好比较清静。
温七这才看清楚老奴才手里有血,之前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来得慌慌张张的也没擦干净,袖口上还沾着血迹。
温七眉头狠狠一跳,他总觉得这血跟苏九归有关系。
苏九归遇害了?不可能吧,如果连他师尊都没办法,温七还有活路吗?
他越想越心惊,恨不得能一步迈到他师尊跟前去。
噗嗤一声——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动。
温七汗毛都差点炸了,下意识想回头,那老奴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劝你别回头看。”
他眼睛如同古井般毫无波澜,温七盯久了总觉得自己陷进去了。
哧啦,又是一声——
温七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回头。
他脖子跟僵住了一样,慢腾腾地回过头去,就看见后面一排人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他们都大腹便便,脸上还带着油光,悄无声息站着,就像是一排怀孕的男妖。
噗嗤,他又听到了奇怪的响声。
温七缓缓低头,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肚子原本是鼓囊囊的,如同怀胎十月。
里头不知道是怀了鬼婴还是妖胎,一只手开膛破肚伸出,噗嗤一声,带出了血淋淋的一片。
男人动都没动,仿佛根本没觉得疼,就是有些不解,自己肚子里怎么钻出一只手。
紧接着是蹬出来的一条腿,钻出来一个脑袋,他肚子血肉模糊,就像是个破破烂烂的风筝,被人捅了个稀巴烂。
温七下意识后退一步,背后老奴才抵住他的后背,阴森森的音调传来,“我让你别回头,你怎么不听话?”
·
苏九归一回头,手中蛛丝用力一绞,蛛丝锋利,竟然切不进天府的脖子,只能将他甩出去。
苏九归后退,与逐白背对背而站,逐白脚边躺着不少死尸,四肢着地的“天府大人”像是群狼将他们团团围住,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多了。
“天府大人”不好对付,如果是一个魔物他大不了把对方弄死,可眼前的东西仿佛共享一双眼睛,他们皮糙肉厚,有智慧地排兵布阵,苍蝇一样没完没了。
如同一支军队,有一个共同的脑子在指挥,一时半会儿竟然弄不死。
“天府大人就是八岁孩子,金大人是他们的饲主。”苏九归飞快说道。
这是他根据梦中的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
逐白雪白衣袍上染了不少脏东西,他有些厌恶地问,“这真是天府大人?”
怎么也不会相信云间城人真的给这东西过寿。
“天府不是人名,是名称。”苏九归嘴角还带着血迹,梦中那东西把他伤得不轻,现在说话都肺腑疼。
“名称?”逐白望向眼前密密麻麻的小孩儿,金色衣袍在夜色中发光,群聚在一起就像是一群扑棱蛾子。
“这些,”苏九归把一人甩出去,道:“都是天府。”
天府不是属于某个人的姓名,他就像是一个族群的名字,像猫狗狼群。
如果非要说是姓名,眼前的这群东西算是一个人,他们共用一个脑子,同享一个姓名。
苏九归道:“他们开天府寿宴是为了生子。”
天府只能由人族来孕育,他们选择了云间城,先杀了一批,再让蛇女施加梦境,云间城人最为乖顺。
魔族把云间城人聚集在一起,就如同圈养牲畜一般,每年的天府寿宴就是借腹生子。
先是用一艘鲸舟吸引人,神像都是修得越大越好,人们会天然崇拜巨物。
接着会释放香气,香气勾起一个人深埋在心中的贪念,一个人只要有贪念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说是可以参加寿宴,天府大人会实现你们的心愿。
重要的根本不是寿礼,而是赴宴的人,他们随便选中两个人告诉外头的人他们赢了,然后把其他人留下来生子。
他当然会实现别人的愿望,因为那是他的诱饵,不给诱饵根本无法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前来。
贪婪的云间城人会被香味吸引着赴宴,在寿宴中克制不住自己贪婪的本性,把自己肚皮撑破都不愿意停手,直到新的天府大人从破体而出。
梦中的天府大人跟他说,不是给他一个人过寿,而是给“他们”过寿,这是在迎接新生。
逐白问:“然后呢?折腾一圈然后呢?”
“没了,”苏九归面无表情道,“就是想活。”
苏九归在梦中遇到的那个孩子应该是第一个天府大人,养这东西需要一颗种子,就算是养猪也要找到第一个种猪。
金大人从哪里得到的第一只“天府大人”?
苏九归在梦中被大殿中的魔气所伤,那股味道太熟悉了,跟噬渊的气息一模一样。
魔族难以自然繁衍,天府大人唯有借着人族才能繁衍,不管是人是妖是魔,只要是活的,最大的心愿是活下去。
只不过苏九归不理解,背后养天府大人的金大人又是干什么的?
他日复一日在云间城举办天府寿宴,至今为止参宴的人少说有上万人,这个内城隐藏着上万个“天府大人”,跟云间城人只有一墙之隔。
一旦城墙破了,天府走出内城,云间城就不只是闹梦灾那种程度的麻烦。
到时全城人都必死无疑。
不,一旦扩散出去,周边城镇必定受灾。
“师尊,”逐白打断了他的思绪,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自嘲,“你的咒印好像只封住了我啊。”
苏九归听到这句话愣了愣神,就这个间隙间,一只天府大人刺中了他的手臂,苏九归把他踹出去。
苏九归一回头,看着逐白一头银发上溅起了几个血点子,袖中隐隐露出手臂上的咒印,咒印血红,藤蔓一样缠绕在他身体上,苏九归知道,咒印遍布全身,从结实的大臂一直绕到后腰。
这是苏九归给他刻下的图腾,让他永远只能臣服于自己。
逐白只要试图想要调动自己的灵力就会被强大的咒印反噬。
相比较天府大人,逐白身上的咒印让他更难受,应该是像火烧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痛。
苏九归将逐白置于险境,逐白灵脉被封,澎湃灵力无处挥发,竟然在天府大人的攻势下越发狼狈。
三只天府咬上逐白,逐白杀了其中两个,被伤到了右臂,鲜血霎时间打湿了他的袖子。
逐白喘息道:“再拖下去云间城人活不了,我们也活不了。”
他说得对,如果这些东西被放出去,云间城今夜才是真正的屠城日。
“你不想去救你的徒弟吗?”逐白问。
苏九归最初预估错了,他以为赴宴会比寿礼更为安全,温七现在麻烦了,等苏九归找到他可能只能找到一个开膛破肚的徒弟。
逐白的银发有些凌乱,被冷汗打湿,逐白抬眼看他,苏九归微微愣神,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黄金瞳。
逐白眉眼深邃,睫毛浓密得不像话。
因为极致的痛苦,逐白的眼睛微微泛红,湿漉漉的像是含着一汪水。
苏九归第一次亲眼看见他咒印发作,让他想到小白,小白总是这样看着他。
小狗一样,真挚,专注,好像他心中只有你,而你却在还害他,给他施加痛苦。
那样容易让人心软,让苏九归看着心里发紧,仿佛跟他一起受过了这股疼。
“放我出来吧,师尊。”逐白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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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拒绝狗狗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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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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