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停止了跳动, 静静停下来,就像是一幅画,可是凑近又能感觉到灼热, 再凑近些可以把人烧伤。
墙壁已经被燃烧成一堵火墙, 有人从中走出, 那人是个少女身形,身形隐藏在火焰中让人看得有些不够真切。
蛇女。
一千年了, 她一直停留在原地, 从来没有长大过。
她在火焰中一抬眼,苏九归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捏住了脖颈, 他双腿离地, 有什么东西卡着他的脖子,让他连呼吸都做不到。
他要激怒蛇女然后唤她来杀自己, 他做到了, 这是惩罚。
苏九归眼前开始发黑。
咔嚓, 苏九归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只要蛇女再用力一下, 苏九归的颈骨就能被她当场捏碎。
蛇女站在火焰中, 她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什么人样了, 嗜血的渴望涌上来, 她想把每一个闯进梦中的不速之客清扫出门。
她讨厌魔族,也讨厌人族, 她只喜欢霍清。
“蛇女!”有人在叫她。
声音很熟悉, 可是她没有听出来。
“蛇女!”突然有人抱住她,停止的火焰依然是滚烫的, 有人冲进了火焰里,紧紧抱住了蛇女的身体。
她瞪大眼睛, 被人抱得有点微微愣神。
人族被火焰烧一下会很疼,霍清大概也很疼,她被火焰烧得皮开肉绽,衣袖上已经沾满了火星,即使是这样她都没有松开手,她一直紧紧的、毫不放松地抱着她。
“蛇女!”她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名字,好像可以叫上千万年。
“我是霍清。”霍清紧紧抱着她,她想把蛇女抱离这里,可是蛇女一动不动,她只能陪着她在此地。
“姐姐?”蛇女眨了眨眼睛。
伴随着这一声姐姐,苏九归脖颈上的桎梏突然消失,他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喘气。
他喉间火辣辣的疼,都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痛,下意识看向火海中紧紧相拥的人。
“对,”霍清很久没有听到这声姐姐了,喜极而泣,“我是你姐姐。”
“不,你不是,”蛇女立即否定,她摇了摇头,“她喜欢穿蓝裙子。”
霍清穿着一身黑色丧服,那是死人才会穿的衣服。
霍清原本准备了满腔的话,到这个时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蛇女抬起头,问:“你有没有见过我姐姐?她喜欢穿蓝裙子,她跟你一样高。”
蛇女比划着霍清的样子,又一次在跟人重复这句话,她重复了成千上万遍,死之前在重复,死后在梦中也在重复。
你有没有见过我姐姐?
她喜欢穿蓝裙子。
你有没有见过我姐姐?她……
霍清的嘴唇在哆嗦,她伸出自己的手腕,那里还缠着一块纱布,透露出丝丝血迹,蛇女一直是霍清来喂养,这么多年霍清手上的伤从来就没好过。
霍清每一日都会给蛇女喂一碗血,很多人说她迟早喂养一只妖,迟早要遭报应。
这大概就是报应。
蛇女看到伤口的那一刻很迷茫,她眨了眨眼睛,好像那不是手腕,而是一个难题。
然后她看着看着,便流下了眼泪。
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下意识抓住了霍清的手腕,抓住了却又不敢碰,害怕她姐姐会疼。
霍清想这一天想了很久了,想了整整一千年了,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她要把积攒多年的话说出口,其实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我死了。”霍清说。
蛇女停在原地,轰隆一声,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天空中缠满乌云,就像是人们的怨气聚集在一起,上百张鬼脸同时哭泣。
哗啦啦,雨水降临在人世间,熄灭了火焰。
蛇女慢慢矮下身体,仿佛站立已经耗尽了全部的体力,霍清只能陪着她,她跪在蛇女面前,捧起对方的脸,蛇女和记忆中没有区别,一双很漂亮的杏眼,看人时像是带着天真的笑意。
霍清满脸都是雨水和泪水,她分不清那是什么,霍清轻声重复:“我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她知道这句话很残忍,但她必须要说出来,她必须明明白白让蛇女知道她死了。
“我,”蛇女想说什么,可她只说了一个字,话到嘴边成了一股委屈,先是一点,然后积水一样向上涌,酸楚挤满胸腔,让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一直在找你。”蛇女一开口就会流泪,真奇怪,她本来没想哭的,“我……对不起。”
霍清抚摸蛇女的脸,道:“我知道,我也在找你。”
霍清把玉佩放在蛇女手心里,蛇女愣愣的,霍清又把玉佩挂在脖子上,“我会陪着你的。”
她会陪着她的,不管前路是什么,不管是另外一个识海,还是奈何桥的那段路,霍清都会陪她走一段。
蛇女眼巴巴地看着胸前的玉佩,她想要这个东西想要了很久,真的戴在胸前发现她更想要的其实是霍清。
“蛇女,”霍清道:“收手吧。”
别再继续下去了,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云间城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蛇女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叫做控制不住?
“有个道士扔了一张符,它要杀他。”蛇女露出了一个做错事的表情,道:“我不能阻拦。”
霍清听到这句话脸色一冷,而苏九归那一瞬间明白了。
靥蛇是靥蛇,蛇女是蛇女,要杀他的是靥蛇,季原初一张符咒扔进了天水河,强行把靥蛇和苏九归绑在一起,靥蛇必须要杀了苏九归。
轰隆隆,雷声越来越大,远处天边砸下一块,这是个很奇怪的景象,像是在女娲补天的神话里才能看到的景象,一小块天空带着乌云就这样径直砸下来,原本天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孔洞,天真的坍塌了。
在坍塌之时,靥蛇会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杀了苏九归。
苏九归很冷静,自己解了蛇女的梦也没用。蛇女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道:“她会用你最恐怖的梦来杀你。”
最恐怖的噩梦吗?原来之前经历的都是普通的梦境,他对蛇女道:“能保她吗?”
他不能带着两个人逃亡,一个人活下来就不错了。
蛇女一愣,然后对苏九归点头,“不会再弄丢了。”
好不容易找到,已经不会再弄丢了。
·
人都会做梦,想象自己是人世间的主宰该是什么样的?女娲随便甩出泥点子便能成人,夸父可以一直追逐太阳直到死亡,后羿可以将九个太阳射下来。
人们常常想着,若是能够呼风唤雨那该有多好,也只能想着,梦中若是能实现已经再好不过了,哪敢真的强求。
靥蛇可以。
靥蛇是一个梦境的主宰,在她的梦中,她就是造人的女娲,追逐太阳的夸父,射下九个太阳的后羿。
世间万物,山川因为她而高耸,水流因为她而断流,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她而存在。
苏九归第一次意识到天地惊变是什么意思。
如果清醒的状态他根本不敢想象,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化,小院快速崩塌成砖块。
脚底下踩着的地面在鼓动,地上裂开一条大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疯狂生长。
蛇女下意识抱住霍清,她保住霍清是极限了。
苏九归脚下不稳,他攀住石缝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这还没完,他以为地面会下陷,可是张开的裂缝里竟然钻出一座山,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突兀地生长。
片刻之后,山川高耸,飞马疾驰,大海奔腾不息。
苏九归脚下的土地变成了一座山,天空中裂开的缝隙重新合上,数百张人脸被裂缝吞灭,那变成了一个很普通的天空。
宫殿建造只需要一秒,砖瓦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雪花一样纷沓而至,平地垒起了砖墙,下一刻,太虚殿,凌霄殿,所有道观一一出现。
而苏九归瞬间从蛇女的家来到了太清山。
这里是太清山。
太清山仙气缭绕,对于苏九归来说不只是个仙山,那是他的噩梦。
“她会用你最恐怖的梦来杀你。”蛇女说。
四条锁链缠上了苏九归,不,陆云戟的四肢,四边分别被他的四个师兄拉扯着,太清山同门灵力强悍,即使是陆云戟也没有办法轻易逃脱。
这比记忆中的更沉重,枷锁将他层层裹住,那条锁链有上万斤重,沉沉压制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半跪。
地点是太清山,时间是陆云戟被行天雷之刑的那一天。
他曾经被天雷之刑杀死过一次,靥蛇不介意用同样的招数杀他第二次。
苏九归是想求生的,在来到太清山之前,他绝对是想活着离开梦境。现在他竟然没有这种念头,当时的心境竟然在影响他。
耳边是杀戮声,陆云戟站在尸体中,他身上一直在流血,鲜血从他胸膛里不断溢出,当时他距离死也没多远。
就算没有天雷他也活不了多久。
七百多条修士的命,七百多个亡魂,血债累累,要算在他一人身上。
难怪他回想起天雷之刑时是心甘情愿,他有什么不甘的呢?
陆云戟被困,拉着他的四位同门也不像是刽子手,他们竟然很悲痛。
师兄是主刑人,他这辈子没想到主持的刑罚是对陆云戟,蒲云师兄站在他面前,面色凝重,轻声叫他:“云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陆云戟没有一点表情,他无悲无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师兄道:“真的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陆云戟道:“我心甘情愿。”
他真的是心甘情愿,甘愿赴死。
无需再劝,一切都没有意义,四人齐声合诵,诵经声响彻云霄。
霍清被蛇女的灵力保住,她见过很多人的梦境,以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应该不会惊讶。
可是眼前的东西是在是太诡异了,苏九归被困在诛仙台,他根本不想跑,他早就放弃了,也不想再挣扎。
诵经声不绝,突然之间乌云腾起,遮天蔽日,闪电像是要把天劈成两半。
轰隆隆——
一阵雷声响起,天雷之刑,陆云戟上辈子没躲过,这辈子也不可能躲过。
闪电将天地照得透亮,它应当落入苏九归身上,这样他最后一缕残魂会消失。
靥蛇在纠正太清山当时犯下的错。
霍清没想到靥蛇会这么狠,霍清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阻止一切,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苏九归去死。
霍清距离苏九归不近,蛇女拽了她一把,要把她拖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要!”
霍清的脚步没办法向前,靥蛇的梦太逼真了,这里是太清山,不是她这种凡夫俗子能够干预的。
她瞪大眼睛,已经没办法再接受有人在她面前死去。
天雷从云霄中直劈而下,带着千钧之力,电闪雷鸣之间,天雷如同一只巨兽,直直向苏九归而来,所到之处,不管是凡胎肉/体还是神仙道人都要给它让路。
气流逼得霍清后退三步,她甚至都没办法睁开眼睛,下意识偏过头,以免被风沙迷了眼。
天雷并没有如期而至,霍清一回头,看见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白衣,一头银发,看上去像是个纨绔子弟。
他什么事都没做,周身便传递出一股不可反抗的威压,他伸出一只手,然后天雷便像是轻烟一样汇聚在他的手掌心中,天雷旋转,仿佛心有不甘,在他手中旋成了一个小型漩涡,刮起阵阵旋风。
天雷硬生生挤进他的手掌心,落入手掌时皮开肉绽,霍清离得近,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焦肉味儿。
能够控制天雷唯有龙族,这人是逐白。
逐白右脚后退一步,天雷压力太大,他生生踩碎了石块,撑住自己后退的趋势,压制天雷并不轻松。
“你不要命了吗?”逐白咬牙切齿,声音透出些许无奈,他以为苏九归可以把握一切,怎么能把天雷引出来。
如果他没来呢?苏九归能被天雷劈死第二次。
苏九归对逐白露出一个笑,“我知道你会来。”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最恐惧的东西是什么,靥蛇要勾出一个人心底的隐秘,苏九归心中最恐惧的时候,不是十岁时的鬼郎中,也不是十五岁刚上太清山没多久,是他距离飞升只剩下最后一步却硬生生承了天雷之刑。
是他死的时候。
他在赌,赌他这位口口声声想杀自己的徒弟的心够不够狠。
这绝对是一场豪赌。
他赌中了,逐白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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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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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海镜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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