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实现你的诺言,帮她找到我。”伴随着这句话,蛇女的梦境开始坍塌。
天空裂开一条缝, 有无数张人脸从缝隙中钻出, 他们的脑袋挤着脑袋, 脸贴着脸,鬼面獠牙纠缠错结。
“天要塌了?”霍清皱眉。
不是她的错觉, 天真的要塌了, 一层层肉眼可见往下压,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实现, 在梦境中一切皆有可能。
这是蛇女的梦, 她想要天是方的就是方的,她不高兴, 可能会把所有人压成肉泥。
霍清在这里待了一千年了, 还未见过这种东西。
霍清没见过, 苏九归见过。
这是第一层梦境的东西,这时候竟然来到了梦境的深处, 蛇女快陷入混乱了, 或者说, 她在梦里活了一千多年已经快熬不住了。
可是苏九归偏偏闯入她的梦境深处, 揪住她最心底的偏执,她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身体在拼命自保。
她想见霍清, 但她又不想见霍清。
发疯的蛇女可能会把所有人都埋葬在此处。
“蛇女现在在哪儿?”苏九归问。
霍清指着一个方向,道:“天水河。”
这个回答意料之中, 当然是天水河,蛇女的身体还在河底。
苏九归刚想迈出一步, 听到了地动山摇的响声,玄符军奔跑起来如同千军万马,云间城的玄符军都是战时的军队,大多数都是十米高,有些甚至有二十多米。
远处成群结队的玄符军潮水一样朝他涌来,光是这些玄符军就能把苏九归给淹了。
蛇女一直在限制他的力量,她很聪明,知道苏九归什么时候最为弱小,十五岁的苏九归不可能抵挡所有玄符军。
这根本不是凡胎□□可以轻易阻挡的。
“你妹妹看上去不太省心。”苏九归咬了咬牙,他身上甚至都没有任何一件武器。
十五岁的他要怎么毫发无损地穿过玄符军的包围,然后带着霍清安安稳稳去天水河?
·
云间城。
逐白还在最初的那个客栈,这里的云间城如此宁静,仿佛是个温柔乡。
这个梦是蛇女专门捏造出来给云间城人的,任何人,只要任何人想要在这儿活下去就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他们无忧无虑,每日只要快乐就行。
难怪这个小镇好得不真实。
苏九归在梦里已经过了三辈子,在逐白眼中他一共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苏九归睡前的姿势是曲起一条腿靠在床上,现在他的姿势变了,他极力将自己蜷缩,身上开始出现大片的血花。
肩膀,后腰,脸颊,鲜血弥漫开,他在这层梦境的身体只有十岁,他只能尽量将自己缩小一点,再小一点,好像这样能抵御他的痛苦。
逐白坐在苏九归身边,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苏九归的手,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就算苏九归在下一层梦里出事逐白什么都做不了。
他尝试过治愈苏九归的伤口,可不论怎么努力苏九归身上的伤都没有一丝一毫愈合的迹象。
苏九归是在下一层梦境受伤的,在这层的逐白没办法治愈他。
天快亮了,第一声鸡鸣响起时苏九归就会永远消失在识海深处。
逐白应该放任苏九归去死,反正他也警告过了,师徒该尽的情分他都做了。
可是……
他手里还握着苏九归的手,能够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十岁的苏九归很瘦小,脸色那么苍白,遍体鳞伤地躺在血泊里,逐白都不需要用力,轻轻一捏就能把他捏碎。
这是逐白第一次见到他师尊十岁时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为何出现在苏九归的梦中,强烈的执念才会把一个人拖进自己的梦里,苏九归在想着他。
十岁的苏九归在向逐白求救,他很难做到坐视不理。
真麻烦,逐白后脑轻轻靠在墙上,仰头看着窗外挂着的一盏红灯笼,没关窗,外面的灯笼被微风吹过时轻轻摇摆,好像他混乱的心。
如果这次失败,逐白就跟着苏九归一起死在这儿,他在梦里死了,外面那条尾巴也会灰飞烟灭。
“你欠我的。”逐白不太情愿地闭上眼。
·
苏九归必须在梦里保持清醒。
“跟我走。”
苏九归带着霍清转身进入巷子深处,这片巷子当年住的都是穷人,没想到成了抵挡玄符军天然的堡垒。
玄符军进不来,如果想进来就要把这儿踏平。
背后是轰鸣声,玄符军的利斧砸在地上,弄巷的墙壁被砸得稀巴烂,砖头像石子一样四处乱蹦。
弄巷最多只是拖延时间,没办法阻止玄符军。
他转身进了胡同,霍清跟上他的脚步,发现这是她回家的路,她死去的地方走要再转两个弯就能回家。
霍清皱眉,问:“你是不是走反了?”
这里不是去天水河的方向,苏九归为什么反着走?回家干什么?
苏九归原本笃定的脚步一停,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把霍清护在身后。
这时候霍清才看清楚,墙上一片浓黑的阴影,就像是黑色的沼泽一样,鼓起一个巨大的水泡,水泡破裂后,黑色的液体像是血液一样涌出。
然后在地上凝结,竟然活生生从墙壁里走出一个人影。
不止一个,小巷狭窄,像是产卵一样突然排出十几个卵泡,碎裂之后走出一个又一个人影。
他们面无表情,只是沉沉盯着苏九归看。
苏九归护住霍清,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这不是云间城人,而是苏家村人。
上一层苏九归自己的噩梦活了,除了天上的人脸还有这些村民,竟然一路追杀到深处。
之前他们还忌惮逐白的存在,只敢缓慢地接近不敢做出什么。现在逐白不在,他们才露出本来面孔来。
越来越多的村民从墙壁走出,这个巷子被堵死了,巷子外面是玄符军,巷子里是苏家村村民。
苏九归自己完全有办法可以逃离,但他现在带着霍清,他说好要帮蛇女找到姐姐,不可能让霍清死在路上。
一个人朝苏九归冲来,他一脚踹在那人腹部,然后又卸了另一个人的肩膀。
噗嗤一声。
他正撂倒一个村民,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动静,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人被割喉才有的响声。
他猛地一回头,以为会看到霍清倒下,就像当年霍清被盗贼杀死在这个巷子里。
一具尸体砸在他脚边,那是苏家村的村民,而霍清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柳叶刀,衣袍上溅起一个血点子。
“你……”他一直以为霍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
霍清甩了下柳叶刀,动作轻巧而熟练,道:“你以为我怎么在这儿活下去的?”
霍清活着的时候是个普普通通的医女,可她在蛇女的梦里被困了一千年了,如果没有点本事怎么可能在这鬼地方活一千年。
不只是蛇女在找她,她也必须好好活着,才能等待蛇女能找到她。
霍清干脆利落解决下一个,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最好快点。”
有霍清在后面帮他,苏九归可以做很多事,他一脚踹开大门,然后钻进了宅院。
这是霍清家,门非常低矮,人必须要弯腰才能进入。
霍清上了门闸,把苏家村村民拦在门外,很诡异的是,村民只是在门外挠门,竟然不敢破门而入,只能徒劳地发出威胁一样的低吼,好像这里有一个无形的屏障。
这里曾是蛇女心中最珍贵最干净的地方。
霍清关上门闸之后愣了很久很久。
院子中央一排花瓶,被人仔仔细细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列,院子边缘有一排霍清晒着的草药。
屋内一层不染,仿佛还有人在此处生活。
蛇女把这个地方保留得很好,跟那天霍清早上出门时的家一模一样。
一声脆响。
霍清刚进门就看见苏九归一脚踹碎了花瓶,全然不符合他一个道士的风格,就像是一个进城的土匪,紧接着把旁边的草药掀翻在地。
“你干什么?”霍清厉声道。
苏九归没回答她,轻轻念了一串符咒,掌心燃烧起一片火焰。苏九归十五岁时学的咒术都是些糊弄人的小把戏,唯一能有点用处的就是火符。
“你干什么?”霍清捏住他的手腕。
召唤火符什么意义不需要多言,苏九归是要把这儿给烧了。
苏九归平静道:“激怒她。”
“你疯了?”霍清狠狠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蛇女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苏九归竟然还要激怒她,到时候蛇女完全丧失心智干出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
他一旦在这儿死了,身体很快就会断气,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运气好的话,苏九归后半辈子能活在蛇女的梦境里。
“是,”苏九归道:“激怒她,让她来杀我。”
霍清微怔,然后她松开了手。
苏九归没办法赶去天水河,那他就让蛇女亲自出来见他。
火焰在苏九归的掌心中跳动,最先被点燃的是晒着的草药,霍清曾经在此处晒药,她一日有两个时辰都在研究她那些药材。
然后火舌卷上竹篓,那是霍清每日出去采药时都会带着的,蛇女会送她出门,让她早点回来。
后来是院内的竹椅,因为蛇女住进霍清家,霍清不得已置办了很多东西,她们一起挑中的,连马车夫都没舍得叫一个,两个人硬生生搬了三条街才带回家。
晾衣绳上晒着的衣服,衣服迎风飘荡,随即就被火舌吞噬。
蛇女很喜欢看霍清晒衣服,她总是把两人的衣服并排晒在一起,等蛇女穿上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很温暖的香气,她曾经很偏执地认为那是霍清的香气。
霍清站在此地时就好像能看到过往,回忆在眼前一幕幕掠过,这间院子本来没有什么特殊,云间城随时可以找到另一个宅院,可就因为她们曾在此地生活而变得不同。
她已经太久没回过这个家,一千年了,蛇女有执念,她何尝不是?
这是蛇女的噩梦,难道不是霍清的噩梦吗?
她早就死在小巷里,却不得往生,被迫陪着蛇女一遍一遍重复这个噩梦。
她根本没办法维持自己的冷静,她只是强迫自己,说霍清,冷静点,别疯了,已经疯了一个了,你不要疯下去。
一千年了,蛇女多痛苦,霍清就有多痛苦,想见蛇女的念头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东西。
她不敢走进来,明明就在眼前,死之前没走的那段路,死之后也不敢走。
她甚至不敢回家看上一眼,她以前治愈的那些病人都说人死之后千万不要回家,不要再去徘徊,不要留恋,不然会变成“怨”。
现在霍清就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怨”。
她苦苦支撑了一千年,那股劲儿一直堵在胸口,现在好像随着家中起火而灰飞烟灭。
咔嚓一声。
霍清随着声音抬起头,远处的玄符军停止了攻击,他们停了。
门外挠门的苏家村民也跟着一起停下,世间陷入诡异的安静中,静得连一阵风声都没有。
仿佛这天地之间,干干净净,世间万物,因造物主的心绪而停止。
极致的安静之后,就是一阵惊人的尖叫。
天空上的裂缝骤然变大,天上的鬼面獠牙齐声尖叫,尖叫声如同毁天灭地,仿佛人的叫声能够杀人。
霍清捂住自己的耳朵,觉得自己的耳膜要被穿透。
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再这么下去,她非死在这儿不可。
她抬头去看苏九归,发现苏九归的样子并不好,他吐出大口鲜血,耳朵也缓缓流出血迹,他很快就会七窍流血而身亡。
可苏九归连擦都没擦一下。
谁都不知道蛇女到底叫了多久,当她停止时霍清感觉已经过了一辈子。
“我,杀,了,你。”天边传来蛇女的声音,怒火,压抑,仇视都挤压在一起。
霍清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她很久都没真的听到蛇女说话了。
“嗯,”苏九归张开手臂,明明嘴角都是血迹,看上去那么狼狈,可他看上去那么冷静,仿佛真的死在这儿也无所谓,“我等着你。”
“来杀我啊。”他露出一个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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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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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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