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日的脚步有些乱,前几日刚下了一场雨,天气稍稍冷了些,这几日忽然又暖了。
姚润桉一觉刚醒,还有些混沌,总觉得不太真实。昨日刚过完万寿节,宫里还有几分残余的热闹,太监们,宫女们,侍卫们面上都挂着喜色,大约是得了赏银,这几日又休沐。
诚然,他虽说不上喜悦,却也并非难过。
他昨夜睡了个好觉,做了些好梦。醒来还值得回味,又有些怨为何偏要醒来。
他侧过脸在枕头上闻了闻,还残留着几不可闻的香味。
要谢这一枕头的馨香,他才有幸运好睡。
听范公公说,这两日要下雪。姚润桉却并没什么兴致。京城是下惯了雪的。去年是鹅毛大雪,一脚踩下去能到脚踝。
姚润桉这么想着,望了一眼身侧冷硬的白玉石地板,总觉得一脚踩下去松松软软,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样想想,好像也有些怀念去年的雪了。
自欺欺人吧。
何不说是怀念他刚刚梦见的,去年和晏唐一起踩雪的日子。那日雪后方晴,晏唐在积到脚踝的雪里湿了鞋袜,又不亦乐乎地踩来踩去。直到太阳下落,骤冷起来,晏唐冻得站不直。姚润桉笑他笨,背着他走。背到了姚润桉现在躺的这张床上,姚润桉替他脱了鞋袜,帮他把湿漉漉的脚擦干净,用汤婆子捂暖。
姚润桉站起身,才发现头有些晕。
正巧范公公端着一碗茶走进来。
“陛下,您醒了?”
姚润桉皱着眉头,脑仁有些疼。“什么时辰了?”
“辰时四刻了。陛下,您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红吗?”姚润桉用手背贴了贴额头,有些烫了。“大约是感了风寒。”
范公公有些慌乱,望了一眼姚润桉身后床上的被子,“哎呀,陛下,这还是春被,昨夜没有小太监替您换一床被褥吗?”
姚润桉低头,嗓子也有些发干,端去身旁的热茶喝了两口,才说:“朕叫他们不必换的。”
范公公连连要去叫太医,姚润桉没说什么,待他走后,将刚才的梦记录下来。
范公公的脚程快,不消片刻就将太医带进来。
李杏连见着姚润桉,行了个礼,替姚润桉把脉。
姚润桉的确发热了,李杏连替他开了个方子,正好走时,忽然想起什么。
“陛下,晏将军近来可好?”
他这句话刚落下,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范公公大惊,李杏连医术高超,专为陛下妃嫔看诊,但姚润桉后宫空空,他又甚少有病痛,平日只有小太医隔一旬来为他把个脉。于是他便成了闲人一个,甚少进宫,更别提了解宫内密辛。
便是这样,一脚踏进了坑里。
姚润桉也愣了一下,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杏连看出姚润桉不悦,小声道:“陛下恕罪,只是臣忽然忆起,不知龙嗣是否安康,微臣多嘴。”
姚润桉有些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什么龙嗣,与他何干?”
李杏连有些不敢看姚润桉,他此刻像个狼一样,紧盯着李杏连不放,好像非要从他口中剥出个答案。
李杏连顾不得晏唐从前对他说过什么,也顾不得再权衡,只得答道:“晏将军有孕了,应是已经到了产期,陛下…不知吗?”
李杏连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静谧到让人恐惧。李杏连能听见自己心跳砰砰的声音,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滚落在颊边,又不敢动。
然而姚润桉此刻也根本顾不上他。李杏连说的寥寥几个字他好像听不明白了,脑中一片混沌。
他只能不停地念叨着:“他不能怀孕,他说过,他也不肯…”
“晏将军起初是不能的,但他问了臣,臣给他开了迎子的方子,日服百天,一年前便有孕了。”
李杏连仅仅是陈述着,句句话语却像是钝刀子割姚润桉的头,磨得鲜血淋漓。
他的声音闷闷的,其中好像参杂着莫大的哀恸。
“迎子药,日服百天…苦吗?”
李杏连咽了口口水,发着抖:“里头有二两黄连,应当比寻常药还要苦些。”
那时,一万个刀尖刺进姚润桉的心脏。
唐唐怕苦。
往日感了风寒都是逞强不愿意喝药的。
那迎子的苦汤药确是一碗接着一碗,一天都不落下的。
倘若是这样,倘若是这样…
那天晏唐要与他说的事,是什么?
姚润桉忽然干呕起来,身体如落叶般倒在地上,仿佛要把整个心肺撕碎了吐出来。
李杏连吓坏了,上前爬了两步,“陛下…陛下!怎么了?”
范公公也赶忙过来,扶着姚润桉,大喊着陛下。
等他扶起姚润桉,把自己吓了一跳。姚润桉双目赤红,嘴唇轻轻颤抖着。
与晏唐的离别仅有三百天。但他早已忘记了时间的尺度。那日日刺骨的煎熬,夜夜不得眠,他总也是过来了。
分离是那般丑陋而仓促。
他用最令人不齿的方式要给自己找寻一个解脱,一个“面子”。
怎想就在此刻,那些解脱成为了无尽折磨。
姚润桉忽然起身,踉跄一下,像宫殿外奔跑。
“去将军府。”
-
马车上,姚润桉望着沿途白雪,空茫天地间如纯净一张纸。
惠安七年的第一场雪,他在雪光熹微中望见春天。
他止不住想起晏唐,澎湃的情绪无处安放。他想起与晏唐初次见面时,他一眼从人群中看见这好奇的猫儿。晏唐那时十七岁,满身挟着从沙场带回来的肃杀之气,剑眉直入鬓角。
第二次见面是在御花园中。先帝病逝,姚润桉仓促登基,每日忙得焦头烂额。那天他正巧应付完一群大臣,打算去后宫看一遭——看看他素未谋面的一群妃子。
这次他是从大臣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找不见路,在御花园深处,他隐约闻见淡淡的雪松气息。
那天是夏至,春光被夏暑淹没,宫墙之内树影摇晃,阳光从枝叶缝隙中洒进庭中,洒金般落在青石板上。
于是雪松清香在夏至日便显得有些突兀。
他循着香气转过拐角,在香味最浓郁处驻足。
一棵半人高的树丛后,藏着一个人。
他环抱着自己蹲在地上,头紧紧埋在暗红的衣裳里,缩成一团。
姚润桉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他。
红色团子激灵一下,从膝盖缝隙中透出一只眼睛看着来人。
“你把自己塞进地里,也不防信香飘得整个御花园都能闻见。”
红色团子露出一张脸。
“闭嘴,杀了你。”
他的些许锋利的面部轮廓被绕指柔的情欲染湿了。
姚润桉望见了他的脸,不免有些惊讶。
晏家世代镇守边疆,代代枭雄,却没想到到了这一代,竟还有个坤泽将军。
坤泽不入伍是军中的规矩,若是一个坤泽到了雨露期,整个军的乾元都得受罪。
但其实晏唐的信香稍淡,若非他鼻子灵敏隔着数道红墙也闻不见。
他却起了坏心思,他骗了晏唐。
“雨露期怎还在宫里乱跑,不怕被旁人知晓晏将军是坤泽?”
晏唐喘得话都说不全,横了姚润桉一眼:“不许说出去。”
姚润桉想,他大概不认识自己了。
但晏唐意识已然有些模糊,他将毛茸茸的头顶像姚润桉身边靠了靠,蹭到了姚润桉衣袍的下摆。
姚润桉这一年里常想,若他没在那个夏至时在御花园里游荡,若晏唐那日并非恰逢首次雨露期,若他没动心念去寻那隐隐约约雪松香。
那往后一切都将崩塌,他不会将晏唐带到他的宫殿。他不会吻过晏唐。他不会爱上晏唐又推开他。
他不会想一个人想了三百多天。
他不会在晦暗里飘飘沉沉愈发难安。
早知,早知如此绊人心。
但他的生辰时下了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