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 拿着高官厚禄来求取我这一杯莫愁的达官贵人不可计数,可我从未见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唯独为你, 我打算破个例。”
“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所以我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在那之前,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听完了这个故事, 你再决定是否要喝下莫愁。”
红绸飘动的巫师殿中,清秋听着那白衣猎猎的女子轻声低语, 如同水妖吟唱般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竟让她乖顺地坐到了一旁的矮桌前, 一言不发地静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十七年前,祁国国君冯昶趁其表姐冯淑薨逝,大越上下国丧之时, 勾结西南诸国叛离大越,自成一国。一年后,祁国鹰骑绕道北方,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一夜之间连破大越五座城池,破晓之时攻入上京。宫澶早早得了消息, 但大越国内无一将领能抵挡鹰骑这等虎狼之师,于是连夜携家带口逃出上京, 直至西南之地、你出生的宿州。”
清秋眼眸微张, 却未做声。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子可能知晓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而且这些事会让她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彼时宿州正遇暴雨, 多山之地易发山崩泥流。宫澶携宫妃仆役在山中躲雨,恰巧碰上泥流,一行百多人无一受伤, 唯独身怀六甲、最得圣宠的凌妃苏语嫣被洪流冲至山下,尸首无存。”
清秋藏于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后来宫澶重回上京,重新修缮紫鸾阁,在外面种满苏语嫣最爱的拒霜花,向世人昭示他有多深情。”
女子说着,语气陡然转冷。
“可你知道苏语嫣是怎么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清秋听着她冷厉的声音,身子猛地一抖,低声喃喃道:“别说了……”
女子置若罔闻:“只因为一个游方道士的酒后戏言,宫澶却将其奉为圭臬,笃信不疑!更为此,亲手葬送了两条性命!”
清秋双目含泪,抬眸问她:“……什么戏言?”
女子冷哼一声:“‘苏氏长女,身怀祸胎。若此女婴降世,大越国柱必折,国运尽矣’。”
言尽,清秋如遭雷击般,茫然不知所措。
到苏扣村那日,她已经从老村长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只是一直不知生身母亲是谁,又为何会孤零零死在绝命崖下。
最初那段时日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自责她的出生害死了王猎户和一村女婴,若不是有陶酌风陪着,她也许早就疯了。
现在,她好不容易放下对于过往和身世的追究,方又得知自己竟然就是那传闻之中名动天下的苏语嫣的孩子。
而杀死苏语嫣的人,正是宫澶,是她的生父!
也是宫哲的异母兄长。
那么在她被王猎户收留后便闯入村子,残杀女婴的土匪……
她周身颤抖不已,眼神涣散,状似失神:“就因为一句所谓预言,便要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甚至是他最爱的女人,也不足惜么?”
白衣女子听罢,苦笑一声:“帝王之家,何来的真心?”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清秋抬眸,“为何会在此处?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会来?”
女子听她这么一问,先是一怔,随后颔首浅笑一声,转过了身来。
红绸掩映之下,是一张与清秋眉目相似的俏脸。
只是额角有一道暗褐色的陈年刀疤,平添了一丝悍意和匪气,全然不像一个深居高阁的神秘巫师,反而更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只一个眼神便带着凛冽的杀气。
“因为你颈后那朵花形印记,乃是我当年亲手所纹。”
清秋大惊:“你……是谁?”
“你可曾听说江南苏氏四姝之中,老三苏语琰的结局?”
她这么一说,清秋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嘴唇颤颤道:“女扮男装,投军报国,战死沙场,死无全尸。”
“不,应该是为大越而战,却因受伤而暴露女儿之身,被生死战友弃于山中等死,却命硬的杀了三只循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狼,生饮其血,生啖其肉,又拖着半残的身子杀了十几个假扮山匪的官军,带苏扣村全村老少入藿莲山求存。还有杀死那游方老道,借祁国冯昶与乌苌国主之力,誓杀宫澶与宫哲二人报仇雪恨。”
一语落罢,殿中瞬间寂静无声。
“故事讲完了,”顿了一刻,苏语琰走到清秋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白玉酒壶,为她倒了一杯酒,“我知道这些事情对于你来说,也许一时难以接受。若你想要忘却前尘,我便给你一杯莫愁,喝下之后,今天你所听到的这些就都会从你脑海中抹除,你此生也不会再受过去种种苦难记忆所折磨。”
说罢,苏语琰微微一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然带上些许期许:“但你若选择铭记这些过往,想要复仇,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她无视清秋恍惚的神情和盈满泪水的眼眸,面色平静地将那杯无色清酒推到她面前:“喝还是不喝,你自己决定。”
清秋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下移至那杯酒上。
许久,缓缓伸出了手。
……
殿外,宫哲自清秋进殿之后便面沉如水,眼看着天色渐暗而她还没出来,他等得心焦,一低头便要不顾青袍道人的阻拦,直接闯入殿中寻人。
“王爷!王爷!闯不得呀,这可是大巫师的地盘,咱不能来硬的呀!”
宫哲一掌将他挥开:“不过是喝一杯酒,却过了这么久还未出来。清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定要你们……”
“吱——”
“昭王爷息怒,”宫殿大门被拉开,一个伶俐的侍女搀扶着清秋缓步走了出来,对着宫哲大方一笑,似乎不见生气,“王爷久等了。这位清秋姑娘的心事过重,大巫师怕莫愁药性太烈,冲撞了姑娘心神,便先施针为姑娘调息,封住了心脉。只是这一步许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可能害了姑娘,这才多花了些时间,还望王爷见谅。”
宫哲无心听她解释,匆忙回首去看侍女身侧的清秋,眼神中净是期待与激动,向她伸出手去:“清秋,过来。”
清秋歪着脑袋瞧了他几眼,突然皱了眉头,受了惊吓般往那侍女身后躲去,扯着她的衣袖:“好姐姐,我怕。”
她从侍女肩头探出一双明亮的鹿眸,带着幼子般的单纯与稚嫩,湿漉漉、怯生生地打量着宫哲,却不敢靠近一步。
甚至他往前走一步,她便要往后退上几步,在侍女背后躲得严严实实,却又忍不住冒出头来瞧他一眼,接着又缩回去,周而复始。
宫哲凝眉:“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抱着胳膊看好戏的青袍道人被点到,忙“喔”了一声,附在他耳边低声解释:“王爷忘了?莫愁的作用除了让人忘了不开心的事,还能忘了不喜欢的人。”
“嗯?”
宫哲一瞪眼,青袍道人赶紧撤到旁边,无奈:“王爷,贫道实话实说而已。”
他轻叹口气,不再理他,回眸看向清秋,尽量露出一副和善的微笑,也不再催她去他身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盯着她看。
见他再也没有主动上前,清秋大着胆子,询问那侍女道:“好姐姐,他是谁呀?”
侍女弯眉一笑,喜人得很:“这是姑娘的夫君。”
“夫君?”清秋一愣,双颊瞬间红了起来,含羞带怯地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勾弄起衣袖,羞羞答答道,“他长得真好看。可是我一看见他就害怕。好姐姐,你别骗我,他当真是我的夫君?”
侍女无奈地掩嘴一笑,把她往宫哲怀里轻轻一推:“这还能有假?”
清秋腿上有伤,一时没站稳当,便往前倒去。
幸好宫哲眼疾手快,不待旁人作何反应,一把往前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
清秋大惊过后,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正陷在他怀里,被他双臂圈得紧紧的,慌忙用力推了他一把,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身后那侍女见状,对宫哲一福身,转身回了殿里。
至于那青袍道人,也极有眼力见地抛下一句“贫道去殿中找大巫师叙叙旧”,一溜烟跟着那侍女进了殿。
殿前只剩下他们两人,宫哲却恍然不觉。
他只顾着垂首看她。
等到清秋喘息稍平,怯怯抬头瞧他一眼:“你,当真是我夫君?”
他淡笑,点头。
“那我为何不记得你?”她凝眉,“刚才的侍女姐姐说,我先前喝下的那杯酒能让我忘掉不好的记忆,莫非你也是我不好的记忆吗?”
听着她天真的问话,宫哲心中一痛,面上却仍保持着微笑,省得吓着了她。
“先前保护娘子不利,让娘子遇到些麻烦,受了惊吓,这才来求取莫愁,好让娘子忘掉那些前尘往事。许是因为受惊,娘子便怨怪为夫,这才把为夫也给忘了。”
他这谎话是在来的路上就想好的,等她出来的时候又在心中练习了一遍又一遍,说起来竟然自然得像真的似的。
清秋狐疑地看了他许久,久到让他怀疑那莫愁是不是失了效。
“清秋……”
他还没说什么,却见她朝他灿然一笑,上前两步靠近了他,却将手缩在袖子里不敢牵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见夫君也知错了,那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了!下次可不许保护不住我了,听到没有?”
宫哲听闻先是一怔,随即欣喜若狂,将她一把扯入怀中,喜道:“你放心,我保证此生都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有违此誓,提头赔罪。”
她轻轻一掐他的腰,又羞又气:“瞎说什么浑话呢……”
*
殿中,青袍道人立于苏语琰身后,神色严肃认真,与之前判若两人。
“师父,清秋姑娘她,当真可堪大任?”
苏语琰微微垂眸,从方才那只白玉酒壶里到出一杯酒来一口饮下:“她可以。她身体里留着苏家的血,就注定了此生都会和宫家无休止的纠缠下去,直到一方死去。那个人只能是宫哲。”
青袍道人仍未完全放下担忧:“若她输了怎么办?”
“若她输了,”苏语琰一握酒杯,瓷杯上瞬间出现一道裂纹,“我们还有另一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