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会离开王府, 离开上京,你可要与我一起?”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上京。”
“却是为何?”
“经此玉泊山一行,方才知道, 你我这样的人,若无银两和自卫的本事傍身, 就算能侥幸离开上京, 也绝逃不出多远。”
“那你打算如何?”
“暂且留在上京,等到有了自保的资本和成功的把握, 再走不迟。”
“要多久?”
“不会太久,兴许……”
陶酌风突然停顿, 抬眸怔怔越过清秋肩头,望向她背对着的房门。
清秋见他不语,好奇地回头望去。
房门微微敞开着, 一道高大身影挡住了些许日光。逆着光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发觉他周身似寒冰环绕, 冷得教人本能的想要抗拒。
他手中拎着两个大大的食盒, 看那形状是福春楼的。
见是宫哲来,且久久站在门外不离开, 清秋的脸色顿时也沉了下来,垂眸看着地面片刻, 回头对陶酌风叮嘱几句好生休息, 起身便走。
她不想和他呆在同一个地方, 哪怕他一言不发, 只是远远站在那,她都会想起自己曾经被践踏碾作尘的一颗真心。
心里便疼得厉害。
哪知她还未靠近门口,他便重重“哼”了一声, 转身,就这么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一路面色难看,步履僵硬却故意放缓地拎着食盒走着,一心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似是在期待什么。
期待什么呢?
也许是记忆中那一抹见他生气便会不顾一切追上来,缠着他撒娇耍痴的绯红吧。
可是没有。
身后静悄悄的,院中除他之外再没有半点动静。
院门已近,宫哲的心渐渐提了起来。
“王爷。”
一声女子的轻柔嗓音传来,低低的听不出情绪。宫哲背脊一僵,站定当场,心里头却是一松,但又绷着一张脸没有转身,似乎还在等她进一步服软。
身后的镜心一脸疑惑。她不过去房中拿件衣服,出来就看见王爷拎着两盒梅花酥在院中练习高抬腿轻落下。
北府军训练又有新招式了?
“王爷,”镜心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可王爷挡住了她出院的路,她不开口也不行,只得想了一下,拐弯抹角的提醒道,“花酥要是冻硬了可就不好吃了。”
这下宫哲总算听清了背后之人是谁,当即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镜心一脸疑惑的站在院中,而陶酌风的房门紧闭,根本不见清秋的身影。
心里有一簇小火苗,刷的一下,灭了。
宫哲眉头一皱,顿了片刻,把两盒梅花酥塞进镜心怀里,闷闷不乐道:“拿去分了吧。”
“哦……啊?不是给清秋买的吗?”
“不用了。”宫哲说罢转身便走,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却又退了回来,从她怀中拿走一盒,又面无表情地走了。
剩下镜心抱着一盒花酥,愣了一会儿,提溜着食盒一溜烟跑回了屋里。
……
王府书房。
宫哲坐在桌案后,盯着案上的食盒发呆。
有事来禀的展晟进来已有半盏茶的时间,可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敢出言打搅,只好抱着手等在一旁。
直到宫哲在心里画了十几张草图,仍未分析出清秋对他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和解决办法,以及陶酌风在他们二人之间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终于烦躁地想要出去透透气,晃一抬头,才看见展晟像根柱子一样立在边上。
宫哲皱眉:“何时进来的?”
“没多久,”展晟立正,趁他回神的工夫赶紧说正事,“王爷,照您的吩咐,已让留守乾州的神武卫把玉泊山那匪寨,包括外面的村子,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只找到了这个。”
说着,展晟将一条鹰爪项链递了过去,恭恭敬敬摆在了桌案上,那盒梅花酥的旁边。
宫哲将鹰爪拿在手心,仔细端详。
那是一只弯曲成勾状的苍鹰趾爪,上面嵌着一层黄色污迹,沟壑纵横,爪尖用薄银片包裹,泛着幽暗的污光,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圆形凹痕,像是被钝器狠狠刺中过一般,凹痕却深得可怕,竟已深入爪中半寸有余。
宫哲眉头一凛:“哪里找到的?”
“那匪首房中。王爷,这鹰爪看起来像是……”
“就是他,”宫哲合掌一握,目光变得危险起来,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狼,“这凹痕是我当年亲手留下的,绝不会认错。”
“若真是他,那玉泊山匪寨之上的疑巢便有存在的理由了。可是,”展晟说着,担心地锁起了眉,“公孙逞的模样我们都见过,和那匪首分明毫无相似之处。”
宫哲闻言不语,缓缓转动着鹰爪,幽深双目盯着它看,眉头却皱得更紧。
祁国大将公孙逞是尉迟岭手下三员虎将之一,身长八尺,面若冠玉,是祁国有名的美男子。而那匪首除了身材高大壮实外,长相与之相去十万八千里,绝不可能是他。
可这鹰爪上的凹痕,是当年他领三千精兵千里驰援蕲州城时,与那公孙逞对阵,用一把被削掉了枪头的长/枪/刺/中留下的,世上绝无第二枚一模一样的鹰爪项链。
半晌,他将鹰爪放在案上,对展晟道:“去把那个御马夫带来。”
展晟微怔:“王爷的意思是……”
“当日我们杀入匪寨时,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匪首房中。山匪劫人,无非是为财为色,但洞中分明有牢笼,无须将人关在房中。那匪首又对阿灼……”他说着,一顿,改口继续道,“对清秋图谋不轨,可见对男子不感兴趣。既然如此,他将那御马夫带至房里,定有其他缘由。”
展晟恍然大悟,忙道了声:“是!属下这就去把人带来。”
不消片刻,陶酌风便在展晟带领之下,来到了宫哲的书房。
“草民扣见王爷。”
“起来吧,”宫哲状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王爷挂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那就好。”宫哲说罢,竟不再言语,低下头去逗弄起桌边一只彩雀。
陶酌风尴尬地滞在当场,不知宫哲这长久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又等了片刻,见他仍不做声,陶酌风便按捺不住,抬头看他。
这一瞧,正好瞧见了桌案上放着的那条鹰爪项链。
霎时瞳孔猛缩。
“王爷,这项链……”
听他开口,宫哲眉梢一挑,却未抬眸,指尖轻挑彩雀的尾羽,心不在焉:“这项链,你认识?”
“……是。这项链正是草民的。”
宫哲耳朵一动。
“胡说!”展晟喝道,“你说项链是你的,可有证据?”
“证据……”陶酌风一急,“证据我没有,可我没有说谎。”
“既然无法证明,又凭什么说是你的?”
“王爷!”
宫哲抬手制止二人,将最后一颗草籽喂给那彩雀后,方才懒懒抬眸:“别急,事情一件一件解决。你说项链是你的,却又无法证明。本王自然不可能听信你一面之词。不过在此之前,本王倒是更想知道,你是何时入宫,又是如何跑到乾州去的?”
“这……”陶酌风心头一慌。
倘若告知宫哲实情,他定然不信,更何况,他亦不想和德阳公主牵扯太多,免得惹恼了他。
“回王爷的话,草民此前在龙沙围场伺候马匹,前不久才进宫御马,御马监中还未造册。只因远离家乡,思乡心切,这才偷偷跑了出去……”
谎话连篇。
宫哲英目半合,锐利的眸光盯得陶酌风后背发凉。
他这一番解释,乍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可关键的转折之处却一一避开。宫哲见惯了谎言,一眼便能识破,却并未戳穿。
“那你可知宫规森严,宫人私自离宫,可是要掉脑袋的。”
陶酌风陡然跪下:“王爷!草民志不在此,不想一生留在深宫蹉跎。”
“哦?那你想做什么?”
“投军入伍,”陶酌风抬头,直直对上宫哲审视的眼,双目清澈见底毫无伪饰,“草民的家乡云州早年曾遭战火涂炭,祁国鹰骑杀了草民所有亲人。自那时起草民便发誓,当以此身许国,叫冯祁血债血偿!还望王爷,给草民一个机会!”
“想要机会?可以。可本王也不是随意施舍善心的滥好人。若是本王今日答应为你隐瞒,明日便要去宫中向陛下陈情,这一趟走下来可不容易。本王为何要帮你?”
陶酌风哑然。
良久,只听他沉声开口:“将军只身入死地,孤必赡其父母、养其妻女。若将军得胜归来,孤以国礼相待,与将军平分半壁江山。若将军埋骨他乡,孤施国礼以葬其刀,举国上下,共为将军守丧十载,万代千秋,不忘将军伟名。”
宫哲不禁倾身,正色道:“你说什么?”
“草民欲投身王爷麾下北府军,这封祁国奸细孙篁所携秘信,便是草民的投名状。”
将军葬刀,乃是祁国鹰骑最高规格的葬礼。
至于孙篁……
宫哲敛眉看向那鹰爪。
若他记得不错,公孙逞有一堂弟,魁梧生猛,名叫公孙篁。
心中波涛汹涌,宫哲面上却毫无显露,向后一靠,道:“本王为何要信你?”
“草民没有证据,秘信阅过即毁,信与不信,王爷自由心证。”
“哼,”宫哲笑了一声,脸色冷了下来,“你知不知道,方才那番话,足够让你死个千百回?”
“草民知道,”陶酌风说着,拜倒在地,“但草民亦知王爷明察秋毫,定会查清秘信真伪,更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
陶酌风说罢,长跪不起。
宫哲看了他许久,没有发话。
当晚,陶酌风随展晟离府,入北府军营。
站在小院门口,清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言未发。
——天大地大,为何偏要去北府军,那是宫哲的势力,你这样岂不是自投罗网?
——既要学自保之法,他麾下的北府军是上京之内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公主此番离京日子必不会久,一旦她回京,我便有可能重回宫中。只有进了北府军,才有可能避开梦中的命运。
——怎么说?
——王爷何等聪明,迟早会看出公主要我入宫的原因。我赌他爱极了公主,定不甘看她身侧有他人相陪。如此,便能护我一二。
——呵,你又怎会知晓他的想法?
——我不知。但若换做是我,定不会容忍心爱之人身侧站着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