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十九年,夏季。
一场极其盛大的狩猎会在祁山展开,梁少景身着黑色的简装,暗红色的袖边镶有金丝如意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长发以玉簪固定为马尾,俨然一个翩翩少年。
梁少景来得稍微有些早,并没有看见温远,他目光往上一眺,看见了坐在高台之上的梁老将军。
梁衡作为老一辈的人参加狩猎,身着与梁少景极其相似的衣装,面无表情的正襟危坐,半生戎马在他身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煞气,尽管他容貌俊朗,却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梁少景看去的时候,正巧对上他的视线,只见一脸严肃的老父亲一双浓眉微皱,缓缓抬起握拳右手,一根大拇指突然弹出,“吾儿,加油。”
他眼角一抽,默默移开视线。
“梁小将。”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梁少景转身看去,就见温予迟缓步走来。
皇族的衣裳总是与众不同,平日里温予迟喜欢穿颜色较素的衣裳,而此时他却一身暗朱,倒给他温润的气质冲淡大半,平添几分妖冶,俊俏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梁小将,你来的可真早。”
温予迟身量很高,比梁少景还要高出半个头,他站定在面前时,梁少景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此少年穿着略微宽大的衣裳,微微垂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发带是一抹暗沉的紫色,纵然梁少景觉得面生,却还是将他认出,他就是谢丞相的独子——谢镜诩,在家中排行第五,与梁少景同岁,因为经常用紫色的发带绑发,故人称“紫公子”。
谢丞相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外人都道谢丞相对独子非常溺爱,因平日里梁家与谢家不对付,所以梁少景也对这个谢家人有些反感。
他朝温予迟行一礼,“七殿下。”
“别整这些虚礼,你做这些多余的倒不如等会在狩猎时多让着我点。”温予迟摆摆手,“哎,我昨日听说你同堂弟比试轻功时,踏碎了沈大人的房顶?”
梁少景道,“谣传,谣传。”
温予迟也不追问,只是呵呵笑着身子往旁撤,把谢镜诩露出来,“子弈,为何不同梁小将打招呼?”
谢镜诩这才抬头,一双盛满沉静的眼睛与梁少景对上视线,“梁公子。”
梁少景弯唇一笑,年少不羁,“早听闻谢家小公子少年老成,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他注意到谢镜诩右手一动,面上却抿唇,不再说话,温予迟哈哈一笑,“哪来的什么少年老成,不过是不敢与人交流罢了,子弈就是有些内向。”
“真是个好性格呢。”梁少景跟着打哈哈。
“皇兄,你在这啊。”一个小少年跑到温予迟的身边,悄悄打量梁少景两眼,小声道,“我找了你很久。”
“小九,不是让你别来过吗?你又不听话。”温予迟虽然语气略带责备,但还是笑得很温柔。
梁少景见这小少年眉眼之间与温予迟有些相似,听言后才知道这小少年是温予迟一母同胞的九皇子,温枳。
温枳听了责备噘着嘴道,“父皇已经批准我可以来看看,皇兄你为何还要怪我。”
温予迟摸摸他的头,“那你可不能乱跑,知道吗?”
他认真的点点头,却又斜着眼偷偷瞄梁少景,梁少景发现之后顿觉有趣,于是弯下腰来,笑问,“九殿下,你老是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东西?”
谁料温枳道,“他们都夸你很厉害,所以我想看看你哪里厉害。”
梁少景意外的挑眉,“九殿下认识我?”
明明这才是跟这个小殿下见的第一面。
温枳答,“认识,你是梁老将军的儿子,我之前在年宴上见过你。”
去年的年宴,鹿皇后宴请了京城内三品官员以上的子女,梁少景正好在其中,却不曾想九殿下就此记住了他。
温予迟道,“我这弟弟自小记性就好,况且梁小将名气不小,定然是他听多了赞美你的话,所以才对你尤其记得。”
“那九殿下如今见到若是觉得我不及别人夸赞的好,该不是要伤心了?”梁少景打趣。
“不不不,跟他们说的一样。”温枳摆摆小手。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你说给梁小将听听。”温予迟顺着话道。
“他们说梁小将军长得白白嫩嫩,比姑娘都秀气。”少年稚嫩的声音极其清晰的传进三人耳朵里。
温予迟哈哈一笑,“这话倒是不假。”
梁少景听完半蹲在温枳面前,一手轻轻摸上温枳的头,笑得极其温柔,“说的可真对,九殿下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对你说的?我要好好奖赏他们。”
温枳张口正想说话,温予迟却咳嗽一声,“小九,父皇好像来了,你快去看看。”
一听到皇帝来了,温枳双眼一亮,转头看去,果然见一队人马驶来,他迈开小步子跑去。
温予迟见弟弟走了,笑得喘口气道,“梁小将莫将这些儿戏话放在心上,待我回去必定好好整治他们。”
“那真是麻烦七殿下了。”梁少景皮笑肉不笑。
皇帝正坐銮驾而来,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子与二皇子。
皇帝也换了一身明黄色的简装,站在阳光之下极其闪眼,太子和二皇子停在下面,八公主温昕艺倒是跟着皇帝登上高台,梁衡起身,率先行了稽首礼,继而下方一片黑压压的人稽首,“吾皇万岁,公主千岁。”
皇帝抬手,“诸位平身,此次狩猎会乃是增进君臣之间的感情,不必多礼。”
温昕艺眼睛乱转,再看见梁少景之后双眸一亮,低身对皇帝说了些什么,皇帝随意回应之后,她便快步下了高台。
梁少景心烦这个八公主,自从那日年宴之后,他在京城里游玩之时,总能偶遇她,次数一多,他心中也有怀疑,于是不自觉的想躲着她。
后来连他爹娘都看出来八公主的心思,明里暗里对梁少景提过,虽然八公主样貌如琬似花,柳眉杏眼的也招不少人偷偷倾慕,但是梁少景一点想当驸马的心思都没有,于是凡是在能碰到八公主的场合,他能躲就躲。
眼下见温昕艺找来,他一刻也待不了,对温予迟道,“七殿下,我先去那边看看,待会再聊。”
说罢还不等温予迟应答,转身就走,走得极快,身姿灵活的钻进人群中。
温昕艺在上面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一下来发现那地方已经没人了,不由有些气恼,但也不能大喊大叫,于是闷着头在人群中瞎转,不多时,就被一些纨绔子弟围住献殷勤,脱不开身。
梁少景远远看见她被缠住,这才松一口气,心中有些急,怎么温晗风还没有来?
□□着,人就来了。
第三波来的人由丞相谢昱打头,旁边是京城八大书院的联合院长,赵博承。
赵博承此人非常了得,他原本是太子太傅,太子长至十四岁时,他将官职辞去,在京城开办麒麟书院,此书院分为东西两处,男女皆收,男子在东处,文武兼修,女子在西处,修习书文与技艺。
起初这家书院只收官员之子,后来赵博承相继开办书院,也收平民百姓之子,只要交得起学费的人,不论贵贱,都能成为他的学子。
于是赵博承在京城内的风评极好,几乎无人诟病。
此次赵博承便带着自己的学生前来参加狩猎会,就算皇帝下令只准官员之子参加,把平民之子留下之后,跟在他身后的依旧有很多人,浩浩荡荡。
温远就跟在其中,他一身雪白的衣着,俊美的面容上淡无波澜,漆黑的双眸深沉,眉眼如画的他即使是一言不发,也能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梁少景一眼便从人堆里看见了他。
他身边的是六皇子温思靖,两人并肩走来,吸引了很多目光。
梁少景迎上去,与温远对上视线,只见那一双原本沉静的眼睛染上点点笑意,如同春日里盛开的梨花,干净而耀眼,梁少景笑得眯眼,走近了道,“小侯爷,你可算来了。”
温远比梁少景要高一些,他微微垂首,“你来很久了?”
“那可不,等得我好苦。”他故作委屈道。
温思靖听闻一笑,“我方才还在奇怪小侯爷为何一路着急赶来,原来是有佳人再此等候。”
梁少景咧嘴,略凶道,“温礼泓,看来上次切磋留下的小伤好透了?”
六皇子温思靖在众皇子中才资平庸,再加上出身不尊贵,是以皇帝对他并不重视,他整日就与梁少景和温远厮混在一起,三人没少闯祸,私下里并不注重礼数。
听闻他连忙摆手,“梁谨之,上次你明面上说是切磋,暗地里卸掉我的胳膊,害我苦苦修养了两个月不说,还平白被禁足,这笔账我记在心里了。”
“行啊,改日我们在切磋一次,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报仇。”梁少景恶劣的挑眉,放眼整个京城,除了温远的剑能让他心服口服之外,还没人能让他退让。
温思靖心知两个自己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在梁少景身上占便宜,于是气得直摇头,余光瞥见温昕艺赶来,神情一转,幸灾乐祸道,“你别得意,自有能整治你的人。”
梁少景还疑惑于他的突然变脸,紧着就听一声娇嫩的呼喊传来,“梁哥哥!”
他听这声音,立刻打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果然见温昕艺来到面前,娇嗔道,“梁哥哥,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言语之间满是委屈,梁少景嘴角一抽,“既然辛苦早点放弃不就好了。”
温昕艺撇嘴,双手如同灵活的蛇,缠上他的手臂,“梁哥哥,听说你参加这次狩猎,我才特地来看的。”
梁少景大惊,连忙抽手挣扎,有些语无伦次,“八公主,这可使不得,你我身份悬殊,光天化日之下,男女男授受不亲啊!”
谁知这温昕艺黏得极紧,梁少景又不敢真的使力,一时急的鼻尖冒出汗珠,而温思靖却还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戏。
梁少景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温远。
温远不动声色的从衣袖中拿出一根白玉簪,道,“梁少景,这是你昨日托我送给宋姑娘的簪子,宋姑娘不要,让我还与你。”
梁少景不知道他从哪捏来的一个宋姑娘,但见温昕艺愣神时,一下子将手臂抽出,快走两步来到温远身边,将簪子接过来道,“啊,是吗,竟然被拒绝了,我好伤心啊,哈哈。”
“什么宋姑娘?难不成是中书侍郎家的嫡女宋幼琦?”温昕艺双眉一蹙,似要发作。
梁少景没想到还真能让温昕艺找出这号人,底气不足的看向温远,“是那个宋姑娘吗?我怎么记不太清楚了呢……”
温思靖唯恐天下不乱,笑道,“你自己看上哪个宋姑娘了你都不知道?”
说罢就接到来自梁公子的一记眼风威胁,于是立马改口道,“可不是那城东清风路里的宋姑娘吗?圆圆的眼睛,是个可人儿呢。”
“六皇兄,你也知道?”温昕艺瞪眼睛问道。
“约莫是那么个人吧。”温思靖眼光闪躲,不敢与自己妹子对上视线。
温昕艺伤心的看向梁少景,“梁哥哥,你还送她簪子?”
梁少景勉强笑着,把簪子往身后藏藏,心道千万不能让六公主看见,否则这个谎就被戳破了,女子和男子用的簪子不同,女子的簪子又细又长,男子所用的却粗上几圈,这支白玉簪明显就是温远自己的,哪来的什么宋姑娘。
温昕艺却上前一步,不依不饶,“给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簪子。”
这可不行!梁少景往温远身后退,嘴上道,“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给我看看又如何,我又不要。”温昕艺撇嘴,扑身上来就想抢。
却不想她脚下被什么一绊,踉跄着往前摔,梁少景吓得连忙钻到温远的另一边,与此同时温远默默的收回脚,幸而温思靖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她接住,顺手锁紧她的肩膀,“八皇妹千万小心啊,你这千金之躯,万不可受一点损伤!”
温昕艺挣扎起来,“六皇兄你快放开我!”
“你先站稳!先站稳!”他嘴上喊着,手却不肯松。
恰逢此时巨大的鼓声传来,此鼓声代表着召集的意思,梁少景一把抓着温远的手,疾步离开,“快走快走。”
温思靖这才放开她,“八皇妹,狩猎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还是赶紧回到父皇身边吧。”
温昕艺不甘心的咬着下嘴唇,但见梁少景的身影已经便远,周围又有那么多人,她才放弃追去,闷闷不乐的回到高台之上。
这方梁少景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感叹道,“这皇家人各个都是不好惹的人物啊。”
温远嗤笑,“还是谨之太过优秀了。”
“你这番阴阳怪调是什么意思?”梁少景一张俊脸几乎皱成一团,“看在你今日帮了我一把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
“既然知道我帮了你,为何还不将东西还给我?”他凉凉的撇去一眼。
“那可不行。”梁少景将白玉簪别再身后,道,“虽然说你帮了我,但是帮得太晚了,这根簪子就作为补偿,你别想要了。”
说完就把自己头上的红木簪取下,将白玉簪替换上去,无赖的扬扬头。
温远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两人正走着,忽然有一人从后方拽住了他的衣袖,梁少景停下脚步回头,只见是温枳。
“九殿下,你怎么还在此处?”梁少景疑惑问道。
“梁小将,其实我方才还有话没说。”温枳睁着黑眸,认真道,“他们说梁小将你非常厉害,是京城第一少年呢。”
这个梁少景倒是知道,民间将他叫作“京城第一少年”,将温远叫作“京城第一公子”意为两人不分伯仲,他正巧愁着自己手里这根红木簪没地放,便蹲下身来,把红木簪递于他,“多谢九殿下的赞美,这支簪子当做礼物送你。”
反正是今早才拆封,与新的相差无几。
温枳一喜,嘴巴笑得合不上,看向梁少景的目光都亮闪闪的,“真的吗?”
梁少景将簪子放到他小小的手掌里,“当然是真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后他站起身,“你快些回到上面去,小心与人碰撞。”
温枳眼睛弯成两个月牙,把簪子攥得紧紧的,使劲点两下头转身跑着离开。
梁少景看着他的背影,笑着道,“方才的话我收回,九殿下还是有点可爱的。”
一直冷眼旁观的温远此时道,“你也很可爱,若我没有猜错,这是梁将军前些日子从芳古楼费尽心思买下的红木犀角簪。”
梁少景愣愣的眨眼,良久后道,“什么?”
后来梁公子在家连抄了三日的文集,用膳时使着筷子的右手都抖得特别有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