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 那个叫做“狸奴”的少年还是在合欢宗住了下来。

  尽管宗主拒绝为他们二人举办结契大典,并且对自己过去喝令叶澄“马上找个道侣回来”的事情选择性失忆。

  唯一让宗主稍感欣慰的是, 至少叶澄没有主动提起合籍的事,他带来的少年也乖乖巧巧的,没什么不满的模样。但是宗主夜里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太妥当, 于是将一众小辈丢过去投石问路。

  巫兰双等人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叶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手指灵活地摆弄着,不知在做什么。等他们走到近处, 叶澄刚好完工, 手里蹲着活灵活现一只草编的小猫。

  画江临当场表演了一个平地摔跤,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巫兰双对同伴的丢人现眼感到无奈, 做了一下心理建设, 才转头对叶澄笑道:“大师兄,我们得了套剑谱,剑式有些地方弄不明白。”

  叶澄起身, 将编好的小草猫放到身边少年的手里:“我去去就回。”

  那声音和往常听起来没什么不同, 但几个人却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缱绻意味来。

  少年仰头:“我在这儿等你。”

  画江临躲在巫兰双身后, 偷偷打量这少年。

  这位叫“狸奴”的少年虽然也能称一句“小美人”,但在美人如云的合欢宗, 实在不算多起眼。

  肤色不够白,头发不够顺,五官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但当他接过那只“小猫”,仰头看着叶澄时,阳光洒在他脸侧,如墨般的瞳孔专注地映出叶澄的脸,那一瞬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

  画江临画了那么多年的美人图,对“美人”这两个字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大师兄还是你大师兄,眼光很刁钻嘛!

  叶澄翻了翻那套剑谱,在剑坪前一套行云流水,将剑式一一演练,最后收剑入鞘:“说吧,什么事?”

  这整个合欢宗,就找不出来几个正儿八经练剑的。眼前这三只更是剑都不会拿。

  画江临向后退了一步,示意“我打酱油,不关我事”。巫兰双和清溪本意是想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表述了自己的来意。

  巫兰双很为难。

  她素来谁也不服,唯独最崇拜这个大师兄,若说其他事,她肯定是要向着叶澄的,可这件事毕竟不是什么打架吵嘴的小事:“师兄,师父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你喜欢的这朵小白花,确实是靠不住啊!什么山里猎人的儿子,从小身体不好,与世隔绝,前不久父亲也得病死了,一应亲戚都断绝了往来。这说直白点,不就是一无所有,查无出处吗?

  先不说那些修为背景之类的势利话,就说万一他是个骗子怎么办啊?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大家好歹都是有名有姓的人,至少会顾忌着脸面和背后的宗门交情,你这从深山来挖出来的小道侣,背景干净地像白板,到时候一甩手跑了,去哪儿找都不知道。

  清溪小心道:“其实师父也后悔了,说自己当时太着急,说话过了些。”

  “你们以为,我是被师父催急了,随意找人支差吗?”

  巫兰双和清溪都不说话,唯有画江临大咧咧地摇头,被巫兰双悄悄踩了一脚。

  “不是。”叶澄摇了摇头,“我选狸奴,只是因为我心悦他,他也刚好喜欢我。”

  “但如果他是骗子,”巫兰双有点怕叶澄生气,连忙改口,“哪怕不是骗子,他毕竟年纪小,一直长在山林,也不知有没有定性。”

  “当日师父太生气了,我没来得及说就被赶出来了。”叶澄决定把定心丸给他们回去交差,“我肯定会等到师父点头,再与他正式结契。”

  他和芳泽有足够漫长的时间相伴,没必要为争朝夕,让长辈寒心。

  “其实选谁都可能被背叛,甚至我也不敢保证,就会一直喜欢他,不是吗?”

  巫兰双气鼓鼓:“我们还不是怕师兄吃亏。”

  合欢宗奉行及时行乐,莫太当真。偏偏这个师兄,看着冷冰冰,但其实是很认真的人。

  “那就是代价啊。喜欢谁,决定和他在一起,后面可能面临的所有风险,都是必要的代价。”叶澄说着话,眼睛眺望远处,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潇洒,“我既然现在要这个人,就已经准备好付出代价了。”

  叶澄离开。

  “我就说你们瞎操心吧。”画江临靠在石柱上,耸了耸肩:“说真的,就算大师兄真的和谁结契,那人背叛了大师兄,我也不相信大师兄会真的因为这种事一蹶不振。什么样的功法都没用。”

  ……

  季芳泽目送叶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把玩着手心里的草编,嘴角悄悄扬起一个笑。

  此刻正是下午,树荫遮去了阳光,季芳泽坐在大石上,有清风拂面吹过,带来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并不浓烈,很是清冽。他坐着这里,等叶澄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立刻看到他。

  季芳泽感觉到某种不受欢迎的气息,原本轻松随意的表情收了起来。

  片刻后,一个少年出现在路的尽头,看到季芳泽坐在这里,微微惊讶地睁大眼,但又很快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啊,是你啊。”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季芳泽,含糊了一声,便笑道:“我来找叶师兄。”

  季芳泽低下头,声音不大:“他不在。”

  苏云落自来熟地在季芳泽身侧坐下:“那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季芳泽稍微往更远的地方挪了一下,拉开了和苏云落的距离。

  苏云落笑容不变,依然是轻松口吻,听上去颇为亲近:“我们之前见过,你有印象吗?师兄刚带你回来,在宗主静室的那次。但当时太匆忙了,没来得及说上话。我姓苏,名云落,是宗主的小弟子,你跟着师兄喊我名字便好。”

  按照正常逻辑,这时候季芳泽就该介绍自己的姓名了,但他没有应声。事实上,他从看到这个人第一眼的时候,就直觉地升起厌烦之意,但他还记得,他要装作一个刚从山林中出来,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免得给叶澄惹事。

  “按照旧俗,我本该唤你一声‘师兄’,可如今毕竟未正式合籍,你又未曾踏入道途,好像也不太合适。”苏云落苦恼了一会儿,才试探道,“我听大师兄唤你‘狸奴’,我能这样喊你吗?别看我们瞧上去差不多,其实我比你年纪要大些,只是修行之人看着小罢了。”

  见季芳泽低着头不说话,苏云落也没觉得多奇怪。毕竟是背井离乡,跟着所谓的恋人,来到陌生的环境,而这个陌生的环境,还显然不太欢迎他,过去若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也就罢了,顶多有些挫败;但若是平常就羞怯内敛,现在多惶恐沉默也不奇怪。

  也正要如此,他才能有机会啊。

  苏云落只当季芳泽默认了,便自顾自地说起话。

  “我这次来能见到狸奴,那些人可要羡慕死我了。大师兄这些年推拒了多少青年才俊,仙子佳人,宗里大家都好奇地不得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能叫师兄都收了心。可惜师兄拿你当宝贝,提也不肯跟我们提一句。”苏云落皱了皱鼻子,“不过说来也巧,师父前不久刚发脾气,命令师兄找个道侣回来,师兄就遇到了狸奴。可见果然姻缘天定,自有命数。”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而另一个又只是个全程低着头的普通人,苏云落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季芳泽,满含温柔笑意的视线里,藏着最隐秘的恶意。

  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那样高高在云端上,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也不在乎的人,竟然会喜欢这样的人。

  这样一无所长,无依无靠,又卑怯胆小的人。面对恋人的师弟,明明那人态度已经足够和善亲切,竟然连说出自己正式姓名的勇气都没有。

  可能所有人都觉得,这样从世俗间各种意义上“穷困潦倒”的人,能被叶澄看上,实在是三生有幸,无论如何也该对叶澄死心塌地才对。

  但其实不是,就是这样的人,才最容易动摇,最容易背叛。因为会自卑,会患得患失,也因为不懂得手里东西的珍贵。

  苏云落知道,合欢宗很多人都猜测,叶澄是为了应对宗主的命令,才找了这么一个,看不出哪里出彩的人来交差,但苏云落却觉得,叶澄是真的喜欢这个少年的。

  因为叶澄是个多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于伪装和做戏。

  但换个角度来想,像叶澄这样的人,相貌天赋修为无一不是顶尖,却还有那样骄傲的性格。恐怕谁也不敢自信,能永远留住他。而叶澄恐怕也很难说出什么情话软语,体会到对方这种微妙的挫败和恐惧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季芳泽,却像听到了感兴趣的话题,稍微抬起了头,犹豫半天,终于慢吞吞开口:“他拒绝了很多人吗?”

  苏云落眼中笑意更浓,开始扳指头:“对啊,好多人。宗里几乎一半的人都仰慕大师兄,外面的就更多了,青炎宗的少宗主,点星门的陆问之,广袖门的云霞仙子,都是很厉害的人物,但狸奴可别生气,师兄可不像宗门其他人,有那么多情人。他平常都独来独往,也就对宗门里的江临师兄另眼相看,和兰双师姐,清溪师兄的关系也算亲近。对了,狸奴这几日逛我们宗门,感觉如何,是不是很漂亮?”

  季芳泽把玩着那只小草猫:“阿叶说最近不太合适,让我待在洞府附近。”

  “啊?这样吗?”苏云落有些无措,但很快又安慰他,“其实宗主,还有同门的态度,狸奴不用太介意。大家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师兄过去也没在宗门中提过,突然将你带回来,大家可能一时有点接受不来。”

  “大家都很崇拜大师兄。而且大师兄这么厉害,将来肯定是要做宗主的啊,大家难免就会对他的道侣,多一些期待。等你们正式合籍了,大家肯定会慢慢接受,发现你的好的。”

  看着默不作声的季芳泽,苏云落心底慢慢轻松了起来。

  季芳泽虽然没怎么理他,但也没有对他表现出明显的不满。

  这说明他猜的是对的。

  这个人确实陷入了极度的自卑和不安,以至于明明觉得他的某些话很刺耳,却因为这是合欢宗第一个对他表示友善的人,而忍下了自己的不快。

  他也没想一下子就把人抢过来,只不过先埋个种子罢了。

  等到季芳泽发现,他和叶澄近期无法举办合籍大典;等到他发现,修行很辛苦,而他再怎么修行,也赶不上叶澄的万分之一;等到他发现,原来叶澄身边有那么多非常优秀的追求者,而叶澄对他稍有疏忽……

  慢慢就会有裂痕和可趁之机。

  时间渐渐推移,季芳泽站起身,小声道:“我想下山去接他。”

  苏云落善解人意道:“我陪你吧。”

  离开叶澄洞府的范围,到了山脚,便有了其他弟子活动的踪迹。

  苏云落有一句话没说错,合欢宗众人确实对季芳泽很好奇。因为季芳泽的现身,一传十十传百,周围“意外路过”,“因事停留”的人越来越多。

  在人群快变成汪洋海洋的时候,叶澄终于回来了。

  剑光闪过,叶澄的身影出现在季芳泽身边。

  叶澄看着季芳泽:“怎么在这儿?”

  季芳泽抬起头,眼圈红红的看着叶澄,眼睫微垂,颤抖如同蝴蝶,任谁也能看出他此刻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努力忍着。他一手指向苏云落,声音沙哑,带着强压的哭腔:“他说,你根本不喜欢我,把我带回来,只是为了应对宗主。”

  “他还说,你觉得我不够好,见不得人,所以不愿意让我认识你的同门。”

  “他还说,合欢宗的风气特别乱,每个人都有很多情人。你对你们宗门的画江临特别‘另眼相看’。”

  “这些都是真的吗?!”

  叶澄:“……”

  苏云落:“……”

  周围竖着耳朵的围观群众:“……”

  作者有话要说:  季芳泽:一个合格的大魔王,除了平常又懒又丧,关键时刻还要学会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