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声音实在是半点也没放低, 别说叶澄, 就连在帐外引他过来的小吏也听得一清二楚。

  小吏呵斥了一句:“胡说什么?!”

  其实小吏心里对叶澄多少有些同情。他知道眼前这人是谁, 闲暇时也听过编排这人的话本子。叶家的玉郎,书香望族出身, 天资人品俱是一流,十六岁便得探花,是大夏朝年轻读书人里最最顶尖的一批。如今却毁了脸, 丢了锦衣玉食,还要受到这样的欺辱。同为读书人, 小吏也不免觉得心中有几分悲凉。

  小吏想着,便偷偷抬眼瞧了瞧叶澄的脸。

  叶澄面色非常平静, 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刚刚那句话一样, 小吏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那些人是看叶澄新来的, 要给他下马威。光息事宁人是没用的。在军营这种地方,什么气度学问都不顶用, 武力才是最基本的保障啊。

  叶澄的视线平静地从账内扫过。

  对上一张张不太怀好意的脸,叶澄心想:虽然他知道叶端瑜长着这样一张脸, 肯定会有些不长眼的人来领揍。但毕竟是刚到新单位第一天,打群架惹事是不是不太好, 会成为长官心中的刺头吧。

  小吏这一路已经大致将具体情况交代过了。平常训练的规矩,去哪里领被褥用具, 都交代地仔细清楚。如今将叶澄送到帐前, 也该回去继续办公了。

  说到底, 他也只是个整理文书的文吏, 帮不上叶澄什么忙。日后如何,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小吏叹了一口气,确定叶澄记住了刚刚他的交代,转身离开了。

  厚厚的布帘垂下,帐子里的光线都陡然暗了几分,叶澄站在帐子口,里面几人和他对视,竟生出两三分诡秘的意味里。

  叶澄没工夫跟他们大眼瞪小眼,视线率先挪开,背着自己刚领的被褥,打量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居所。

  他是新兵,又是罪卒,条件自然只会往差里走。虽然是在虎啸关的固定军营,却只能像行军时一般住在帐子里。这个帐子不大,里面却要住十个人,大家的床铺都排在一起。

  叶澄看了一圈,炕上最边那里还空一些,就朝那边走过去。

  北疆临着荣国这样蠢蠢欲动的强敌,常年戒备森严,兵事不断,所以对兵卒的需求很大,军营中的罪卒并不少。被流放充军的人构成复杂,有文人,有军户,也有当初落草为寇的强人,所以反而比寻常兵帐要更不太平一些。

  叶澄到的时候是中午,大部分人都去打饭了,帐中留下的几个,是在等着其他人带饭回来。他们本就是这帐子里的霸王,平日在这帐子里作威作福惯了。见叶澄形容文弱,相貌姣好,已经生了七八分轻蔑之心,再见他面对挑衅也不发怒,认定他是个软柿子,言行更加无状起来。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坐在床边,调笑道:“这样娇滴滴,长得标志的小娘子,可惜脸上落了疤。往那边去什么,怎么不睡在哥哥怀里?”

  另一个肤色黑的人跟着起哄:“是啊,以后每天给哥哥们暖被窝,哥哥心疼你!”

  在叶澄路过络腮胡子的时候,那人故意伸出腿绊他,想让叶澄跌进他怀里。叶澄仍往前走着,仿佛半点没察觉他的举动,众人也没看清他怎么躲闪,不仅没摔倒,落脚时,脚后跟还直直地踩在那人的小腿骨上。

  那人腿间剧痛,叫了一声,意识到不对,立刻就挥拳朝叶澄身后打过去。叶澄仿佛背后长了眼,头也没回,抬手便架住了他的拳,直接把他过肩摔在了地上!

  账内气氛凝滞了片刻。一直坐在另一头,没有出声的一个彪悍男子拍了拍手:“好本事。”

  叶澄笑了笑,脚下用力,将本想挣扎起来的人又踩了回去,面上仍然是文雅的姿态:“不过是有些力气罢了。”

  看的出来,那彪悍男子是这几个人的头。虽然剩下几个人都一脸敌意地看着自己,但他在说话,便没人贸然插嘴或是动手了。

  “我们兄弟佩服有本事的人,刚刚老四的话,是说得过了。”那人没理会叶澄的自谦,“但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进了这帐子,外面的军规可管不到里面来。军营里面,新人给老兵端洗脚水就是规矩。双拳也架不住群狼,你……”

  “这规矩是谁定的?”叶澄直接打断了他,神情自然,仿佛这话纯粹是好奇,但下一句话却叫众人脸色一变,“算了,不管是谁定的吧。以后这帐子里的规矩,都由我来定。”

  帐中剩下的几个人面色一厉,一拥而上,叶澄后退一步,拎起躺在地上那个人,抡圆了挥过去,直接压趴下一个。还有一个和他对了两招,也被他一脚踢在膝盖上,直接撂翻了,剩下那位老大。

  那位老大确实有几分真功夫,尤其是在其他几人坚持不懈,虽然撑不过两招,还要持续骚扰叶澄的情况下,稍微有些棘手,但叶澄凭借着多年打群架(?)的经验,顺利扯出来几条床单,把人全都捆成一串,丢在床榻上。

  “我知道,我长得比诸位好看这么多,你们心里嫉妒,也是难免的。但这娘生爹养的好相貌,羡慕也羡慕不来,你们看,”叶澄语气平静,笑容温和,一点也看不出来刚刚下手时的黑心肠,“我这样娇滴滴,长相标志的人,像那些端洗脚水,铺床叠被的活……”

  络腮胡子面色悲愤:“呸。脸上那么大的疤,也有脸说自己好看。”

  他们中比较瘦弱的男子怕叶澄生气,连忙应声:“您别跟老胡那臭嘴一般见识,哎哎,我每天给您端。”

  叶澄却不理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络腮胡子,还有他身边肤色黑的那人:“从今天开始,你负责给我端洗脚水,你给我铺床叠被。”

  叶澄刚进来的时候,他们里面的老大,还有瘦弱的男子都没出声,就是他们两个嘴贱的。

  络腮胡子脸色涨红,他挣了挣,奈何叶澄捆得紧,半点没挣动:“呸。让老子给你端洗脚水,不如杀了老子。”

  叶澄凉凉道:“你以为我傻啊。我不杀你,你要是一天给我端不好,我就夜里把你扒光了,塞进旁边的营帐,让你给人家暖被窝去。想来外面的军规,也管不了这帐子里的事。”

  他们的老大本来一直没说话,闻言冷冷地看着叶澄:“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不要欺人太甚。”

  叶澄和他对视,慢慢勾起嘴角来:“谁拳头大,谁说了算。这不是你们教给我的规矩吗?”

  他们中领头的人,缓缓攥紧了拳头:“是我们技不如人。以后我给你端。”

  几人闻言叫出声来:“老大!”

  叶澄漫不经心地挑挑眉:“别。我就要他给我端。没道理他能叫别人端,轮到自己,就受不了这个气了。”

  ……

  叶澄就这么蛮横地在营帐里落下了脚。络腮胡子没那么容易服气,联合肤黑的那人,施展了好几次夜间偷袭,饭里下药之类的下三滥手段,都被叶澄一一轻松破解。

  明明药是下在叶澄碗里,但最后反而是他自己拉了一整夜的肚子,第二天没赶上早操,挨了好几鞭。

  明明动静已经尽量放轻了,还挑了深夜睡得最熟的时间,却一拳还没打下去,那人就躲开了,最后两个人被人家吊着打,差点剥光了赶到帐外去。难道他晚上就不睡觉吗?!

  在叶澄对络腮胡子的高压迫害下,营帐终于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阶段。

  叶澄来之前,这帐子里一共有九个人。除了叶澄最开始见到的四个,剩下三个是犯错的军户,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瞧着像是农户,另一个人应该是文人,终日沉默寡言,身体看上去也比较瘦弱。

  叶澄揣测着同伴们的来历,却不知他也在营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叶端瑜那张脸实在好看,纵然在脸颊上留了疤,也难掩端丽俊秀的颜色,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他刚到军营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刚开始大家知道他住在胡老四他们的营帐,还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倒霉。谁知叶澄竟然好端端地住下来了,半点没有鼻青脸肿的痕迹。大家开起这人的荤段子,胡老四黑着一张脸,也不接话。

  不少人因为叶澄那张脸,试图占他便宜,不管是明的暗的,都没从他手里落得半点好。

  后来营中大比,之前被他收拾过的人怀恨在心,一拥而上,叶澄一口气撂翻了十二个人。打翻人家就算了,因为那些人都垂涎过他的美色,他还报复心极强地把人家按在地上,一个个抽人家的裤腰带,让人家一个个羞愤欲死,提着裤子逃下台。从此在军营中名声大噪。

  明明看着俊秀瘦弱的一个人,又有一身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皮肉,偏偏有这样的武勇,又这样促狭,怎么能不叫人惊叹呢?

  众人纷纷猜测他的来历。

  不过除了知道叶澄身份的人,营中暂时没人把叶澄和戏本子里的“叶家玉郎”联系在一起。

  叶端瑜这人确实因为那段倒霉婚约,很有些国民知名度,但因为涉及皇室,话本子里也不会正大光明地提起两人的名讳,只是起了化名,众人心照不宣而已。

  因为叶澄本人实在能打,行事还颇有点流氓作风。大家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一致认为,叶澄应该是哪个祸害乡邻的山大王,被官兵剿匪,才被发配到这里祸害他们来了。

  怀化将军坐在军帐中,听手下汇报此次大比的结果。掌管罪卒营的将领爱才心切,玩笑话似得和怀化将军提起这件事。怀化将军听到手下出了如此骁勇的将士,也颇感兴趣,连忙细问,听见“叶端瑜”三个字,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他当然知道叶端瑜是谁!

  按理说,一个罪卒流放虎啸关这种小事,是不可能惊扰到虎啸关军事一把手——怀化将军的。然而事实是,叶澄等人还在路上走着,好几封求情的书信已经先送到他案头了。叶家世代望族,怀化将军也是高门出身,这里面绕七绕八的关系可不少。

  当时怀化将军还很是烦恼了一阵子。这真是烫手的山芋,当时他还想着,实在不行,等叶端瑜到了虎啸关,他找个理由,让叶端瑜去文帐中帮忙。

  但是虎啸关军事繁忙,他当时这么一想,也就忘了。叶澄到的时候,也没人拿这种小事来提醒他,他还以为叶端瑜在路上走着呢!

  怀化将军听完手下将领的汇报,整个人都不好了。

  堂堂叶家的麒麟儿,文采风流,端雅秀逸的少年探花郎,不是说最最斯文守礼不过吗,怎么到他营中待了几天,就变成流氓头子和山大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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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家亲友:我们家孩子从小没跟人打过架,在你们兵营里简直弱小,可怜,又无助。

  怀化将军: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