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是出了名的大火炉,才六月中旬,太阳已经晒得人睁不开眼,裴寂打的这辆出租车空调还坏了,坐在里面像洗了个桑拿,他付了车钱,把自己的书包往肩上一甩,下了车。

  “裴寂!”

  听到有人叫他,裴寂循声一看,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从大院里朝他走过来,裴寂“嗳”了一声:“张绾绾。”

  张绾绾家跟裴寂家住相邻的两栋楼,两个人打小就认识,女孩在裴寂面前站定,巧笑嫣然:“裴寂,我爸说你今年要去国关。”

  裴寂:“昂!”

  以裴林生的级别,裴寂可以选择全国任何一所军校就读,本来他想离家远点的,到首都去,但谢云书说宁城离家近,建议他就留在宁城上军校。

  也不知道为什么,裴寂感觉到书呆子对于他上军校的事儿比他自己还上心,可婆妈了。

  张绾绾双手背在后面,脚尖在地上踢了踢,女孩的脸蛋在阳光下红得像六月熟透的苹果,又水灵又漂亮。

  她抬头看一眼裴寂,又微微瞥开视线,说:“那你上学前要把头发染黑,还得剪短了。”

  “剪呗。”裴寂没什么所谓地应。

  张绾绾又踢了踢脚尖:“那我到时候填志愿,也填咱宁城的。”

  “哦,”裴寂抹了把脸上的汗,随口问,“你想填哪个啊?”

  张绾绾问:“你说我填哪家大学好?”

  “我哪知道啊,你想上哪上哪呗,还得看你考几分啵。”

  张绾绾微微噘起嘴唇:“哼,我高考发挥得很好,不信咱们打赌,我打赌我能考上宁城任何一所大学你信不信?”

  裴寂莫名:“你考哪关我什么事?我干嘛要跟你赌。”

  “你!”张绾绾一下子气结,“是不是我去哪里上大学你都不会关心?”

  “我又不是你爹我关心你这干嘛啊?”裴寂抬手挡了下太阳,把肩上的书包从左边换到右边,“太热了,我回家了,你回不?”

  “我不回!”

  “哦,那我走了。”

  张绾绾眼圈都红了,竟是要哭的样子:“裴寂,你混蛋!”

  裴寂顿时不乐意了:“张绾绾你是不是脑子不大好?大热天的堵大院门口找我吵架?还是你爸揍你了?你妈骂你了?我告诉你,你找我撒气可是找错人了!”

  张绾绾的眼泪真流下来了,狠狠一跺脚,哭着往家的方向跑走了。

  裴寂还冲她背影喊:“你不是不回家么?”

  女孩在前面哭着跑,裴寂在后面走。

  大院里的人都认得他们。

  “裴寂回来啦?”

  “回来了!”

  “绾绾怎么哭了?裴寂你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关我什么事?”裴寂说,“估计她被她爸揍了。”

  “胡说,张副参谋长可不打孩子!”

  “也是,张绾绾是女的,她爹不打她,”裴寂没心没肺的,“那她想哭就哭呗,女生么都这样。”

  裴寂就这么跟熟人鸡同鸭讲,一路回到了裴家的小楼。

  门口停了辆军用吉普,是裴林生的车。

  裴寂人还没进屋,清亮亮的嗓子先嚷开了:“奶奶,我回来啦!”

  裴奶奶立刻从里面迎了出来:“我们家裴寂回来了啊。”

  “奶奶,我热死啦!”

  “冰箱里有雪糕,奶奶给你拿。”

  “有冰可乐吗?我要喝可乐!”

  “有有有。”

  裴寂跟着他奶奶进屋,见裴林生坐在沙发上,对面还有个穿着黑色T恤衫的年轻人,那人看到他进屋,站了起来。

  裴林生喊:“裴寂你过来。”

  “干什么?”

  “你过来。”裴林生指着那年轻人说,“这是我战友的孩子,他叫徐承志,承志,这就是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小子,裴寂。”

  裴寂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个人个子很高,他187的身高放哪里都是鹤立鸡群,这个叫什么“橙子”的竟然比他还高。

  两人面对面站着,互相对视了一秒。

  徐承志比裴寂大两岁,已然是个成年大小伙子的模样,身材宽阔硬朗,一头刺短的平头硬发,眉目也似刀刻,充满刚硬的棱角。

  跟他一比,顶着一头毛扎扎的金发,五官精致青涩的裴寂,越发衬得像个没长大的杀马特少年。

  裴林生看徐承志,满眼都是激赏,再一看裴寂,就忍不住皱了眉头:“你下午给我去军人活动中心,把这头毛剃了!”

  “不去!”裴寂本来无所谓剪头发,但他就是要跟裴林生作对。

  裴林生一拍沙发扶手:“这是命令!”

  俩父子只要一见面,三句话必冒火,这是铁律。

  裴寂会怕裴林生冒火?他梗着脖子:“就不去!”

  裴林生正要再说话,家里的军线电话响了,他一手接电话,另一手完全是习惯性的朝徐承志一指:“你下午把他押去剃头,不计任何代价,必须完成任务!”

  徐承志微微一愣,看向裴寂,裴寂翻了个大白眼。

  裴林生接完电话就匆匆往外走,到了门口才想起客厅里还有俩孩子,他简单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说徐承志以后要在小楼里住下来,裴林生要他把这里当自己家,叫裴寂跟他好好处;二是要裴寂在家老实点,徐承志是他哥,他得听徐承志的。

  徐承志认真应是,裴寂当他老子的话是放屁。

  午饭只有三个人吃,裴寂,他奶奶,还有徐承志。

  作为一个初次登门的客人,徐承志并不认生,他话不多,但奶奶说什么他都接茬,裴寂不搭理他,他也不主动开腔,态度自然大方,奶奶很喜欢徐承志,家里的上一个勤务兵调走后还没派新的来,徐承志帮着奶奶洗菜做饭,吃完了还抢着洗碗。

  勤快又能干的孩子谁不喜欢。

  饭后奶奶拉着裴寂坐客厅里聊天,问了问他在海滨的近况,得到的答案非常满意,又小声跟裴寂说了些徐承志的事。

  裴寂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赖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老太太说的话他大部分都没听进去,只依稀记得奶奶说徐承志也是来宁城上大学,国关特种侦查系提前保送,以后跟裴寂是校友。

  奶奶看裴寂不停打盹让他上楼去睡,这一睡直到下午三四点。

  裴寂下楼看到徐承志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脊背挺得笔直的,一点没靠着沙发背,他的后脖颈至腰部的一条线和下肢几乎绷成一个90°的角,裴寂在心里叨了句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还没穿上军装呢就坐军姿,还是搁家里头,怎么和裴林生一个德性。

  徐承志站起来主动跟他打招呼:“裴寂,你醒了。”

  裴寂打了个呵欠:“我奶奶呢?”

  徐承志一板一眼道:“奶奶说她去隔壁和张家奶奶打麻将,五点回来做晚饭。”

  “哦。”

  裴寂打开冰箱拿了瓶冰可乐,拧开盖子刚灌了一口,就听徐承志说:“你得去剪头发了,走吧。”

  裴寂差点被可乐呛住:“啥?”

  徐承志提醒他:“裴叔走前让你今天把头发剪了。”

  裴寂用一种“你是不是有大病”的眼神瞅徐承志:“我不剪。”

  徐承志指了指他屁帘儿似的金发:“你头发很长了,该剪了。”

  “关你屁事?”

  “裴叔临走时交代过,这是任务!”

  裴寂上上下下扫徐承志一眼,他是真觉得这人挺搞笑的:“你是裴林生狗腿子啊?他说什么你都当圣旨?”

  徐承志皱了眉:“他是你爸爸。”

  裴寂烦了,徐承志要不是来他家做客的他都想一拳头揍上去了:“说了不剪,你哪根葱?管我!”

  说着裴寂就要走,徐承志却拉住他。

  裴寂眼皮往下一耷,盯住徐承志的手,那只手肤色黝黑手骨硬朗,状似没使什么力道却铁钳般箍着他的手腕,指腹上粗粝的厚茧磨着他的皮肤。

  裴寂的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有点血气上涌:“怎么,要动手?”

  徐承志绷了下嘴角,松开手:“我不跟你动手,你划个道儿。”

  “什么?”裴寂没听懂。

  徐承志解释:“你划个道儿,我要是赢你,你就听我的。”

  裴寂一双杏仁大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听裴叔说,你从小就练军事技能,正巧,我也是。”

  “咱们以后都是要当兵的,当兵,就是靠实力说话。”

  “你不想剪头发,我想让你剪头发,谁赢了,就听谁的。”

  “我年纪比你大,让你划道儿,你想比什么,就比什么。”

  “你,接不接?”

  接不接?

  裴寂能不接么?

  ……

  一开始裴寂是要跟徐承志比跑步,他无论长跑短跑都是强项,书呆子和小江子算是体质好的,俩手拉手都跑不过他,他带着徐承志先来到大院前面的操场,一队纠察兵正占着场地练方阵,裴寂又带徐承志去大院后边的训练场。

  训练场的草坪上也坐了满满当当的人,警卫连刚刚一轮训练完,正是休整的时候,四百米一圈的跑道上,井然有序地横着地桩网、高板墙、壕沟、水平梯、矮板墙等各种障碍设施。

  裴寂一指障碍场:“四百米障碍跑,你行么?”

  徐承志点点头。

  裴寂从前虽然厌恶当兵,但在裴林生的强|权下,还是从小就扎根在这个训练场上,论四百米障碍跑,就连这个场地上的很多士兵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知道徐承志水平怎么样,但这里是他的主场,别的不说,场上那些设备他早使得烂熟,裴寂倨傲道:“跑一圈赢你我胜之不武,咱们来回五圈,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徐承志的表情和声音都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我比你大两岁,让你一个圈。”

  裴寂一头金毛炸起,竖了个中指!

  裴寂跟那个带兵的连长把来意一说,请兵哥哥们给腾个场地,整个连队的小伙子都从地上蹿了起来,嗷嗷叫着站到跑道两边,给一触即发的战局加油添火。

  因为俩人最初是要比长跑来着,裴寂和徐承志各自穿了一身短打运动衣,现在改障碍跑,那连长让他俩也别回去换衣服了,叫两个身高和他们差不多的小兵出来,把身上的作训服换给他们。

  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光了膀子换衣服,本来一窝人都是大小爷们儿也没什么害臊的,但兵营恰恰是个男人对同性身材最关注的地儿,俩男孩衣服一脱,口哨四起。

  裴寂穿衣显瘦,脱了之后修长的四肢线条流畅骨肉匀实,居然相当有料,可徐承志比他还有看头,一身橄榄油色的肌肉块垒分明,彰显着纯爷儿的荷尔蒙,竟把裴寂比得显出几分瘦削纤薄来。

  裴寂以前也没觉得白、瘦、薄,看到徐承志那绷得巧克力格子似的八块腹肌,不服气地噘了噘嘴。

  长一身腱子肉有什么了不起,看裴爷教你做人!

  又想,这颗“大橙子”长个大块头也好,要是欺负个白斩鸡,裴爷还觉得没面子呢!

  裴寂对自己很有信心。

  两千米障碍跑,五圈,谁先到终点谁赢。

  两个男孩儿活动着手腕脚踝先热身,训练场靠近兵营,场上的,营房里的,路过的,甚至炊事班里的兵,都吆喝着看起了热闹。

  裴寂是在这个大院里长大的,有些年头的兵都认识他,大多数人都在给他加油。

  连长给他们当裁判。

  一声哨响,少年像两道绿色的闪电劈进明亮的天色里。

  他们几乎同时跨过三步桩,越过壕沟,掠过矮板墙,一气儿跳过高板墙,再爬跃水平梯,窜上独木桥……那整齐划一、凌厉飒沓的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引得周边士兵一片叫好。

  然后两人同时匍匐进低桩铁丝网——徐承志就是在这个环节领先了出去,他蛇一样几乎是游出了低桩网,蓦然腾身飞起,像只展翅翱空的鹰隼扑向前方的爱尔兰高板,足下蹭蹭两蹬,连个唿哨的时间都没停顿,就从两米高的板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好!!!”卡表的连长带头呐喊,紧接着那些看傻了眼的兵才跟疯了一样鼓掌喝彩起来。

  当裴寂翻过爱尔兰高板时,徐承志都返回了一半了。

  从第一圈到第五圈,裴寂都是输的,徐承志最后领先他一圈半。

  训练场沸腾了,围观的兵全都嗨疯了,徐承志从第一圈就打破了这个军区大院四百米障碍跑的最短时间记录,虽然机关里的兵军事素质跟野战军不能比,但徐承志毕竟还不是个兵,他还没有经过全面系统的训练,能有这成绩,简直是天降武曲星了。

  那些兵把徐承志抬起来抛到半空,再接住,训练场上的气氛热得能煮开水。

  “好小子!几岁了?在哪练的?过来当兵吧!”警卫连连长从徐承志的脑袋摸到他的肩膀,又摸他的背跟腰,最后手背重重拍他的胸口,爱不释手的恨不得把人打包带回连里。

  那连长一转头看到双手叉腰“呼哧呼哧”喘气的裴寂,哈哈笑着说:“裴寂的表现也很不错,第一圈的成绩放在我们连也能进前三了,就是到后面节奏有点乱了,是不是追急了?平时你小样儿横的二五八万,现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不过总的来说这个成绩还是很漂亮的,不愧是裴家的将门小老虎!”

  徐承志喘得没裴寂那么厉害,但也脸颊泛红,额头和鼻翼两侧沁满了亮晶晶的汗,他走到裴寂面前,没露出什么炫耀或者示威的表情,只说:“剪头发去。”

  裴寂眼睛里熊熊冒火,他盯着徐承志紧紧看了半晌,猛然脱下身上的作训服扔回给那个借他衣服的小兵,风一样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裴寂的故事一直是我自己想要写的故事,是两个性格不那么完美、人生境遇也不那么一帆风顺的主角,不是一个腻歪歪的小甜饼,不能接受虐恋元素的读者请慎入、慎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