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霁只是回来隔壁拿点东西,却没想到白云阔用一种很自然的语气称呼他为白虎,并且用理所当然的目光看着他。

  白云阔将他认成了白虎,为什么?

  他去倒了水,可白云阔不拿,而是摊开手等待接。

  方才白虎丢棋子的时候,白云阔没接住,花雨霁以为是他心不在焉,可当白虎亲自捡起来还给他的时候,他不拿,只是接着。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他看不见!

  回想当初在客栈,白云阔就借口辟谷,不吃饭不喝水,哪怕花雨霁用当地美食引诱他,他也绝对不吃,又或者可以说,他不当着花雨霁的面吃。

  正月初四的那顿饺子,对于白云阔来说是意料之外,他接过筷子之后,第一次夹没有夹到,第二次才刺中的饺子。

  没错,不是夹住,而是扎到了饺子。

  一次可以不在意,两次三次呢,四次五次呢?

  花雨霁只当自己蠢钝如猪,居然现在才发现!

  白云阔的眼睛看不见,他之所以能行动自如,能伪装成有视力的和人交流,是因为他舍弃了肉眼,动用神识!

  神识探物,就如同热成像,只能看见轮廓,看不见眼耳口鼻,因此在影子不说话的时候,他很自然的将花雨霁错认成去而复返的白虎。

  在神识的世界里是没有颜色的,只有黑白,活动的人是黑色的轮廓,就像影子那样,而背景则是一片白的。

  神识只能探出有灵的东西,像是人有灵,动物有灵,花草树木也有灵,这些可以看到。但是没有灵的死物,像是书本桌椅床榻碗筷,这些是看不见的!

  花雨霁抓住白云阔的肩膀,咬牙问道:“九尾狐要的,是你的视力?”

  尽管看不见五官,但白云阔依旧能感觉到来自花雨霁的灼热视线,他仿佛被烫到了,急匆匆的避开:“没有。”

  “没有?”花雨霁被他死鸭子嘴硬气到了,他抓起床上枕头,“那你接一个我看看?”

  白云阔哑口无言。

  花雨霁面色肃冷,猛然散出真元,大乘期五层瞬间将大乘期初层压得死死的,真元如倾泻的河流,在刹那间将白云阔淹没。他外放的神识受到冲击,猛然回溯,眼前当场一片漆黑!

  原本凭借神识还能看见东西的双瞳,顿时变得茫然空洞。

  花雨霁看在眼里,心口一痛,他后退几步说:“你不是能看见吗,那就凭肉眼走到我面前。”

  隔壁的白虎和玄武无端受无妄之灾,被突然爆出的大乘期威压弄得头晕目眩心发慌。

  白虎高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花雨霁头也不回,挥手在窟窿门前立下结界,那结界不仅阻挡了白虎过去,还隔断了声音和画面。

  自知瞒不过去的白云阔也不自取其辱了,他垂下眼睛,面带自嘲的说:“对不起,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个,不想让你因此事烦心,或是觉得亏欠了我。”

  花雨霁眼神一黯,心底火辣辣的不舒服,好像被放在炭火上持续煎烤,快要烧焦了。

  他有什么资格发脾气呢?

  白云阔眼睛瞎了是因为谁啊?

  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白云阔没有坦白,欺骗了自己?

  好笑,就像他没有欺骗过白云阔似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捉弄白云阔的次数可不少,怎么反过来就难以承受了?

  “你不用跟我道歉,你没做错。”花雨霁羞愧的捂住头,“是我的错。”

  白云阔急的下床,却因为看不见而无从动身,只能茫然的伸出手唤道:“师哥。”

  花雨霁凄苦的笑起来:“你是不是傻?九尾狐说什么都听,要你眼睛你就给,你想过后果吗?没有视力,没有色彩,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白云阔不以为意,他的态度很是轻松,语气却很坚定:“不过就是一双眼睛而已,她若是想要我这条命,我也给她。”

  这话让花雨霁听了,非但没有丝毫感动,反而让他怒火焚身,大步走到白云阔面前,一忍再忍才忍住没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花雨霁怒道:“明掌门收养你,云顶之巅栽培你,是让你随便糟践性命的吗?要让他们知道未来掌门牺牲自我不是为了拯救众生,而是为了救一个魔修,清泉祖师爷都得给你气诈尸了!”

  白云阔面不改色道:“你投身诛天阵不就是为了苍生?你救苍生,我救你,没什么毛病。”

  花雨霁:“……”

  这小兔崽子真他娘会噎人!

  白云阔不依不饶道:“世人说我是君子,我心怀大义,但是对不起,我是个凡夫俗子,做不到挥剑斩情丝,在苍生和你之间非要做选择的话,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选你。”

  白云阔目光坚定,眼底流露的是不容违抗的决心:“师哥在天下之上。”

  花雨霁眼眶一热,他不忍再看白云阔那双无神的桃花眼,以前明明那么明媚,那么清澈,那么深邃那么动人,如今却成了一汪死水,再兴不起波澜,再没有神采。

  “什么师哥八哥的,我被逐出师门多年,现在是管不了你了。”花雨霁吸了吸鼻子,冷声道,“不听话!”

  白云阔心头一紧,重新散出神识,稳妥的抓住了花雨霁的手:“师哥一向开朗,莫要悲观,我只要努力修行,渡劫成散仙再成为地仙,等境界和修为都高出九尾狐,被她夺走的视力自然会恢复。”

  “呵,你想的可真美。”花雨霁看他,“血千绸一千多岁了也没渡劫,那位地仙更是七千多年修龄,据说还是狐族的天纵奇才,七千多年,天才,纵使你白云阔天资聪慧是万年来第一个百岁大乘,你也至少得当几千年的瞎子。”

  “我有信心。”白云阔面色怡淡的说,“况且也没有那么严重,我这不是能“看见”你吗?”

  花雨霁专业拆台:“刚才是谁把我认成白虎的?”

  白云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等笑容敛去之后,他认真起来,小心的迈前一步,张开双臂将花雨霁揽进怀里,看似轻盈的语气隐藏着一份小心翼翼的沉重:“我不想你因为愧疚而补偿我,更不想你因为觉得亏欠了我,而勉强留在我身边。”

  花雨霁怔了怔。

  “我想看见你的笑容。”白云阔说完这话,察觉到不对,笨拙的开口道,“我想听见你的笑容。”

  花雨霁鼻子一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白云阔伸出手捧住花雨霁的脸,试着找了下距离,在他眉心落下轻轻一吻,极尽柔情的说道:“我虽然眼盲,但日常生活可以搞定,遇到外敌我也能自保,所以你莫要因此将自己捆住。你若对我……不必勉强。”

  曾经想方设法,威逼利诱要留在身边的人,如今不再强留,只让他自己考虑。

  毕竟,勉强留住的人,他是开心了,可花雨霁呢?如果对于花雨霁来说是一种煎熬,是一种枷锁,那么他宁愿放手。

  花雨霁的心里很闷很沉,不知从何时开始,白云阔能左右他的喜怒哀乐。

  本该是他的宿敌,现在却成了最亲密的存在,本该是对他生命最大的威胁,可现在却能安然被他拥抱着,哪怕在他身边躺下也能卸掉心房,安然入睡。

  会因为白云阔的鲁莽而生气,因为白云阔的受伤而担忧,因为白云阔的付出而揪心。

  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沦陷了吧?

  花雨霁垂下头,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堂也拜了,生辰八字都给你交代了,还想什么呢?”

  白云阔狐疑的瞪着一口枯井似的桃花眼,没听懂。

  花雨霁呆了一呆,俩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的看着。

  花雨霁被气笑了。

  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这么迟钝这么迟钝这么迟钝啊!!

  结界的突然震动让花雨霁和白云阔都敛起了心神,隔壁的白虎和玄武警惕起来,楼上的雪嫣和风璃也走到门口。

  六尾狐领队,在妖王的注目下将除了白虎和玄武以外的四人领出来,并宣布道:“今日是兰儿的头七,经过后续调查,妖王认定你们二人就是杀害兰儿的真凶,将在青丘台对二位公子,以及两位帮凶姑娘处以极刑。”

  白虎趁着结界开启,刺溜一下蹿了出去:“赤煌,你脑袋被狐狸毛塞住了?你玩儿真的?”

  站在后方的赤煌怒喝道:“和你无关,少他娘的碍事,若不是看在血千绸的面子上,本王就将你们两个包庇犯一并处决了!”

  白虎也火了:“你奶奶个腿的!”

  六尾狐唯恐他冲上去大杀四方,忙取出埙来吹,结果白虎毫无动静,反手一道魔刃,直接将那支埙大卸八块。

  白虎:“区区血腐蛊能奈何得了本护法?”

  赤煌眼中杀机毕露:“小看你了!娘的,将这两个找死的搅屎棍剥皮抽筋,给我的女儿当祭品!”

  六尾狐被吓得脸色惨白:“王上息怒,他们可是血千绸的亲信,杀不得啊!”

  赤煌气炸了:“我是妖王还是你是妖王?”

  花雨霁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冲动残暴且无脑的人是怎么当上妖王的。

  可能,凭心直口快没心机?

  被铐上捆仙锁,押出锁妖塔,送上青丘殿前的青丘台。

  整个灵谷的妖修全来看热闹,漫山遍野的狐狸妖修,聘婷秀雅,娥娜翩跹,婉风流转,俏丽多姿,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妖孽。

  这赤煌妖王真是好福气啊!

  花雨霁,白云阔,风璃,雪嫣,白虎和玄武六个人站成一排,每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手持宝剑的青丘狐狸,只待妖王一声令下。

  被捆仙锁束缚着的花雨霁也不急着挣脱,他远远望了眼,笑着招呼道:“稍等稍等,证人来了,就在山脚下呢!”

  赤煌只当他是拖延时间,而六尾狐可提心吊胆着。要知道那台上的“大仙们”个顶个的惹不起,他家王上做起事来不计后果,这一刀下去他们死了,怕是整个青丘灵谷也得跟着陪葬。

  六尾狐这辈子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王上请三思”和“王上息怒”,他赶紧给负责处刑的修士递眼神,要他们切勿轻举妄动。同时转身朝赤煌说道:“王上,既然有证人,那就见见吧!将此事弄清楚搞明白,冤杀了他们不要紧,千万别让杀害兰儿师姐的凶手逍遥法外啊!”

  这话可说到了赤煌的心里,他端着下巴想了想,道:“带上来。”

  六尾狐松了口气,屁颠屁颠的去山脚下接人。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六尾狐领着庚辰和老板娘回来了。

  赤煌这人记性不怎么好,见过一面的狸猫妖转眼就不记得了,但庚辰在修真界赫赫有名,他一眼认出,火气蹭蹭的就上来了:“好啊,原来还有个漏网之鱼!来人,快将此帮凶抓起来,同他的主子一并千刀万剐!”

  庚辰立起羽刀,本能防御,六尾狐急忙挡在他面前,好不容易事情有了转机,他可不要被冲动的妖王给毁了。

  六尾狐苦口婆心道:“王上,庚辰公子是带证人过来作证的,您还记得这只狸猫妖吗,正是曾经指认花不染和白妄行凶的证人。”

  “是么?”一经提醒,赤煌勉强记了起来,他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的梨花带雨的老板娘,“你不是斩钉截铁说你亲眼看见花雨霁纠缠我女儿吗?现在又跑来青丘灵谷,你想干什么?是有细节需要补充吗?”

  老板娘抹着眼泪,哭的哀切。

  庚辰站在一旁,低声劝道:“机会只有一次,是让妖王保护你,还是你离开妖界客死他乡?”

  老板娘浑身一哆嗦:“我,不不不……”

  赤煌有种预感:“狸猫妖,你是想翻供吗?”

  老板娘脸色惨白,她偷偷的转头看了眼远处等待处刑的花雨霁,而花雨霁也正好看着她。

  在迎上那道灿烂纯净、并不冷冽反而温暖如阳的视线之时,老板娘好像被烫到了似的,急匆匆的转过头,战战兢兢道:“不,没有,我,我只是来……”

  老板娘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只是来看看,我担心各位仙长们手下留情,若他们能投胎转世也就罢了,若不能,岂不是要转为鬼修回来报复我。”

  庚辰的脸色一变:“你!”

  老板娘哭的泣不成声。

  赤煌浓眉紧皱:“你多虑了,他们残忍杀害我的女儿,本王岂会容他们轮回转世?非得诛其神魂,灭其形体,方能解恨!”

  老板娘双手死死抠着地上沙土,泪如雨下。

  就在庚辰知道劝阻不行改为威胁的时候,花雨霁突然说:“老板娘,怎么不见令嫒啊?”

  老板娘浑身骤颤。

  花雨霁又问:“庚辰,你去接她的时候,有看见小狸猫吗?”

  庚辰果断摇头:“公子,没有。”

  花雨霁若有所思的说:“老板娘准备跑路,怎么不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起走呢?说起来,我也有好几天不见老板娘的女儿了。”

  老板娘的脸色一片死灰:“我,我的女儿被我送去亲戚家了。”

  花雨霁:“哪个亲戚?”

  “你问这个干什么?”赤煌吹胡子瞪眼,“告诉你在哪儿,等着你去报复吗?”

  花雨霁笑了笑:“不是不是,假设小狸猫让人挟持了,那等在下身死,某人的目的达到之后,自然要斩草除根,你们觉得他会大发慈悲的留下一个孩子的性命吗?等着小狸猫长成了大狸猫回来报杀母之仇?”

  老板娘心里咯噔一跳,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赤煌脑子打结儿,转不过来弯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哥。”一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白云阔突然惊醒,他猛地看向身边的花雨霁,脸上茫然的神色转为震惊,再转为狂喜,再转为小心翼翼的迟疑,他思来想去,反复掂量,慎之又慎,最后难以置信的问道,“你答应我了?”

  花雨霁一脸懵逼:“啊?”

  “堂也拜了,生辰八字都给你交代了。”白云阔好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孩,笨拙又谨慎,一字一句的念出来,唯恐发言不准,唯恐唇齿不清,他空洞无神的眼中闪过一道极富色彩的光芒,“你,你是答应……”

  花雨霁:“……”

  几个世纪过去了宝贝儿!

  花雨霁真是服了他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霜月君,你这反射弧度可够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