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邻中午, 大查房结束,心胸外科主任带着一众主治和住院医浩浩荡荡在导诊台四散开。跟在最末尾的冯唐收好笔,重返电梯, 按下楼层键。

  嘉信的行政办公室集中在20层,冯唐敲响冯副院长办公室的门。冯副院长冯长征是冯唐的伯伯,院里没有人不知道。

  他从公立三甲医院退休下来被嘉信返聘, 是分管行政人事的副院长, 并不从事一线诊治工作,偶尔有大型复杂手术才会参与。

  “进来。”冯长征正在低头拟一份外籍博士的聘任材料。

  “院长,为什么停施医生的职?”称呼是公事公办的称呼,但语气是质问的语气, 一点面子也不顾及。放到平常, 冯唐是断不会如此逾矩。在私立医院, 业务能力才是根本,裙带关系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所能仰仗的只有学术和私人人脉方面的便利。

  钢笔笔尖顿在纸面上, 墨水晕开一滩, 冯长征听声音也知道是谁, “今天奇了怪了,一个两个都来为施医生来‘平反’。不过, 你晚了一步。”

  冯唐脱掉白大褂搭在休闲沙发靠背上, 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什么意思?还有谁来过?”

  “已经复职了的意思, 明天就回科室。”冯长征坐着写了一上午,起身给空掉的茶杯加水, 用拿着茶杯盖的手指了指他, “倒是你, 没规没矩,这么跑到我办公室开口就质问上司。”

  冯唐仍是不依不饶,抱着不平,“你们这些大领导也太欺负人了,出事就拿我们底层医生顶枪。”

  冯长征笑了笑,“私立医院什么领导不领导,都是资方说了算。施医生把最大的资方弄得住院手术,至今眼睛都看不见。资方醒了让他停职不是情理之中吗?我们只不过主动先做了而已。”

  住院手术、眼睛至今看不见......将这两点跟施慕程联系在一起,不就是那场车祸吗?冯唐对这件事的走向越来越迷惑,又想起那天在他家见到的陌生人。

  他不可思议地问:“您的意思是说,因为施医生发生车祸的人是嘉信的资方?”

  冯长征呷一口茶,点点头,“是,但你也别对外宣传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晏总刚从海外回来,巡查我们院是第一站,谁知就出了这样的事。”

  冯唐突然没由来的心慌起来,又问:“您见过这个晏总吗?我的意思是,有照片之类的图片资料吗?”

  冯长征被问得莫名其妙,但没多想,他在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本杂志丢在桌面上,“自己翻。”

  这是一本青年杂志刊物,封面上晏遂安穿着略微浮夸的竖条纹无尾礼服,头发梳得油亮。确实是那天在施慕程家见过的人,但气质眼神千差万别。

  冯唐翻开内页,通篇褒奖赞美,那架势恨不得连标点符号都画成花。这是一年前原主做为嘉信掌门人接受采访的通稿,官腔无实质内容。说难听点,不就是仗着上一辈的原始积累,投了个好胎,虽然冯唐自己也挺会投胎的,从小有学霸高材生光环,终归不负出身。

  他放下杂志,思绪回到施慕程这件事上来,更加不解。一个拥有得天独厚医疗资源的大拿,犯得着他帮忙寻医问药?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差。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思绪被冯长征的话打断,“怎么?你认识晏总?”

  冯唐否认,“不认识。”又问:“伯伯,您是说早上他也为施医生的事来过?”他叫了伯伯,开始打亲情牌,做为职工于情于理都不该过问这些,副院长更不会告诉职工这些。

  冯长征把杂志收回抽屉,“不是,他秘书来办的。知道你跟施医生关系好,不论过程如何,现在事情也已经解决好,你就不要再过问了......”他越说越觉得蹊跷,“你之前让我帮你联系威尔玛是帮晏总?”

  冯唐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冯长征关了电脑,“走吧,先去食堂,咱们好久没一起吃过饭了。”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施医生确实天资不错,为人也本分,这次还主动承担了医疗费用,对他来说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啊。”冯长征边走边说:“他多方寻求资源也可以理解,他不认识晏总也正常,你不是也没见过嘛。但你劝劝他,这些无用功就不需要了。”

  冯唐安静听着,这样也确实说得通。不管怎样,治好眼睛的目标是一致的。而施慕程只要甩掉眼疾这个包袱,将这个突然空降的大麻烦解决掉,一切都会变好,他们一起按原计划留学只是时间问题。

  简单在食堂吃了简餐,冯唐和冯长征就在食堂门口分开。他立马给施慕程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背景音很嘈杂,而且信号还不怎么好,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施慕程说:“我在高速上,过隧道就没信号。”

  本来想第一时间把晏遂安是嘉信资方的信息告诉施慕程,也只得作罢,冯唐走到僻静的角落提高分贝,“那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吧,见面聊。”

  施慕程压在心中最大的两块石头都有了很好转机,当然心情好,他愉快地应了,然后挂了电话。

  也正是心情好,回程的两小时仿佛时间过得特别快,他和晏遂安之间相处起来也融洽许多。又顺路在车站附近的港式茶餐厅吃了晚饭,回到家天也擦黑了。

  施慕程帮晏遂安收拾洗澡换洗的衣物,食指挑起内裤,心里嘀咕确实委屈他了,血液不循环危害还是很大的......

  在意识到自己又严重跑偏了的时候,不自觉清了清嗓,回归正题,冲着卫生间方向喊:“明天我要上班。帮你联系了催哥家的阿姨,她中午会过来帮你煮午饭,你吃完她收拾好回去。”

  催勇有个很可爱的女儿,三周岁,九月份刚上幼儿园。家里阿姨白天正好闲着,可以暂时过来帮忙。她早上将一天的家务做好,利用空余时间多赚点,十分乐意。

  晏遂安正在刷牙,三两下吐掉泡沫漱口,“你中午不回来吃么?”

  “明天中午我约了人。”施慕程没由来得心虚,说话声音也轻轻的。但转念一想,还不是为了某人的眼睛,瞬间又挺直腰杆。“医院又不近,我每天中午来回也不方便。”

  晏遂安想想也是,坐地铁还得换乘,一来一回路上怎么也要个把小时,“行吧。”

  第二天清晨,施慕程早早就出了门。虽然精神上是抖擞的,但身体上因为一直被人圈着捆着,翻个身都费劲,并没有睡得很好......

  到医院后,他先去副院长给办公室跟他打了声招呼。

  冯长征在看到他时一改往常的平淡态度,热切地起身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茶,甚至还对先前停他职一事,冠冕堂皇地做了一番解释。

  施慕程受宠若惊,从办公室出来后,一路懵回心胸外科的办公室。

  心胸外科所有医生共用一个大办公室,同事们陆续到岗,都很有默契地对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闭口不谈。白雪是最兴奋的一个,拉着施慕程一一交接窗台上那一排花花草草,“不辱使命哈,怎么报答我?下午茶一条龙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师姐你来帮大家点,到时候账单发我就行。”施慕程笑着套白大褂。

  正热闹的时候,冯唐进来了,拎了两份医院隔壁咖啡馆的早餐,放一份在施慕程办公桌上。同事们对他这种单向输出行为已经很司空见惯了,起哄都懒得起哄。

  只是这次施慕程说:“谢谢,以后别帮我带了,我在家吃了出来。”

  冯唐愣了一下,说:“哦,好,那中午见,餐厅我做主行吗?”

  “好。”

  早上办公室人多口杂,时间也紧,不是聊事的好时机。大家纷纷各自套好衣服拿上装备,四散着回到自己诊室岗位上。

  私立医院接诊人数少,工作量相对来说轻松许多,毕竟挂个号就四位数的价格劝退了大部分普通患者。而施慕程的资历也摆在这了,太疑难的重症也轮不上,因此一上午工作量并不大,一个气胸一个肋骨骨折病人,诊室一派安静。

  另一边,施慕程家里,他前脚刚走,等在小区门口的Tracy就登着高跟鞋按响门铃。

  只有十来个平米的书房内,晏遂安跟她隔着书桌一人分坐一边,若不是清楚这是人家男朋友家,还真有点别扭。

  晏遂安敲了敲桌面,“有在听吗?”

  “哦哦哦,在听。头盔是吧?”Tracy迅速集中注意力,综合她身后那一排头盔,以及刚才十几分钟对摩托车头盔的大致了解,锁定了一个品牌,“AGV有官方购买渠道,但到货会比较慢,有些限定款可能已经售罄买不到了。”

  简直了,让一个年薪五十个W的高级助理去做挑选礼物这样的琐事,甚至还专业分析利弊,Tracy敢怒不敢言。她划动着鼠标滚轮,看到限定款五位数,开头数字大于5的价格,又很墙头草地觉得分析十几分钟也还行。

  晏遂安双臂抱在胸前,说得理所当然:“那就去实体店买,据我所知有些款也是需要跟店里预定的,最晚11月19日之前我要拿到。”这也是晏遂安用蛋挞在婆婆那里套出来的信息之一,‘小程的生日是下个月19号。’

  Tracy目瞪口呆,惊讶道:“这个牌子实体店只有京市有。”

  “那就去京市,明天就去,现在买机票。”晏遂安一副你有异议吗,有异议也给我忍着的官僚做派。

  Tracy点开手机默默下单机票,出一趟职业生涯最无语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