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菊花怒放,桂花十里飘香。
军中捷报频传,江尘等众将士们终于赶在中秋佳节前顺利班师回朝。
温酒也随着众人站在城墙内一同迎接他们的归来。
天气渐凉,温酒因病畏寒,才刚刚深秋,就已经穿上了雪狐皮草,乍一看还以为已经提前入了冬一般。
他这副与众不同的装扮,在一众人里显得特别突兀。
骑在马上的江尘也瞥见了,但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掠了过去,驾着马悠悠地路过了温酒。
温酒以为此时的他正着急回宫复命,便也没再多想什么。
于是望着他骑马渐渐离去的背影,也悄然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从而错过了江尘的回头一瞥以及他颇含见鬼意味的神情。
晚上,身体明显有所好转的皇上为江尘设宴来接风洗尘。
温酒也强撑着身体前去赴宴,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有无数的话想和江尘说。
想对其诉说阔别已久的思念。
管弦丝乐、古筝琵笆、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宸贵妃顺势提及到了江尘的感情问题。
“尘儿如今已经不小了,也是时候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
宸贵妃一副贤妻良母样,开始出口试探道:“尘儿可曾有心仪的姑娘?”
“未曾有。”江尘面无表情,如实回答。
宸贵妃喜笑颜开,朝温酒的方向隐晦地瞥了一眼:“既然如此,那母妃便替尘儿好好挑选一番。”
“儿臣但凭母妃做主。”江尘依旧面不改色。
温酒心里清楚这可能只是江尘迫于无奈来应付宸贵妃的说辞,但握杯子的手还是不禁一抖,险些将其掉落在地。
可能生了病的人最是容易胡思乱想,温酒也不例外。
他止不住地想,兴许这并不是什么缓兵之计,说不定是江尘想开了罢了?
应该是感到高兴的才对,毕竟江尘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后宫佳丽三千很正常。
从今往后和他好好撇清关系,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也挺好的。
自己当初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可为什么真到了这一步,心脏会隐隐作痛呢?
爱吗?
也许吧。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自己就快要死了,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和他在一起,又能陪他多久呢?
自己时日无多,死了就死了,流言蜚语也扰不到自己。
但江尘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难道要让他从此背负一生断袖之癖的骂名?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算了吧。
温酒抬手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浓烈辛辣的酒液灼烫着他的喉管,直呛得他连咳好几声。
原本清澈如许的双眸也被刺激得产生了最原始的生理反应,泛起了些许朦胧的泪花。
温酒用袖子去擦嘴,一抹扎眼的殷红色映入眼帘。
温酒不动声色地挽起那一小截袖子,继续装作若无其事般观赏歌舞。
宴会结束,温酒也不再多做逗留,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远离,那么就不能心软靠近。
原本想要与温酒单独聊聊的江尘,看见温酒决然而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温酒觉得江尘自从战场上回来后,就变了许多,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了,也变得更加冷漠无情了。
现在的他不再像之前那般如此爱粘着自己了,待人总是冷漠疏离的态度,似乎要将所有人拒之千里之外。
今日,昏迷多日的皇后悠悠转醒,温酒受邀,前往景仁宫叙旧闲聊。
皇后消瘦了许多,和温酒一样看上去身子骨单薄且病怏怏的。
“多吃点,你看你瘦的都皮包骨头了。”皇后如同温夫人那般,慈眉善目,悉心叮嘱,“整个人看上去也病蔫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什么病……”
可不就是病了吗?
还是无药可医的那种。
温酒笑而不语,只是将新灌的热乎乎的汤婆子,分了一个给她捂手。
“我听人说,江尘这几日同你疏远了?”皇后似乎不经意间提起了这个话题,“疏远了也好,省得给你招来灾祸。”
“那个疯女人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温酒沉默不语,他心里很清楚,宸贵妃能够借当年之事独得专宠多年,必然不是如同看上去的那般无害。
“你以后也注意点儿,离那臭小子远些,毕竟碰上他准没好事。”
温酒仔细回想一下,似乎真如皇后所说的那样,碰上江尘,准没好事。
温酒苦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聊着聊着,江尘便也来向皇后问安。
皇后始终对他冷言冷语,完全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只是全程拉着温酒的手各种嘘寒问暖,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温酒也能够理解皇后这么做的原因。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轻易对着陷害自己的仇人之子笑脸相迎。
可江尘并不知情,他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仍旧不受生母待见,心里难免感到失望与委屈。
温酒很想抱抱他,安慰他几句,但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放弃了这个念头。
既然对他的人生负不了责,那就不要去轻易招惹好了。
温酒只是低着头,轻抿嘴唇,默默地坐在一旁,任由皇后对自己嘘寒问暖。
江尘似乎觉得周围的气氛太过尴尬,整个人坐立难安,勉强熬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便请辞离去了。
临走前,他望了温酒一眼,表情古怪,似乎十分纳闷不解,为何温酒此时不出声挽留他。
大致又过了几天,皇帝为江尘指婚,下旨将刑部尚书的嫡长女赐婚给了他,不日大婚。
温酒听到消息后,如雷贯耳,只觉得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皇命难违,温酒也看得通透,于是决定此后降低进宫拜访皇后的频率,这样就会减少与江尘碰面的次数。
想见不如怀念,就将前尘往事埋于心底,到此为止吧。
“你是说太子殿下脑子出问题了?”
“嘘,小点声。我听我大哥说的,他刚从前线回来……”
隐隐约约的声音似有如无地飘来:“他说太子殿下是在战场杀敌时,被奸人所害,不慎落马而伤了头……”
“可殿下看上去不是好好的吗?”
“脑子当然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听说年后的部分记忆混淆了,但年前的记得比较清楚……”
刚出了景仁宫,准备乘车回去的温酒陡然听见抬水小厮间的对话,如梦初醒。
怪不得江尘自回来后便一直对自己不咸不淡的,原来现在的他记得比较清楚的记忆是原主还是舔狗的那个时候。
过去的江尘对原主的态度本就是冷淡疏离的,也难怪如今他对自己是这般态度。
可为什么年后关于其他人的记忆记得都很清楚,但凡和自己有关的偏偏就都混淆了呢?
现在的这副病弱之躯支撑不了他消耗太大的脑力,他一细想,头便止不住的疼。
温酒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只好无奈作罢,暗自惆怅。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上天都在眷顾着江尘,让他日后能够更容易的放下自己……
想通后的温酒,心里也就释然了,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吧?
自己死后,他就可以如同旁人那般伤心些时日,便又恢复如初了。
毕竟自己在记忆混淆的太子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总爱粘着他不放、处处讨人嫌的小哑巴罢了。
自己死后,没人再那么黏着他,起初他可能会有些不适应。
但更多的应该是庆幸他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讨人烦的小尾巴了吧?
温酒摇摇头苦笑,说不定自己于他而言,根本没想象中的这么重要。
这些幻想或许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那个,你的心意……”江尘来丞相府拜访温丞相,恰巧偶遇正欲出门的温酒,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都明白,但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跟在我身后了,你放弃吧。”
温酒一愣,想到那日小厮们的对话,于是苦笑着用口型比划道:“好。”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但……”
江尘显然没料到温酒会答应的如此爽快利落,继续规劝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心里不是很确定,于是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温酒依旧笑着,十分自然地牵过来江尘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了个“好”字。
写完后,便立刻松了手,朝他解脱般地笑了笑,随即朝府外扬长而去。
徒留江尘一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攥着胸口前的衣服。
温子衿他答应了,我应该感到高兴的啊?
可为什么总感觉心脏这里空落落的啊?
接下里的日子里,温酒真的如同允诺的那般,再也没找过江尘,也没再在他的面前出现过一次。
但江尘似乎反了过来,忍了几天后,便再也忍不下去了。
天天想尽各种办法来偶遇温酒,想要和他各种邂逅。
如果是换做以前的温酒,他一定会心里暗想,这太子有毛病吧?
天天缠着我,不去主角受面前刷存在感,怪不得最后没抱得美人归。
可如今在温酒眼里,他只会觉得是自己过于干脆的回答激起了江尘的逆反心理。
也许是因为自己越是听他的话远离他,他越是反骨,想要往自己的身边蹭?
中秋节当天,江尘起初约了温酒共度,但怕他会拒绝,就又拉上云清和夜琦一同赏月、放花灯。
夜琦和云清并排走着,在他们的身后,温酒和江尘也并排走着。
“我不爱吃酸的。”江尘手中拿着纸包,里面是温酒刚买的酸梅蜜饯儿,一脸嫌弃,“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
都叫蜜饯儿了,自当是甜的,怎么可能会是酸的呢?
温酒不信邪,闻言从中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结果被酸得小脸一皱。
正如江尘所言,真是酸掉牙了。
尝过一颗后,温酒便没有再尝试第二颗的勇气了。
一路上吃吃逛逛,终于来到了卖花灯的小摊边。
温酒随意挑了一盏白兔花灯,往旁边稍微挪了挪脚步,打算为江尘腾出一些空间。
温酒转身想要招呼江尘向前来一些,却看见他将最后一颗酸梅蜜饯儿放入口中,此时正被酸得龇牙咧嘴。
刚刚嘴上明明说着不爱吃酸的,现在却吃的一干二净。
该怎么说呢?
口是心非的家伙。
温酒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觉得此时的江尘莫名有些可爱。
“子衿兄,你在笑什么?”云清手里拿了一盏莲花灯,扭头看向温酒,疑惑道,“是我错过了什么吗?”
温酒笑而不语,只是冲江尘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满是揶揄。
江尘见自己偷吃蜜饯儿正好被当事人当场抓包,脸有些滚烫。
“我一点儿也不爱吃。”他的耳垂红的滴血,继续狡辩道,“只是觉得扔了有些浪费罢了。”
那傲娇嘴硬的小模样,让人完全无法将他和成熟稳重的太子是同一人联系起来。
温酒没有戳穿他的小谎言,只是笑笑,随即提笔而就,在花灯上写下一行小字,便放入河里,让其顺水漂流而去。
江尘也挑了一款和温酒一模一样的小兔子,潇潇洒洒写了一大段。
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轻轻用手一推,让它随波逐流。
“你写了什么?”江尘侧身低头俯视温酒,十分好奇。
“秘密。”温酒微微一笑,用嘴型回答道。
“不说就不说,搞得像我多想听似的。”
江尘傲娇地轻哼一声,表面装作毫不在乎,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还说不喜欢我,刚刚明明是在向我撒娇。
他如果再表白的话,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他。
如果此时的温酒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会觉得江尘脑袋有病,还并病得不轻。
江尘的那盏灯在不远处打了个璇儿,随即又慢慢漂向了远处。
只见灯身上的几行字依稀可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