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发的话音落下, 仅有一进的酒馆陷入短暂的死寂。

  酒馆内已上了年纪的老板一下呆住了。

  他年逾半百,半辈子都呆在这晋安郡里,最远也只去邻近的郡县探过亲, 哪踏足过皇城, 又怎会知晓圣上相貌。

  可在他这儿做了三年事的伙计,的确这么说了。

  相处三年,这伙计性情木讷,做事却勤快,近年来战事连连,酒馆生意不好, 他便辞退了先前的杂役, 只留了他一人。

  这样的前提下,他有理由相信他绝不会平白无故撒谎。

  死寂消解得很快。

  老板还怔愣着, 一位性子更急的官兵已然上前,面露凶相, 拉起他衣襟,怒不可遏:“他说的可是真的?”

  老板近乎要被提起,惶恐道:“昨、昨日的确有两名客人住、住店……”

  他面色铁青, 颤声求饶:“大人饶命啊!草民不、不知他们是……”

  “这二人住在何处?”

  另一官兵不愿废话, 制止下近在眼前的施暴, 直截了当问道。

  老板只磕巴说出后院二字,暴脾气官兵便已不容他再解释一二, 拎起他衣领, 将他从前柜拖拽出,直奔后院。

  官兵相貌凶悍, 身材高大, 此情此景, 像屠夫提着一只待宰的鸡,可怜无辜的老板浑身颤个不停,被迫小腿磨着石地前行,一路叫唤,蛮横地被提溜至后院。

  最后在一间房前,被摔在地上。

  被拖行的老板摔了个仰面朝天,狼狈不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检举告发的伙计跟在另一位官兵后头,已吓得痴呆,对眼前的景象同样理不清,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只听官兵怒道:“愣着做什么?快开门!”

  老板立马不敢怠慢,凭一双刚被拖行过的残腿艰难爬起,从衣袖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紧跟着,他瞪大双目,对看到的场面难以置信。

  屋里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好似不曾有人住过。

  官兵也将全部收入眼底,转过身来,怒目切齿看向伙计,质问是否编了个故事唬他。

  伙计眼色恍然,同样难以置信。

  他知晓自己不可能记错。

  难道短短的功夫,便足够两人逃去院墙外了?

  伙计当机立断道:“与皇……叛军同行之人武力高强,此地隔音又差,怕是已逃了一段距离了。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没有欺骗军爷!”

  那位寡言的官兵在院墙勘察,一会儿,他回到原处,将放才所见所闻,如实复述道:“没有履綦,也不见攀爬印记。他们便是用轻功逃出生天,也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可现如今,什么也找不着。”

  伙计将话收入耳底,见暴脾气官兵神色愈发不善,顿时两股战战,惶然不已。

  性情沉稳些的官兵拦住身旁的暴脾气,贴附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再转向伙计,询问道:“你所说的叛军同行人,生得什么模样?”

  伙计眼一亮,在脖颈处匆忙比划道:“那、那人身量很高,从这儿……到这儿,有一块骇人的刀疤,瞧来像是许多年的旧伤,我不认识他的脸,兴许是皇宫以外的高手……”

  “……刀、刀疤?”

  与伙计的兴致勃勃大相径庭,暴脾气官兵的眼忽然间瞪大了,他隐约感受到的无形杀意变作了有形的刀剑,顷刻要夺走他的性命。伙计比划完,抬头看,表情霎时凝滞了,方才他话里所形容的人,瞬时已到了近处,手持长剑,抵在官兵脖颈处。

  官兵还来不及发出最后的求救,身上唯一不被甲胄所护的脖颈已被这柄锋利的剑割开,杀神将剑身直直扎进脖肉,直到濒死之人没了鼻息,才迅速从脖子里拔出剑,官兵终于脱力,倒在地上。

  甲胄撞击石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伙计呆滞低眼,看地上未死透的官兵,仅能发出几乎无声的痛苦呜咽,前脖的刀口极深,深得快瞧见皮肉下的白骨。

  黑红的鲜血迸溅而出。

  地上的人没了方才耀武扬威的模样,也没了呼吸。

  他双耳久久轰鸣着,周身的全部都静得离奇。

  他看见另一位官兵拔刀向前,刀将至赵彻脊背,一个眨眼的功夫,长剑一挥,那把刀从官兵手中脱离,飞出数十米远,只听一声惊嚎,那刀正好扎穿想爬离此处的酒馆老板的衣摆,使之吓得原地失禁,动弹不能。

  像一场闹剧似的,方才还拔刀相向的官兵扑通跪地,唤道:“赵统领!小的不知道您在此处啊!我若知道上头下旨捉的是您,绝不可能背叛您啊……”

  他听见那官兵在求饶。

  “小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放、放我一条生路吧!

  赵彻不为所动,反而回过头,看身后面无血色的他。赵彻刚杀过人,脸侧有方才血液喷溅染上的污迹,连着从脖间长至下巴的恐怖长疤,活脱脱是杀神在世。

  不知思索了什么,杀神缓缓朝他走近,将手里的剑递到他掌心中。

  赵彻问:“郭锐的仆役?”

  伙计颤手抓紧剑柄,他被迫握住的这把剑,还在不断往地面滴血。

  他惊吓得快晕厥过去,却不敢不回答眼下的这个问题,立马道:“曾、曾经是……”

  杀神饶有兴致,道:“你把他杀了,今日事便一笔勾销,我饶你一命。”

  官兵始料未及,神色死一样的僵冷,却不敢起身:“……赵、赵统领!我……”

  赵彻拧着眉,阻断恼耳的发言,厉声道:“杀了他。”

  伙计手抖不止,他低头看见跪地的官兵和早吓得神色涣散的酒馆老板,缓缓抬头,看向唆使他的阎王。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握紧了剑柄。

  “我、我跟你拼了!”

  他提剑向前刺,直指赵彻胸膛。

  猝不及防,他的手腕被抓住,接着是一阵剧痛,剑瞬时脱离了手掌。

  再下一刻,剑横穿了他的身体。

  -

  一处偏北的府邸,四里外,有人驾马临近。

  颠簸一路,身后硬实的胸膛贴着谢宣脊背,男人的双臂又贴紧了腰身,叫他浑身不自在。

  男人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他抚摸怀里显然有些不安的兔子,身子往前挪了挪,他往前挪,赵彻似乎有意不解风情,故意往前凑,谢宣面红耳臊,抱兔子的手松了松,怀中的兔子跳下马背,自顾自朝前方跳去。

  他顿时惊呼:“兔子!”

  赵彻立即跳马,原地束绳停马,一面目视前方,一面伸臂,使谢宣有支点下马。他眼力比谢宣好得多,挑了挑眉,竟然宽慰道:“放心,伤还没好全,跑不了多远。”

  谢宣总算从方才别扭的氛围里脱身,他对兔子实际只有一分的埋怨,剩下九分,全是感激,他撇开话题,问道:“到了吗?”

  赵彻点头:“就在前头。”

  这一路,二人经过几间倒闭的酒馆与杂货铺,和几栋贴了封条的木房,都积了许多灰,像是长达十来年,不曾有生人踏足。

  地方偏僻,他们脚程不慢,一时半会儿,追兵赶不到这儿。可这出奇的死寂,依然叫谢宣惴惴不安。

  知道了方向,谢宣走在前头,赵彻牵马跟在身后,二人都没再说任何话。

  几日没换衣裳,只在昨日用清水擦过身子,此处尘灰味重,踩过脚下不平坦的泥地,谢宣感觉浑身不自在。

  宅院映入眼帘,他停下了脚步。

  谢宣事先并不清楚目的地是何处,但这座宅院的景象,凡是过路之人,怕是都会留意两眼。

  这是一座极为破败的宅院。院门牌匾上的字黑魆魆一片,被不知何年的大火烧得模糊不清,檩条不在屋架处,落在了被拆去的院门边,屋顶摇摇欲坠。门上的封条瞧着有年头,他定睛去看,能辨出上头是个“封”字。

  赵彻停下脚步,在宅院外将马拴好,看出神的谢宣一眼。

  后者这才回过神来,跟上了赵彻的脚步。

  这是什么地方?

  谢宣一路跟着,心中愈发疑问。

  来到末端的屋门,赵彻没有犹豫,推开门,一股尘灰味便迎头扑来,谢宣猛呛不停,紧紧闭着眼,一手捂口鼻,另一手扇走空气中肉眼可见弥漫的细小粉尘。当他勉强睁开眼,身前的景象出奇骇人。

  这最后一间屋子,竟是祠堂。

  面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牌位,居于上方的牌位,其上都写了“宁氏”。

  谢宣一时说不出话来。像是追寻一个答案许久,却发现所谓的正确答案,一早便交到了他手中。

  他紧盯着最上方的牌位,慢慢问道:“被赵述收养前,你姓宁?”

  问话间,他扭过头,见赵彻的目光并非瞧着这些牌位,而是望着他。

  赵彻点了点头。

  谢宣伸出手指,擦拭过桌面,抹开厚厚一层灰,此处像是多年不曾有人踏足清扫。他将手移开,心跳得像打鼓,拆府封路,株连九族,只能是朝廷的手笔,既然他不曾做过,那么另一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但他依然问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死?”

  赵彻不答,他接着追问:“是先皇?”

  赵彻道:“狗皇帝登位后,做过几年虚情假意的好皇帝,有一年性情大变后,眼里便容不下一粒泥沙。朝堂上忤逆他的官宦,个个一贬再贬。待到贬无可贬时,不是发配边疆,便是抄家诛九族。”

  他的阐述很平淡,谢宣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紧了袖口,方才指尖的灰,就这么弄脏了浅色的袖口。

  “当年执行这些旨意,心甘情愿让狗皇帝呼来喝去之人……”

  赵彻接着道:“是赵述。”

  这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引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赵彻认了杀父仇人做父亲。

  谢宣听得不寒而栗,脑子一下变得极乱,不知作何反应,默然半晌才问道:“……那么华阳郡一战,你是故意输的?”

  赵彻否认:“这场仗,赵述一早便是奔着输去的。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你。来之不易的胜利,能叫胜方放松警惕,要从陈元狩手中攫取珍贵之物,只能智取。”

  “你……”

  “一开始,我不想将这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像是知道谢宣要问些什么,赵彻打断了谢宣的问话,他看着谢宣,眼神一错不错,谢宣从中辨不出恨,辨不出初见时冰冷的杀意,却也辨不出别的什么,“想杀了你,就像我想杀了赵述。”

  “为父母报仇吗?”

  “为不记得模样的父母报仇?”赵彻笑了笑,轻飘飘一句反问,已将这话否定个彻底,“我做的事,向来只因为我想做。狗皇帝恨朝他谏言的书呆子,将书呆子的身边人通通杀了个精光。我反过来,再将狗皇帝的身边人杀光,谁活着,谁就有资格杀人,这不是很公平吗?”

  谢宣已说不出任何话,这是他离开皇宫到至今,头一遭铺头盖面地体会到,有股无形却蔓延的愈来愈深的仇恨,绞紧了他的脖子,叫他如何也透不出一口气,让他无时无刻清楚地知道,简单的活着,于他而言,是捉不住的奢求。

  在这几乎窒息的环境里,赵彻缓声道:“仗快打完时,部下劫来一封信,信从敌营来,字迹出奇漂亮,内容伤春悲秋。起义军大多是没念过书的粗人,这封信的主人,只能是那位被藏在起义军营帐里的小皇帝。”

  谢宣怔愣着,听到这段话,语调陡起:“那封回信,是你写的?”

  赵彻应了一声,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从那日起,我便不想那么轻易地杀掉他,至少要先见见他,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样的人。”

  话音刚落,谢宣还未回神,脚上忽然承受了一股重量,被迫使得他回过神来。他低了低眼,看见是那只逃跑的兔子回来了,它趴在谢宣腿边,活泼好动,对着裤腿嗅个没完。

  谢宣叹了口气,把它抱起来,却被它踩了一手脏泥。

  谢宣一时也不知该先惊奇还是嫌弃,这兔子竟真如赵彻所说,并未跑远。

  言语比思考更快,他惊喜地冲赵彻道:“它真的回来了。”

  “这儿有吃有喝,它当然不会跑远。”

  谢宣轻声嘀咕:“没志气。”

  话语间,那兔子挪了个位,寻了舒服的暖窝,调整了安逸的睡姿,在谢宣怀里闭上了眼,睡起了午觉。

  谢宣既气又无奈:“真安逸啊,在我手上蹭干净脚上的灰,这会儿又睡上了。”

  赵彻看那兔子好一会儿,认真道:“要不……把它煮了吃了?”

  谢宣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受制于人的局面,立即驳斥道:“你答应过我的!”

  也不知道赵彻想了什么,不过几秒钟,他便点了点头,笑道:“夫人教训的是。出尔反尔,不算好男人。”

  晌午已过,离宅前,谢宣将目光再落到身前大小不一、破损脏污的牌位上,置于底部的几座牌位,还有一座,也刻有宁氏字眼。

  宁诏安。

  这座摆在底部、刻字简短的牌位,所祭之人,是当年晋安郡抄家之劫,那个在成山的尸体里奄奄一息的宁家幼子——宁诏安。

  -

  谢宣的不安没有错,来的这一路,确实安静得不合乎常理。白枭之想他死,赵述想活捉他,二人是现今煜朝足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算二人观念相悖相互阻拦,也不该放他安逸一整个上午,只遇到了两个破绽百出的官兵。

  行入山路时,山花已开了,在绿色里,一团一团簇拥。

  他忽然想到皇宫,想到谢谌尧为他种的锦带花,闭上眼觉得仿佛就在昨日,睁开眼看山时,恍然意识到,那已经离他太远太远了。

  谢宣怀里的兔子比方才赶路时更不安,一个劲要往谢宣宽袖里缩,拦也拦不住,他正要训斥它,却听得一阵疾风而过,吹起一绺缠在发带处的黑发,疾驰而来的短箭直指额头,被赵彻赤手握住。

  若稍慢一秒,短箭便会刺穿他的额头!

  谢宣不敢放松,凝望短箭所射的方向,已有数名蒙面人渐渐压近,数量之多,顷刻间已将二人包围住。

  “抓紧!”

  赵彻手附在背后,拔出一柄匕首。抛走套鞘,在剑柄处蓄气,将匕首扔出数米远,强大的气流阻隔前方的蒙面人前进的路线,谢宣探手,紧攥住赵彻握缰绳的手臂袖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若是抓着赵彻不放,会使对方纵马不便,正要松手,却被反手扣住了手指。

  赵彻不发一言,与他十指相扣,掉转缰绳,只见那柄匕首回旋一圈,竟然又回到他手中。

  他将剑柄插入腰带,纵马冲出了重围。这座山已被蒙面刺客占据,除了掉头返回,别无选择。

  山路颠簸,谢宣近乎要窝进赵彻胸膛里。

  春寒料峭,冷风灌入衣领,他喊道:“赵彻,他们是赵述的人吗?”

  赵彻并未回答,谢宣也已不想求得他的答案。

  “你将我放下!你不是说过赵述不想杀我吗?你放下我,我们都能活!”

  赵彻纵马疾驰,不给谢宣下马的时机,冷声道: “皇上以为那柄箭刺的是谁呢?你的脑袋,还是我的手?”

  被当头冷斥一番,谢宣反而有了底气,冷风渗入咽喉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扯着嗓子,忍着嗓子的一口血气,喊道:“那你又能带我逃到哪里去呢?这匹马已赶了三日的路,你继续带着我,永远也逃不出这座山!”

  身后的追兵已消失了大半,怕是已绕了小径,想再度包围二人。赵彻横臂拦住谢宣的腰,重重挥出一鞭,便横抱起怀中人,弃马纵身一跃,谢宣在赵彻怀里摔了个结实,兔子压着他,他压着赵彻,脑子摔得嗡嗡响。

  随着一声响彻山谷的嘶叫,二人倒在来时所见的山花上。

  马儿挨了重重一鞭,受了惊,并未停下,一路向前嘶吼疾驰。

  底下有层层保护的兔子倒是没有摔疼,却似乎从空气嗅到危险,呆立片刻,便缩进簇拥的山花里,藏得极严实。

  谢宣已顾不得这只贪生怕死的兔子,对着赵彻便骂:“你干什么!”

  赵彻翻了身,支臂将他压在身下:“皇上方才说得对,我此刻已命不久矣,那自然要做些逾越礼数的事。皇上惹我在先,那就别怪我无礼了。”

  这句强盗逻辑,谢宣听到末尾,只听出三个字。

  登徒子!

  谢宣气血翻腾,作势踹出一脚,被赵彻轻松拦下,握住裤腿,紧紧箍住脚踝,一下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赵彻饶有趣味地瞧着身下人羞恼的模样:“夫人先动的手脚,接下来岂不算顺理成章了?”

  谢宣冷眼看他:“你在此处做这等事,不怕裤子刚脱,追兵赶到,连你那根东西一并砍了?”

  “我虽有此意,却不想欢愉时有人打扰。”赵彻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终于切入正题,“夫人大义,想舍身救我,可我记仇不记恩情,甚至喜好杀救命恩人。夫人已拜过宁家祠堂,算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理应珍视这条命,待到某一个良辰吉日,与宁某拜堂成亲。”

  谢宣痴愣时,手被握住,紧接着,他手里被塞进一把匕首。

  “我去杀人。”赵彻单膝抵着地面,慢声道,“你抓着这柄匕首,与这只比你机灵的兔子藏在一处,只要听见有脚步从身后来,就大喊救命,往我在的方向逃,不能离开,不能与刺客缠斗。”

  赵彻并非在与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

  命令他要活着,命令他不能死。

  那只灰兔一个扑腾,往开得更密的山花处奔去,不自觉地,谢宣将原先松垮垮握着的匕首,握得紧了些。

  迄今为止,谢宣构想过数次自己的死亡。

  曝尸荒野更悲惨的死相,他也想过不止一次,他一直坚信不疑的认为,刻骨的仇恨,生人是无法偿还的,那么他便不可能以谢宣的身份活下去,他若是想活着,便要去做寻常人家的子女,抛却一切,去做四海无家的游子。

  这一切他都乐意之至。

  颠沛流离至此,他承载这个身份后所欠的仇债,竟还不曾还清吗?

  危险逼近,当蒙面人捂住他的口鼻时,谢宣被这股力压得近乎窒息,面色渐渐苍白,几乎糟糕透顶。他差点忘记了,一旦陷入真正的窘境,常人张口便能喊出的求救,是奢侈,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谢宣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快不剩下任何一丁点力气。

  远方赵彻与大量刺客缠斗不休,他心一横,张嘴狠狠咬在捂住他口鼻的手掌上。

  谁知这刺客似乎是铜墙铁壁,被咬了一口,仅仅皱了皱眉,分毫未动。

  感受到刺客手中的刀将要落在脖颈处,谢宣彻底脱了力,呼吸愈来愈微弱,视线越来越模糊,连方才清楚无比的赵彻,也一点看不清楚了。

  若是做了所有的努力,还是逃不开该死的命运呢?

  下一秒,谢宣跌入一个紧实的拥抱,方才的窒息使得他咳嗽不止。

  赵彻抱着他,怀抱紧得让他一时间又有些喘不上气,低沉的喘息声在他耳旁盘旋,而方才险些夺走他性命之人,已倒在地上濒死。缠斗处,已遍布死尸。

  “赵……”

  话刚出口,谢宣微微瞪大了双眼,地上的濒死之人颤抖着爬起来,握着已出鞘的刀,直指赵彻背部。

  “小心!”

  -

  日薄西山,二人总算找到一处安稳地落脚,是一座废弃的庙宇,面积狭小,但胜在偏僻,有房有顶,适合窝藏,还能遮风挡雨。

  谢宣取了水囊,在溪边盛满水,眼见着太阳要落山,二人的口粮却还没有着落,眼下他们的队伍一废一伤,他是没有武功的废人,赵彻是伤员,撑死还多了一只胆小怕事的兔子。

  回到庙宇,谢宣神色飘忽,转悠几圈,最终落在赵彻背上缠的衣带上。

  “你渴吗?”他下定了决心,尽量将声音放得温柔了些许,问道。

  赵彻不解风情,大惊小怪地压声道:“合着夫人这水,本来不是给我倒的?”

  谢宣因连累他受伤而愧疚,他倒适应的良好,当伤员当得流里流气。所幸谢宣还有耐心,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问:“你饿吗?”

  赵彻问:“夫人要去哪里寻口粮?”

  谢宣心一横,声音渐渐压低:“你愿意吃这只兔子的话,我可以……”

  赵彻眉头一挑:“夫人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已管不得此人夫人喊个没完,这次谢宣很快答道:“你因为救我受的伤,我不能不管你。”

  “不吃这只肥兔子了。”赵彻道,“若不是它突然跳出来,往我这儿跑,拼命为你呼救,我今日怕是要变成鳏夫了。”

  太阳落了山,晚饭也没有着落。

  赵彻靠在庙宇的墙壁上,谢宣给赵彻包扎伤口,伤员却总对他动手动脚,不肯乖乖坐在原处,叫他一时更手忙脚乱。

  叫他更气的是,赵彻明明身负重伤,自己的力气,却还及不上赵彻一成大。

  反复玩闹几回,谢宣一时没蹲稳,赵彻伸手扶他,一时间,二人又保持了一下一上的姿势,这次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谢宣不敢踢他,更不敢乱动。他的手指还碰在赵彻的腹肌上,两人的动作着实暧昧无比。

  可谢宣却顾不得害臊一说,他一面气极了,一面又怕赵彻伤口流血:“你这样不配合,我要怎么绑啊?”

  “怎么绑都行。”

  谢宣恨不得翻他两个白眼:“绑死了怎么办啊?”

  岂料赵彻继续没脸没皮,手竟往谢宣腰身探:“你怕我死?”

  太不正经了!

  谢宣两耳通红,已顾不得伤员情绪,握住腰上那只作乱的手,驳辩道:“不要多想,若是你因这道伤死了,岂不是损我功德。”

  赵彻不作反应,只说:“离开华阳郡前的那晚我梦见你了。”

  “梦见了什么?”

  赵彻默了几秒,压轻嗓音认真道:“梦见我和你成亲圆房。

  谢宣忍无可忍,一时忘了身上这人的伤员身份,伸手推打,破口大骂:“有病!”

  赵彻还不忘卖惨:“再打要吐血了。”

  谢宣在心中骂此人没脸没皮,手上却惶惶收了手,斥责道:“要吐血还不歇停,净知道烦人。你变成孤魂野鬼,我做梦也不安生。”

  赵彻端详他的脸,出着神,听着埋怨,却笑了。他拉过谢宣,拖入怀中,禁锢住人,尽管身负重伤,那力道也叫对方一动不能动,连抬头都相当困难。

  他道:“那日,你与我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谢宣不解他为何忽然问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但伤员最大,他的额头磕着赵彻硬邦邦的胸膛,道:“自然是真的。”

  “这个故事里头,赵彻的结局是什么?”

  谢宣愣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以他所知的故事里,没有赵彻这号人,更不可能写谢宣与赵彻逃到庙宇中,他们的命运会如何?

  幸而赵彻不需要他的答案,他只沉声道:“你不需要怕损功德,我今晚要是死了,那便换一处做阎王,我在地府里等你,不会放你投胎转世,变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要是你背着我与别的男人成亲,我一定会让那个男人连鬼魂都没得做。”

  耳边已响起蹄声与刀剑声,自远及近,一路搜刮,渐渐逼近。谢宣甚至来不及将那句异想天开说出口。反应过来时,双手双脚都已被方才握在他手中的衣带牢牢绑扎住。

  仿佛一盆凉水浇到头顶。谢宣不停挣扎,依然无法挣脱死结,他骂道:“赵彻!你说好我们一起逃跑的,男人不能出尔反尔,你还算是男人……唔!”

  赵彻几乎是撞上来的。

  两人的嘴唇紧贴,谢宣被动地在男人怀里与他接吻,嘴唇被啃咬的破了皮,痛得几乎流泪。

  那只兔子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下又一下用身体撞击男人的大腿,几次死里逃生的这只肥兔子似乎以为眼前的男人变了卦,竟要伤害它的救命恩人。

  “谢宣。”赵彻喊他姓名。

  赵彻喊他夫人,喊他皇上,却极少认真的喊过谢宣的名字。

  “如果没有你说的那个故事,此时我不会想你活着的。”赵彻起身道,“我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自私鬼,一定会杀了你,然后我再下地府,向你赔礼道歉,你气消了,我们就在地府成亲,做一对鬼鸳鸯。”

  谢宣的嘴被缠上了布条,他想骂赵彻,想质问赵彻。

  最终却只能呜呜叫着,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赵彻说:“夫人好好歇息,等到天亮,我便会回来了。”

  兔子像通了人性,停了动作,不扑腾也不乱跳,静静等在角落。等庙宇的破门合上,屋子里的男人留下背影离去,它才跳上前来,门外寒风呼啸,它拿毛蹭了蹭主人单薄的裤腿,给他取暖。

  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不走,但主人不走,它也不会走。

  它难得乖得一动不动,一直等在原地,等着天亮,等着这扇门被打开,兴许等到那时候,有人会来找主人,带他离开,带他们离开。

  天边即将破晓,刀剑声早已歇停,只能听见几声零落的虫鸣鸟啼。

  谢宣被绑紧的双手置在背后,倚坐在墙边,灰头土脸,衣服乱糟糟的,浑身上下,几乎每一处都有干涸的脏泥。他彻夜未眠,数不清过了多少时辰,又坐了多久,直至兔子忽然兴奋地拱着他的大腿。

  耳旁响起急匆匆的步履,听繁杂脚步,不止一人。

  这些脚步四处找寻,终于将视线落在林深处这座不起眼的庙宇上。不知道是谁开了门,谢宣费力地抬起眼,看见围簇的人群散开,让出一道小路。

  在这条窄短的小路尽头,立着一人,身穿绛紫色衣袍,腰间佩玉佩。

  那人身旁的人恭恭敬敬拱手,唤他:“许相。”

  这道熟悉的身形向谢宣走近,手里的动作极为轻缓温柔,将谢宣嘴边的布条解绑,又抬起手,以那件名贵的衣裳拭去谢宣嘴角的灰迹,将人脚踝上粗蛮缠紧的衣带松开后,他终于听见朝思暮想之人的声音。

  谢宣伸手,被衣带勒出红痕的双手紧紧环住眼前人的脖颈,“许琅……”

  这呼唤微弱无比,却是声音的主人此刻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

  许琅脱下外衣,披在谢宣身上,随后将他横抱起,轻声做出承诺:“没事了,我不会再让你有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赵哥是没了,宁哥在番外里还能出场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