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许府, 天已经昏了一半。

  短暂的晚霞被遮得只剩残影,残日已落,月色将近。

  谢宣走到门前, 看见陈元狩在许府门前喂马, 地上放着一大捆不知从何买来的干草。

  听到开门的声响时,陈元狩就已经与他对上了目光。

  谢宣向着他笑了笑,“我也饿了,我们上山烤鱼吧。”

  陈元狩的狼眸沉了沉,在夜色里更加晦暗,“不回皇宫了吗?”

  “他们又定不了皇帝的罪, 顶多坏坏我的名声。”谢宣凑过去摸了摸白马的鬃毛, “我晚些回去,明日还得出来寻许琅和贾朔这两个一声不吭就消失的家伙。”

  话语间, 近旁的棕马凑过来,拿脑门轻轻撞了撞谢宣放在白马鬓毛上的手指。

  “……别理它。”

  颇不耐烦地把这三个字说出口, 陈元狩拧着眉,拽着缰绳把棕马拖到一旁。

  棕马嘶叫一声,竟然像是委屈的凄鸣。

  谢宣哑然失笑, 上前给这匹受了委屈的高大骏马顺了顺背。

  骑马向客栈后山的路上, 经过皇都客栈时, 那里依然围了不少人。

  有大胆的人跑上石阶,沿着客栈大门的空隙往里看, 大呼小叫地跑下来, 言之凿凿地说着里面的景象与地狱无异,引得人群又害怕又好奇。

  原先繁荣的客栈变成这副模样, 谢宣觉得唏嘘, 也只能做到觉得唏嘘。

  他拉着缰绳将马头所向的方向转了转, 行向了后山。

  到了后山处,陈元狩跳下马,又扶着谢宣下了马。

  等谢宣落地站稳,他忽然道:“我背你上山吧。”

  “不用拉它们上山吗?此处可没有用来栓绳的树。”

  “不用,跑不了。”

  说到此处,陈元狩瞥视了一眼身后一棕一白两匹马。

  两匹马动也没动,连马腿都没抬一下,像是真在附和他的话似的。

  谢宣想了想,道:“我的脚没受伤。”

  不等陈元狩回答,谢宣笑了笑,“但这一天太累了,我确实不想走山路了。”

  不需再有任何言语,陈元狩转了个身,在他身前屈膝弯下,只一伸手就能搭到宽肩。谢宣伸出手,搭上那比先前宽厚了许多的肩膀,熟悉的气息顺势侵入鼻息,与夜风一起缠绕不休。

  陈元狩伸臂搭握住谢宣纤瘦的小腿,向上卡住膝盖下的位置,向前两步走上了陡峭的山路。

  “陈元狩。”走了一段路后,谢宣叫他。

  “怎么了?”

  “你这次怎么不问我要背还是要抱啊?”

  “……”

  谢宣将薄唇一抿,颇恶劣地笑了笑,“不过你要是想抱我,我一定转身跑掉。”

  “嗯。”陈元狩应道。

  声音嘶沉,仿佛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

  谢宣望了望夜空,轻叹道:“……但我跑不过你。”

  半晌后,他又道,“你能吃胖些吗?”

  陈元狩不解,“为什么?”

  “肩膀硬邦邦的,搭着硌手。”

  “……”陈元狩沉默了一会儿,“吃胖的话,就提不动剑了。”

  谢宣往鼻息里吸了口晚夜的凉风,脑子清醒了一半。他出声认真道:“你接下来不要说话,一句都不能说。”

  得到的回答是沉默。

  陈元狩确实没再说话。

  “接下来我要讲很多很多话,你就算觉得我讲的不对。”谢宣的言语停顿地无厘头,讲了一半还笑出了声,像极了醉酒之人,“也不能插话。”

  陈元狩迟疑地问道:“……你喝酒了?”

  “你插话了。”

  “……”

  等铁面无私完,谢宣答复道,“没有,连饭都一口没吃,哪里会有酒可以喝。”

  话已经说在前头,谢宣道:“我本来觉得老皇帝对我好,是因为我娘的缘故,可今天许向学和我说的话,让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许向学把老皇帝当初和他说的话,完完整整地和我讲了一遍,他不愧为掌管书阁的大学士,明明已经病得那么重了,不该忘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忘掉。”

  到了如今的境地,谢宣惊叹自己,竟然还有心情幽默一把。

  “我听了大学士的话,忽然想到老皇帝没有重病的时候,因为我不慎落水,他把照看我的下人都杀了,还问我觉不觉得他很残忍,我当时不敢说话,只敢摇头。”

  天逐渐变得更暗,今晚的月亮却出奇地亮堂。

  谢宣望向那轮明亮的弯月,继续道:“其他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只有这一件我记得很清楚。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骂我是小骗子。”

  讲到此处,他们已经到了庙堂前。

  谢宣恍惚了一会儿,出声叫陈元狩把他放下。

  靴底点地后,谢宣不紧不慢地把话说下去,“他这话讲的没错,我确实骗了他,还不止那么一件事。”

  谢宣回过头,问,“我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陈公子信我吗?”

  不等陈元狩的答复,谢宣又道:“接下来的话,你不用回答我,当作是我胡言乱语也可以。”

  “我当初想做皇帝,是因为怕死。虽然做皇帝也会死,但要是不做皇帝,我可能会死的更早。”

  谢宣进了庙堂,与朱墙一般高的神龙雕塑伫立在院落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一直知道,甩下这个烂摊子很无耻。动荡之时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做不了救世主,就只能做大恶人。”谢宣语调疲散,却并不有气无力,反倒把每个字都说的很确切,“做救世主太累了,我不想做救世主。”

  谢宣转过身,直视着眼前人,“陈元狩,你本来就是要做救世主的。你去做救世主吧,好不好?”

  谢宣看着他笑了笑,“等哪天你砸开了皇宫的金门,念着少年时情谊的份上,放我这个大恶人好好活着吧,把我流放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让我……”

  话在嘴边,戛然而止。

  谢宣瞪了瞪眸,无措地望着忽然凑近的陈元狩,他的手腕被握住,容不得他有徒劳的挣扎,即刻就被推到了近在眼前的墙面上。

  他抬起头,陈元狩也看着他。

  只不过是用近乎凶恶的眼神看着他。

  陈元狩想到客栈醉酒时历历在目的场景,又想到他说将来要娶妻生子。

  他答应了不能插话,可他好像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弹指之间的思绪涌动,他想起上元节灯宴时,戴鎏金面具,摇扇走过灯影的白衣美人。

  月色下,陈元狩微微低头,亲上了如今与他咫尺之距的美人。

  唇瓣相贴,先前看似柔和的吻在危险的夜色下变得粗暴,谢宣能感受到的气息稀薄且闷热。

  他既没有推,也没有躲,甚至没有动,任由着陈元狩行事野蛮地把他禁锢在墙边,却小心翼翼地搂着他的腰,冰凉粗糙的手指顺着腰缓缓游走到尾椎。

  谢宣的腰一颤,往里缩了缩。

  陈元狩没有因此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握紧了他的腰。

  受人所制时,谢宣却还忽然无厘头地想到,接吻是应当要闭上眼睛的。

  谢宣闭了闭眼,陈元狩的动作稍作迟缓,可不过两秒,少得可怜的分寸感顷刻又消失不见,生了气的恶狼向下撕咬着他的嘴唇。

  慢慢的,浑浑噩噩里,他以逃避的心思承受了一个绵长且凶狠的亲吻。

  脸上传来转瞬即逝的湿热感,谢宣睁开眼,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狠厉狼眸,表情凶得跟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他一点看不出陈元狩哭了。

  可脸上残存的余热告诉他,这确实是真的。

  好奇怪。

  他都哭不出来,陈元狩为什么会哭?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插话,那就亲嘴吧。

  陈哥内心:把人绑回去,做压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