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关紧, 宋箐没把手里的宣纸递给贾卿言,反而侧了个身慢慢走近了谢宣。

  行礼后,把手中的纸轻放到了桌柜上。

  谢宣单手取过纸, 侧过头睨看了一眼尚且抓着他另一只手的陈元狩。

  谈正事时, 陈元狩也不再胡闹,松开了紧扣的手指。

  打开纸后,只见第一行第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许琅。

  触着宣纸的指尖顿然僵住,谢宣愣在原地。

  看到这里他便不再继续看,谢宣抬眼与贾卿言对上目光, 对方投来一道疑惑的目光, 在见到谢宣眼里的怔愣后,就变得更疑惑。

  贾卿言问, “这纸上写了什么?”

  “在这纸上……”谢宣顿了顿,“许公子是榜首。”

  宋箐双手覆在身前, 点了点头,“这是宋忠兴委托密院的戚护去薛府拿到的成绩拟稿。经过密院的监察,他应当知道我与皇上相识, 可这张纸大大方方地放在丞相府迎客的正堂, 就像是故意给今日去拜见父亲的我看的一样。”

  谢宣皱了皱眉, “他想让你看到这张纸?”

  “或许宋忠兴是想告诉我们。”宋箐垂眸道,“无论我们如何努力,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谢宣点头道:“的确如此。”

  谢宣的从容答复在她的意料之外, 宋箐抬起眼,不知所措地眨了眨, “的确如此?”

  把宣纸放在一旁, 谢宣从袖里抽出一封信。

  宋箐低着身拿过信封, 翻开粗略一看,脸上的面目瞬间变得苍白了许多。

  紧接着,谢宣道:“朕今日出宫,就是来找许公子讨要一个说法的,可许公子既不在许府,也不在平天楼之中。”

  宋箐缓缓垂下举信的手,平复了逐渐紊乱的心绪,努力寻忆着其间端倪。

  “……我来时听人说,皇都客栈死了人。此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贾卿言应道。

  像是被击中了什么要害点,宋箐面色更难看,扬声问道:“死者可是姓周?”

  “不清楚。”谢宣摇了摇头,“为何这么问?”

  “皇上可再看一眼那张宣纸。”宋箐定了定神,“看看位列第二之人是谁?”

  马蹄迅疾掠过街市,来到皇都客栈门前。

  石阶下仍有不少围观之人,甚至变得越来越多。

  身为皇都客栈未来的当家之人,贾卿言厉声喝退要向客栈走去的人流。

  之中有一名男子认得贾卿言,大呼小叫两三声后,在人群里伸高手臂,汇聚了不少目光看向他。

  见人群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这边,男子立马扬声喊道:“你们贾府的客栈里蹊跷死了人,既不叫官府来查,也不让百姓来看,关着店锁着一具尸体,大家来评评理,这也太奇怪啦!”

  此名男子流畅自如地把话说完,博得了不少民众的认可。

  每个动作都被人看在眼里,四人僵在原地寸步难行。

  四处皆围满了人,言语嘈杂纷乱,响在耳边更加彰显支离破碎,让人的烦躁情绪逐步愈演愈烈。

  在陈元狩的手抓紧剑柄的那一刻,谢宣伸出手,握住了他握剑的手。

  陈元狩愣了愣,回过眸。

  谢宣同样看着他,下一秒,轻轻摇了摇头。

  不待多久,人群里又有声音交头接耳。

  “听闻周府的周常公子就是来这家客栈赴约,之后就没了消息,刚才密院进过客栈,带出来的就是周公子的尸体……”

  密院进了客栈。

  谢宣搭在陈元狩手掌上的手指略微攥紧了些,惨白的皮肤比寻常凉了更多。

  须臾间,陈元狩反握住了他的手。

  自家客栈被朝廷机构闯入,贾卿言面色更冷,向着人群里说话之人,抬声问道:“赴约?”

  后者心感畏惧,很快点了点头。

  “周府如今上上下下都在寻这位周公子,据说周公子上午时收到了一封信,约他在皇都客栈会面,听下人说,周公子一见到信,连是谁送来的都不曾告知于任何人,立马跑来赴约了。”

  话音未落,又有人道:“我认得这位周常公子,他行事做人向来温吞谨慎,这究竟能是谁送来的信,能叫他这般着急……”

  “莫不是心上人送来的信?”有女子揣测道。

  当即有人否决这一猜测,“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周公子是皇城一带远近闻名的书呆子,你跟他谈女子,他和你谈诗词歌赋,你与他论婚嫁,他和你谈国法兵法……这样的朽木脑袋,一时半会儿呀,开不了窍!”

  “各位、各位静一静,听我说一句!”方才起调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客栈石阶高处,向身后潇洒地甩了甩袖口,“我可听说,给周公子送信的啊……”

  “是谁?”

  这次,是谢宣在人群里开的口。

  男子与谢宣对上目光,因他出众的样貌略有失神,为求表现,举手投足便做得更浮夸,他眯了眯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是……当朝圣上!”

  谢宣彻彻底底怔住了。

  宋箐厉声喊道:“你胡说什么?!”

  “草民也不敢公然犯上,无凭无据的话也不敢拿来散播。”男子笑了笑,“这位姑娘刚到此地,所以不清楚状况,就在不久前,朝廷的密院派人来过了……”

  爱出风头,说话还拖泥带水。

  谢宣对此男子在心中做出了评价。

  “此话已经有人说过了,然后呢?”谢宣问道。

  他心里忍不住冷笑,的的确确是来过了,不仅来杀了人,下一趟竟然连尸体也不放过。

  因谢宣不加掩饰的不耐烦,男子窘了一下,讲话语速变快了许多。

  “我与一位来客栈的密院之人是旧相识,他告诉我,他们从周公子身上搜刮出了一封信,信里千真万确是皇上要约他会面。”男子道,“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密院怎会做擅自揣测圣上之事?”

  “放你的狗屁!”贾卿言怒不可遏,揪住了男子衣领,“改姓宋的密院能有多正大光明?皇都客栈死了一地人,他放着别人不查,就只揪着一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不放?”

  男子被吓得缩了缩脑袋,神气的面貌也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这位公子,我可不会打架!况且周常公子可不只是书呆子……燕雀阁的终考成绩已经在皇城悬挂出来了,你、你大可跑去看看……这位周常公子,考、考的……可是第一名!”

  贾卿言的动作顿在原地,“……你说什么?”

  “榜二是大学生许向学的儿子,听、听说他一直想做丞相,又与皇、皇上交情甚好……”

  ……

  细长的利剑出鞘,顷刻间搭到了男子脖颈。

  将他们拥堵在石阶下的人群神色慌乱,瞬时喊叫着退后几步。

  谢宣不再看身后乱象,一路沿着客栈石阶向上。

  被暴力凿开的客栈大门在傍晚的冷风里吱呀作响,锁链晃荡两下,露出了无人无声的客堂。

  血流满堂,尽显苍凉。

  谢宣先所有人一步,快步走进了客栈。

  偌大的客堂里,只剩下触目惊心的血迹与前柜旁双目发黑的尸体。

  靴底踩上了血印,手指绞紧了衣袍,谢宣已经说不出话来。

  刚一进门,宋箐沉声道:“周常并没有考到榜首。”

  燕雀阁四次成绩里,这位名叫周常的学生,每回都名列前茅。

  他夺得榜二并不稀罕,可在期盼宋邵钦夺得榜首的宋忠兴眼里,周常最后的好成绩就显得格外碍眼。

  宋箐又默了片刻,与周身的环境一道静下来。

  “皇上与许公子,都不该承担这样的谣言。”

  沉默良久,谢宣终于寻得了自己的声音,“可它已经发生了!朕作为一国之君,谁会相信朕比皇城百姓还要更晚一步知道燕雀阁成绩?”

  “朕徇私枉法,约周常在客栈中见面,暗中派人杀掉他。”谢宣回身看向宋箐,“他们不都已经这么传了吗?”

  宋箐对上他的目光,视线不偏不倚,凝声道:“我们还有机会。”

  谢宣愣了愣,“什么机会?”

  宋箐环视周侧神色各异的三人,沉声道:“我知道信上所写之事,也就是所谓许公子的杀人作恶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后,宋箐一句一顿把事件原委慢慢道来。

  在一片寂静的环境里,谢宣听得哗然。

  一位天资卓越、文武双全的十四岁少年,素来喜好惩恶扬善,途径乐坊时路遇恶徒欺辱女子,拔剑相助后,竟能落得万人唾骂的地步。

  “大学士品性忠良,先皇一直对他称赞有加,许公子身为大学士的儿子,在同辈人里相貌优越,能文能武。”

  “宋忠兴与大学士吃酒聊天,不知怎么的,听来一句先皇想培养许公子做小太子未来的丞相……”

  “用百口莫辩的谣言来害人,宋忠兴素来喜欢这么干。”宋箐抬起眸,平淡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恨与不忍,“说许公子是恶人,传贵妃娘娘是祸国的妖妃,还有……”

  方才的景象尚且印刻在脑海里,接下来的话也不必再讲。

  由谣言引起的祸端,谢宣首先想到的,是元陵云之事。

  他委托贾卿言与宋箐一起留在贾府,贾朔一到贾府,就将所有的变乱通通告知于这位不见了一整天的贾大商人。

  交代完一切后,谢宣心中想,他一点也不想回到皇宫。

  当他回过神时,陈元狩已经陪着他一起到了许府。

  嘱咐后,陈元狩等在了许府门外,谢宣独自一人进了许府。

  正值用晚膳之时,许向学正在厅堂吃饭。

  一排下人围着白发苍苍的孱瘦老人,小心伺候着他用膳。

  谢宣特意嘱咐了下人先不要将他前来之事告知于大学士,许向学再见到他时,脸色变得很是欣喜,起身又是作揖行礼,又是要跪拜。

  谢宣躬身伸手,拦住他跪拜的动作。

  “皇上用过晚膳吗?”许向学看了看身后饭桌,“今日犬子外出,老臣一人在家吃饭,也没做多少好菜……”

  “许大人知道燕雀阁终考的成绩了吗?”谢宣被许向学拉着在桌旁坐下。

  许向学弓着佝偻的脊背,用僵直的脖颈恭敬地点了点头,“已经知道了。”

  见到许向学坦然自若的面貌,谢宣喉咙一涩,“对这次成绩,许大人怎么看?”

  “听闻周府的公子……”许向学面露神伤之色,“唉,真是可惜了!”

  “许大人知道皇城里传的事吗?”

  许向学神情一变,厉声呵斥道:“荒唐!实在是荒唐!”

  因情绪激荡,喊完后,许向学忽然猛咳嗽两声,重病缠身的瘦削身体裹在宽大的衣袍里,摇摇欲坠,令人唏嘘。

  谢宣怔愣道:“许大人……”

  下人上前,熟练地轻抚着许向学颤抖的伛偻背部。

  过了片刻,许向学的面色才终于恢复如常。

  “实在是狗屁不通!”许向学骂道,“皇上自幼在先皇的宠爱里长大,哪里能学来那些恶人才懂的心思?”

  此话骂完,许向学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又骂了好些话。

  谢宣目瞪口呆,静静地听着向来稳重谦逊的大学士骂了好些不堪入耳的粗话。

  许向学重新坐回凳上,抚了抚胡须,忽然道:“皇上,老臣有句大逆不道的话要说。”

  谢宣点了点头,示意他尽管将话说下去。

  “尽管周公子之事确实让人叹惋不已,可犬子能顺着此次排名当上朝廷里的丞相一职,也是老臣多年以来潜心期盼之事。”

  “先皇曾来过老臣的府邸之中,与老臣讲过一段话。先皇说,他立了幼子做太子,这个小太子,长得像他的娘,可性格又不像。”

  “小太子不肯亲近他,性格却很乖顺,也极愿意听他的话。小太子没说不希望他老来东宫,可他看得出小太子的眼睛里写的都是不愿。”

  “他对小太子越好,小太子就越听他的话。直到有一天,他问正在认真看书写字的小太子,你愿不愿意做煜朝的皇上。小太子点了点头,首次给了他确切的肯定答复。”

  许向学抬起头,“先皇与老臣说完这个故事,问老臣愿不愿意培养犬子做小太子未来的丞相。老臣受此重命,既心怀感激又时常忐忑,直到今日,老臣也终于能将这颗快要跳不动的心放下了。”

  在听这番话时,谢宣始终一言不发,他把手掌平放在膝上,在话音落下时,才恍然察觉,他膝上的衣袍早已被捏成皱巴巴的一片。

  离开许府时,许向学执意要送他到门口。

  在拒绝后,谢宣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年迈的大学士离去时瘦骨嶙峋的背影,出声喊住了他。

  许向学很快回头看他。

  谢宣道:“无论许大人信与不信,朕都想与许大人说出这句话。许公子是燕雀阁终考的榜首,死去的周公子才是位列第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