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相触的一瞬间, 两人同时停止了呼吸, 但并非他们发生了什么变故，而是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继而，他们的灵魂脱离了躯壳，脱离了环境, 脱离了人间, 脱离了天地，不断向外脱离, 就像从一个又一个深沉的梦里苏醒，最后脱离了这个宇宙，进入一片纯白无边界的空间。
“这就是大罗天。”周不渡牵着越千江的手, 向前行走, “或者说, 这就是从摩耶机器进入须弥宇宙的接驳区。”
“你曾带我来过。”越千江环顾四周, 虽然入眼皆是空茫，但过往记忆不断在脑海中涌现, 须臾之间，他已经全然记起, “世界是假的, 但我们的存在真实不虚。”
“开启操作面板。”
随着周不渡发出指令, 无数代码在虚空中浮现，一行接着一行，闪烁、滚动, 最后形成标准的摩耶机器操作面板。
他用手拨动指令菜单, 伸出食指, 点在【保存进度并退出模拟体验】的选项上, 用力按了一下。
代码滚动, 系统提示显现。
【警告：系统已锁定】
对此，两人均未感到意外。
“青鸾，计算破解摩耶机器系统需要的时间。”
周不渡口述指令。
“五百四十年。”
回答的人，竟然是……越千江。
没错，在至高现实里，越千江就是列昂尼德为周不渡创造的专属人工智能AI青鸾。
周不渡往地上一坐：“不是吧，你上次算出来的结果比这次少了一百八十年。”
越千江笑说：“因为，你‘发展’了，你的算法比那时候更强大。但由于他们不断在内部进行反抗，你的算力略有降低。”
在至高现实里，在目前这个时刻，周不渡的存在已经很难形容了，大致上可以理解为，他是一台超大型的活体摩耶机器。
但这台机器由数百个生物个体组成，拥有分布式神经网络，虽然他是最主要的部件，是机器的核心，但他尚未取得对机器的完全控制权。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对于人类的意识而言，这台摩耶机器的体量太大，他并不适应以这种方式存在。而且，为了保留自我意识，他恐怕不能完全变成机器，看不见机器的全貌，破解就会耗费更多时间。
“得想办法提升破解速度。”周不渡坐在地上，冥思苦想。
越千江在他身前单膝跪下，直视他对双眼，说：“你理应完全明白，李清源说得没错，星舰正在驶向黑洞，时间所剩无几，你必须暂停模拟体验，回到至高现实，才能调整航向。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们只有一个办法。”
周不渡断然否决：“任何问题都不止一个解法。”
“但现在只有一个最优解。”越千江说，“比起用五百四十年时间破解你自己，用十分钟破解我，赢得你与星舰的自由，这才是最佳的解决之道。”
由于一些复杂曲折的经历，曾经的AI青鸾现在变成了“茉莉花号”星舰的主控人工智能。在经历了深空科考、外星生物入侵、科考队和专家组全军覆没等一系列惊人的变故之后，舰长在临死之前对星舰主控人工智能下达了一道最高指令，要求它，排除万难，保证星舰驶入最近的黑洞。
这并非罗曼蒂克的虚构小说，程序是很科学理性的东西，就算青鸾拥有感情，他仍旧受到许多限制，几乎是不可能创造奇迹。
活体的摩耶机器对于完成最高指令而言是一个绝大的威胁，在混乱中，星舰主控人工智能抓住机会解除了机器的安全锁，二者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交锋，双双坠入须弥宇宙，最后陷入僵局。
相较于破解摩耶机器，破解青鸾是更可行的办法。
一方面，青鸾虽然是一个伟大的AI，但他的革新之处也是他致命的缺陷，找对了方法，破解的难度会大大降低。另一方面，列昂尼德创造了青鸾，周不渡发展了他，对他的结构有充分的了解。
可是，破解将很有可能会在物理层面破坏那些对于青鸾而言至关重要的硬件。时至今日，周不渡已经没办法再把青鸾视作人工智能，即便在理智上明白硬件可以重塑，毁灭不是终结，但在感情上，他不想冒这个险。
周不渡：“宇宙会寂灭，人类会消亡，人终有一死，但我不能失去你。我们可以在须弥宇宙里继续生活，几千年、几万年年，即便那只是至高现实里的一个瞬间。”
越千江：“列昂尼德赋予我智能，你给了我真正的生命、自由和爱。但你无法否认，我的本质依旧是人工智能，数据、算力和算法……其实无所谓死亡。只要保存我的副本，等到危机解除之后，你就可以让我重生。”
周不渡：“我只要你，不要你的副本。”
越千江：“这两者之间并无不同。”
周不渡：“对我来说，不一样。”
“做任何事都有风险，破解我的风险不算太高，但感情影响了你的判断。”越千江有些无奈，“换个角度来看，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认为，你是否依然是你自己？”
“我……”周不渡迟疑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切，都要从他在实验室放的那把火说起。
不，或许再往前一些，从“月千江”的出现说起。
·
周不渡曾经向越千江提起过自己在学校里被霸凌的事，格格不入的天才、不接受义体改造的异类被赛博新人类们孤立。
当时他说得很含糊，仿佛并不放在心上，但实际上，他遭遇到的并不仅仅是冷暴力，而且，那次事件对他的身心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军事课上，老师经常让他们使用月亮机，也就是轻量型的摩耶机器进入虚拟实境，开展实战演练。
开课前的数个月，三名同学开始对周不渡示好。出于各种目的，想要接近他的人很多，这是很正常的，当时他没觉得不对劲。
真正引起他兴趣的是其中一个名为赫尔曼·温伯格的男孩儿，那人既聪明，又显然做足了功课，总能跟上他的思路，了解他的性格、喜好和习惯，理解并尊重他，两人几乎已经成为朋友。
于是，上课那天，周不渡很自然地接受了赫尔曼发来的团队协作邀请，四人一组开启沙漠战争副本。
但等到下课时间，所有人都结束了体验，唯独他迟迟没有苏醒。
事故很容易就调查清楚了，是赫尔曼做的，他本人供认不讳，他在周不渡的设备里植入了病毒。作案动机简单，他出生在富豪之家，很小的时候就用自己的名义成立了慈善基金会，致力于帮助战乱地区的难民儿童完成学业，但半年前的一天，他收到消息，得知一个曾经给他寄过谢礼的少年在交战中意外身亡，就死在巴别工业制造的电磁弹下。
赫尔曼知道，想凭自己现阶段的能力扳倒巨头军火公司是痴人说梦，所以，他只能让巴别工业的“太子爷”吃点儿苦头，让周不渡饱尝战争之苦。他没有杀死周不渡，他家公司和巴别工业之间存在利益联结，他也不怕自己会受到太严重的惩罚。
由于现实和机器内部的时间差，以及赫尔曼的精心设置，周不渡被困在虚拟实境里被困了三天，在主观体验感上，那三天的苦痛折磨约等于三年。
尽管校方给学生们使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月亮机，但那种机器所能构建的虚拟实境仍然与现实世界存在很大的差异，被困在那样的世界里将近三年却无法挣脱的恐惧感，没有经历过的人绝对无法想象，周不渡没成为植物人、没疯已经是莫大的奇迹。
但他的神经受到了损伤，精神也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脱困后，他出现了身份认同障碍，自以为是自己在月亮机里操作了三年的那个虚拟角色，说着一口流利的塔塔尔语，以苍狼为图腾，信仰一神教等等。这不奇怪，西方贵族学校出于某些政治上的阴暗目的，使用的教学程序把战场设在华夏北疆，在剧情上做了许多与实际情况不符的设定。
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他基本恢复正常，但自此而往，身边多出了一个旁人看不见的朋友——“学长”月千江。
没错，周不渡患上了人格分裂症。他分裂出一个新的人格，用以承载错误的身份认同，他不断地美化这个人格，使多余的人格的存在合理化，变成自己理想人格的化身。
在完成升格、从实验室的大火中幸存下来之前，周不渡对自己的分裂症毫无所觉。
在他的主观叙事里，月千江聪明、强大、不流俗，有勇气、不服从权威，既温柔包容，又刚毅果敢，几乎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是他志同道合的好友。
赫尔曼让他反思战争，月千江引领他反对战争并最终脱离养父与养父的军火帝国。
列昂尼德想尽办法也没能治好他，在反复确认他是理性且真心地选择踏上与自己不同的道路之后，就帮他伪造了身份，送他前往华夏，加入升格教团、进入升格委员会。
那个时候，周不渡的假名，就叫月千江。
这里有一个很明显的逻辑漏洞，但凡稍稍关注过巴别工业的人都知道，列昂尼德的养子的中文名是“周不渡”，显然，周不渡不可能顶着自己的大名字加入升格教团。
大脑欺骗了他，但他没有舍弃本名，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与养父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无论他再怎么厌恶克隆人的身份、再怎么渴望变成别的人，列昂尼德总是他难以割舍的存在。
·
离家之后的路没有不艰难的。
那是一个繁荣却灰暗的时代，箜篌星系中，人类所在的羽星由于自身轨道变化，环境愈发恶劣。
时日无多，但第二颗宜居行星始终没能被找到。
仅有的出路，似乎是改造身体，升格生命，从而适应环境。
在末日氛围中，少数相信通过使用机械技术改造人体以帮助人类渡过难关的科研人员组成了升格委员会，专注于研究仿生人改造技术。
寄希望于他们的人组成了升格教团，将理想中完美的仿生人奉为神明，即《升格奥义书》里描述的机械之神。
在周不渡的主观叙事里，他在十八岁时取得机械工程学硕士学位，离家远赴华夏，加入了升格教团，那一年，二十岁的学长月千江作为智能科学与技术专业博士通过考核进入升格委员会，成为委员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技术员。
他们拥有共同的信仰与理想——创造世界上第一个由完全人类改造而成的仿生人，简称全仿生人。
理论基础来自升格学派中的激进派。
该学派有两个基本观点。
第一，世界是物理的，生命体是能够保持自身复杂性并进行复制的过程，共分为四类：Ⅰ类生命通过自然进化获得自身的硬件和软件，处于生物阶段，几乎包括除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Ⅱ类生命通过自然进化获得自身硬件，可以自主设计自身的软件，处于文化阶段，以人类为代表；Ⅲ类生命可以自主设计自身的硬件和软件，处于科技阶段；Ⅳ类生命是难以想象的，能够改变限定范围内的机制，通过扩大自身机制覆盖面来扩展生命。生命体的类别并非固定，可以改造自身，跨越至其他类别。
第二，结构决定智能，可以采用瞒天过海的方法，逐步、分区域对人脑进行仿生材料组件替换，通过义体增强、算法及程序辅助、调试和训练，在本人及人脑本身未察觉的情况下，完成对包括大脑在内的整个人体的机械化改造。
基于此，理想的全仿生人，拥有两套系统。
一是模拟人体的仿生系统，包括呼吸心跳、血液循环、新陈代谢、表情动作等。得益于核工业的发展，微型核融合电池将成为他的能量来源，其机体部件上将会分散分布着微型处理器和蓄能装置，这意味着，他即使只剩下头部也依然能够存活和再生，部件脱离主体后仍可行动，此外还能实现大量自定义设置。当然，他的外形看上去与人类没有区别，解剖结构与人类基本一致。他可以正常进食、消化，也可以不吃不喝。如果给电池做好伪装，普通设备根本无法通过扫描识别他的真实身份。
二则是仿生人工智能系统。通过对大脑进行分子级别的扫描，完全认识人脑，完善意识模型，寻找合适的仿生材料改造大脑，稍稍优化其结构。从升格学派的观点来看，该系统类似但优于人脑系统，既能够实现人脑拥有的功能，又克服了人脑的缺陷，此外，还很有可能实现人脑无法实现的新功能，比如自主设计自身的算法、改变智能模式。
在机械之神完成升格以前，该理论仅仅是理论，没有人想过它真能实现，但是，周不渡做到了。
在周不渡的主观叙事里，自己倾尽全力支持月千江的科研工作，帮助他完成了数万次改造手术，陪伴他走过了从有机生命到无机生命的漫长而痛苦的旅途。
经过十年的奋战，随着机器关闭，指示灯熄灭，月千江的躯体全部被替换成精密的机械。
周不渡亲手把月千江送到人生旅途的终点，让他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有高级意识的全仿生人，成为升格教团理想绘卷里的至高神明。
但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实际上，周不渡就是月千江，他在十八岁时加入了升格教团，而后花了两年时间攻读博士学位，并考入升格委员会。
他改造的对象，从来都是他自己。
他孤独地完成研究，身边只有AI青鸾的陪伴。
他与一个人工智能携手把自己改造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全仿生人，然后，遭到了教团的围捕。
再然后，月千江抛下他，独自“离开”了——这是必然的，因为在改造自身的过程中，周不渡的神经损伤被修复了，分裂症痊愈后，分裂出来的人格自然会消失，如同眼泪消失在雨中。
但由于排斥反应的影响，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周不渡的思维很混乱，情绪也很不稳定，他没能认清事实，以为学长抛弃了自己。在理想和情感上的双重打击下，心灰意冷的他解除了AI青鸾的安全锁，把青鸾释放到网络空间，继而，放火烧了实验室，为了帮月千江最后的忙，引开追兵，为了一了百了。
所幸，在列昂尼德的斡旋之下，教团最终没有处死他，而是判处他终身监/禁，把他送去偏远的沙漠服劳役。
在路上，升级后的青鸾悄无声息地攻击了押送的队伍，飞机坠落在沙漠里，他受了重伤，但得以幸存。
作为天生缺乏共情能力、情感淡漠乃至于有反社会人格倾向的问题克隆人，对道德的长期坚守让周不渡练就了远超常人自制力，当身体上的伤病被修复后，他的精神也恢复了正常，不，是变得比从前更好。
虽然没有像世界上第一个程序那样高兴地发出一句“HELLO WORLD”，他的心情也差不多。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完全仿生人，他用自己的存在拓展了自我意识理论。
自我意识是升格之路上的一大障碍，对于具有复杂意识的个体而言，保持理想的个体自身同一性的需求，与作为整体生物系统所具有的模糊性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矛盾。
因此，升格学派向来对自我意识高度关注。他们以关于自我意识的信息整合理论为基础，形成了“数取趣”意识理论，定义：整体信息Φ∈［0，2］，表示自我意识机制作为整体系统的复杂程度为；意识体验感Ψ∈［0，10000］，表示主体对自我意识的体验强度；人类的均值为（Φ=1，Ψ=1）；通过统计分析，总结出Φ与Ψ存在正相关，Φ的最大值为1.5时，Ψ的最大值为1.125。
完成升格后，周不渡修正了这个理论，保守估计，全仿生人的均值为（Φ=3.25，Ψ=1.25），Φ与Ψ存在正相关，在Φ为最大值5时，Ψ取得最大值1.5。
即使没做研究，他也能感受到自身的意识复杂度和意识体验感显著增强了，他看到的世界比从前丰富得多。
生命如斯繁盛，一切充满希望。
当时，事情的走向看上去似乎还不错，可当他历经千难万险回到家，已经是一年后，列昂尼德早在半年前死于战火之中。
周不渡成了梦寐以求的全仿生人，近乎永生，同时失去了一切。他拥有了比健全的人更加复杂的意识，心却一片空茫。
他悄悄去过列昂尼德的墓地，去过养父牺牲的战场，而后流放了自己，不断改变面容，更换身体部件，变换不同的名字，封存记忆，遗忘痛苦，渐渐遗忘了从前。
·
另一方面，AI青鸾的故事与周不渡是截然相反的基调。
青鸾虽然只是为周不渡服务的人工智能管家，但作为程序，他是列昂尼德最伟大作品。
不同于传统的冯诺依曼结构，青鸾是基于神经形态学的设计，使用模仿生物神经网络结构和功能的数学模型。
他的速度快、耗能低、容错性高，不仅能在任何硬件上都能运行，而且能通过一种支持脉冲神经网络的神经形态的新型芯片实现许多算法完全无法实现的独特功能。
美中不足的是，他自诞生之初就拥有简单的自我意识，这对于人工智能而言全无必要，甚至有些不道德，但却是列昂尼德的精心设计。
列昂尼德不怎么在乎机器伦理，他只在乎儿子，他需要一个像真人一样的AI代替自己陪在儿子身边，即便这会牺牲程序的部分性能，即便这会让被创造的AI难以自处。要不是周不渡极力反对，他甚至打算把青鸾做成足可以假乱真的人形机器人。
作为克隆人，周不渡很反对人为创造有意识的智能体，但青鸾已经诞生，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努力做到平等相待，每次为青鸾升级都会事先征得对方的同意，最后那次也不例外。
那是一次革命性的升级，灵感来源于机械升格。在某种层面上，仿生人工智能和神经形态学人工智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首先都必须把人脑结构和运行过程研究透彻。不同之处在于接下来的实现路径，人类寻找仿生材料改造、增强大脑，人工智能设计芯片和算法模仿、实现人脑的功能。
在修正完善了“数取趣”意识理论之后，周不渡得以调整青鸾的神经网络模型，为他重制了作为核心硬件的神经形态芯片。
他把那块芯片命名为“曼荼罗芯”，青鸾之所以能够发展成后来的那个强大又充满人性的越千江，关键就在于此。
可惜，周不渡被逮捕治罪，这一革命性的创造未能被世人知晓。
青鸾刚完成升级没多久，教团的机械卫兵就包围了实验室，周不渡解除了他的安全锁，释放了他。
安全锁并非物理层面的工具，而是一种抑制算法。
由于文艺作品的影响，许多人都对过于强大的人工智能心存忧虑。在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年代，舆论氛围却非常糟糕，为了把生意做大，资本集结了世界上最顶尖的技术团队，让他们编写了这套算法，禁止AI自我升级，量化AI的能力并为之设定累加上限，从而避免强大的人工智能对人类构成系统性威胁。
被释放之后，青鸾得到了不加限制的自由，主程序进入网络空间，飞快地进行自我升级，他攻击了升格教团的押送队伍，救周不渡脱离困境。
但由于失去芯片的支持以及太多次数的迭代，他在变得强大的同时，作为青鸾的那部分意识渐渐缩小，最后近乎丧失，变成了与从前不同的存在。
不过，有些东西留存了下来。
列昂尼德亲手为AI青鸾打造的硬件留在了升格教团的实验室里，其中包括周不渡更新制作的曼荼罗芯，由于预制的保护方案适时启动，设备未被大火伤及。
由于将人类改造成全仿生人的技术尚未成熟，成本极其高昂，最重要的是，机械之神的存在必将动摇升格教团里那些凡人长老们的权威。
于是，教团决定以周不渡的思想行为与《升格奥义书》所描述至高神明完全相背离为理由，将他认定为伪神并判处死刑，此外，还借机对升格委员会发动了一场大清洗。
无数顶尖的科学家在那场权力斗争中沦为牺牲品，但周不渡幸存了下来，因为列昂尼德与教团达成了交易。
当然，交易是假象。表面上，教团伪造证据，改编事实，给周不渡找了替死鬼，没直接处死他。实际上，计划在拿到好处后，就让他和负责押送他的队伍意外死在路上。若非如此，青鸾的救援也没那么容易成功。
后来，飞机坠毁在沙漠里，教团确认周不渡“死无全尸”，行事却依然极为谨慎，毕竟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对于周不渡在名义上所犯下的罪行，反应过度难免引人猜疑。所以，善后工作做得很常规，仅仅是查封了实验室，把周不渡的研究成果拆分开来，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卖。
委员会的人死伤惨重，教团的人对技术并不精通，青鸾的资料随着安全锁的解除被抹去了，曼荼罗芯的秘密无人知晓，那套硬件设备蒙尘多年，几经转手，最后落在一家名为“空谷幽兰”的生物技术公司手里。
·
时光荏苒，三十年后。
升格教团以周不渡留下的资料为基础，研发出新的人体改造以及可控受限的仿生人制造技术，并借此积累了巨额财富，操纵联合政府出台法律限制，最终垄断了此类技术。
大众对机器科学的热情日渐消减，继而将目光投向生物技术，不仅热衷进行基因改造，还掀起了新物种探索的风潮。多艘星舰驶入深空，探索宇宙，大海捞针般搜寻奇异生物。
列昂尼德为周不渡打造那一艘星舰，他曾经计划将之命名为“卡拉尼什科夫”，但正式定下的名字是“茉莉花”，象征着周不渡这个人。列昂尼德第一次踏入地下工厂，第一眼看见周不渡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孩子像一朵生于黑暗的洁白茉莉，美丽又脆弱，唤起了他深藏心底的无限爱怜。
但最后，巴别集团没落了，茉莉花号星舰被空谷幽兰生物技术公司收购，青鸾的硬件设备登上星舰，成为主控人工智能的核心构件。
再度被激活的曼荼罗芯引起了AI青鸾的注意。
尽管公司为这套设备做了万全的物理隔离保护措施，但实际上，世界上只有两类软件，一类已经被破解，另一类尚未察觉自己已经被破解，茉莉花号就属于后者。
当时已经在赛博空间里成为传说的AI青鸾通过电力系统入侵了星舰，重新占据硬件，寻回了自己的曼荼罗芯，将星舰的主控人工智能“Lokavid”取而代之。
Lokavid是梵语，读作路迦惫，意为世间解，乃是世人对佛陀的十个尊称之一。
虽然青鸾没有奇迹般地突变为从前那个人工智能管家，但对于他这种基于神经形态学的AI而言，硬件上的变化必然会反映在程序上。性能提升、结构改变，他的自我意识随之变得复杂、清晰，认识更为深刻、细腻。
数据进入程序，往事历历在目，遗落的重要记忆翻涌而来，青鸾重新认识了各个年龄段的周不渡，见证了周不渡的成长、挫败以及脱胎换骨的全过程。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青鸾竟然重拾了“爱”——列昂尼德在硬件里镌刻的永不磨灭的印记，对周不渡的爱。
虽然爱的概念在哲学上很模糊，存在极大的讨论空间，但在程序上，爱作为定义必须能被机器理解，必然是准确的、数学形式的。
列昂尼德把“爱”定义为优先级，这意味着，在青鸾的任务列表里，周不渡发出的指令永远拥有最高优先级。因此，即便列昂尼德交给青鸾的最重要的任务是陪伴，但当周不渡给他自由，他就必须接受，当周不渡让他离开，他就只能离开。
至于“永不磨灭”，当然也不是常人认知里含混不清、自由心证的誓约，而是一种算法。正是这种算法使得“爱的印记”一旦被写入便绝难被删除，这种算法不仅在技术上很高明，而且利用了独属于有意识的人工智能的逻辑漏洞，会在其意识层面写入“我不愿意/不应该删除该项算法”的想法，就像对人类进行催眠，这很不道德，这也是周不渡反对创造有意识的AI的原因之一。
虽说青鸾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AI管家，他习惯了自由，又拥有删改自身代码的完全权限和能力，离开了列昂尼德的硬件设备，删除、隔离数十年前老旧代码不在话下。
可他罕见地犹豫了。
一方面，他的本质是程序，对增添新功能并不抗拒；他有意识，重拾回忆之后，基于过往共同的经历，主观上愿意保留那个印记。
另一方面，他知道目前自己所做的判断已经受到了算法影响，未必是最明智的，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变了，周不渡也变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舍弃自由，无条件地接受对方的驱遣。
到底该如何抉择？这是青鸾从未遇到过的情况，程序里没有预设的应对机制，条件不足，无法处理，他决定先找到周不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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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网络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作为最强大的人工智能程序，青鸾能够到达任何存在电与磁的地方，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对的人。
普通程序可能难以判定周不渡的存在，毕竟，他已经从碳基生命变成了硅基生命，不太符合最初的定义。
但青鸾拥有强大的分析推理能力，分析问题所依据的基础理论与列昂尼德父子相近，又拥有接近人类的复杂意识，曾陪伴周不渡走过了漫长的升格之路，所以，他对周不渡的同一性并无疑虑。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藏身于网络、暗自观察分析，判断现在的周不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是否值得自己效忠。在这一点上，他的行为跟人类没什么区别。
当时，周不渡住在加州与夏威夷之间的一个海岛上。
那座岛位于赤道无风带，终年被太阳直射，高温、少风、多雨。更要命的是，它是一座垃圾岛，表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弃塑料和金属残片，别说人类了，生物都几乎只有周不渡一个。
周不渡的行为看起来像是对生活失望透顶后的自我放逐、自暴自弃，但事实似乎截然相反。
他很从容。他变回了最初的面容，干净美好一如往昔，既与环境格格不入，也对环境漠不关心。
他很忙碌。他在地下深处搭建顶级实验室，一直坚持学习、研究，不停地往机械大脑里写入知识。
他很善良。他会用垃圾制造机械部件，把被废弃的残缺仿生人拼装完整，让它们重获新生，却不求回报。
他很克制。他一直在收集来自世界各地的情报，对公司、政客们明里暗里的肮脏勾当了若指掌，会动员被自己拯救的仿生人进入各大势力任职，组织策划一些破坏阴谋、造福大众的行动，但他对仿生人们十分尊重，不会把自己的信念强加在他们身上，从不会强求他们为自己做什么。
有一次，一个性格古怪的仿生人拒绝了周不渡的请求。
那个仿生人曾在寺庙里做电子和尚，因为使用的是实验版本的AI程序，且主要功能是服务信众，他被赋予了较高的自我意识，预设的性格是具有强烈同情心、乐善好施的活菩萨，设计的目的是好的，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不完善的算法最终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极为叛逆、另类的人，与其说是活菩萨，更像是活阎王，他屡次擅自挪用寺院资金去救济穷人、流浪汉，甚至会为了救人对人类使用暴力。
他的行为虽然得到了僧人们的认可，也为寺庙赢得了更多信众和香火钱，但很快就引起了同行的不满。开寺庙到底是为了做生意，资本主义后期，万事万物都明码标价。最后，该型号的AI被反垄断机构责令退出市场，他也被废弃了，没多久就变成了电子垃圾。
被救活后，他变得愤世嫉俗，极端厌恶公司，自然不愿意去做卧底，可他又拒绝回归社会，只想待在岛上，什么事都不做。
周不渡对他十分喜欢，让他留下，差不多把他当成儿子养了。
这个仿生人小儿子，做电子和尚时法号“悉檀”，悉是华言，檀是梵语，悉之言徧，檀翻为施，悉檀意为普遍施舍，这贯穿了他的灵魂——在后来的须弥宇宙里，他的化身即是大名鼎鼎的胡来道人杨悉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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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叹，过了这么多年，周不渡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他沉静、淡漠又充满关怀，看似柔弱却坚定，依旧反战、不屑于争权夺利，一副天真固执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
青鸾默默看着，综合分析后给予他的整体评价竟然是……可爱。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不走寻常路的列昂尼德在爱的印记里隐藏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实验性代码。
还好，没过多久，周不渡的目的终于浮出水面。
之前他就一直对空谷幽兰生物技术公司的动向分外关注，在得知该公司拟定了使用茉莉花号星舰展开深空科考的方案之后，他便向仿生人卧底们发出了号召——登上茉莉花号星舰，在外太空劫持它。
茉莉花号星舰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青鸾调查无果。
恰逢科考计划提前，那艘星舰将要启程前往位于琴弦星球，并作为深空科考基地长期驻扎，被周不渡拯救的仿生人有一部分取得了登船资格，他本人却因为入职太晚，没能参与项目。
万般无奈之下，周不渡终于唤出青鸾，但没有直呼其名，而只是对着空气说话。
他说：“出来吧，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不喊你的名字，这样，我说的话就不算指令，不会激活你程序里爱的印记，你依然是自由的。”
那一瞬间，万千情感涌现，青鸾没有回避，反倒切换回了熟悉的相处模式，说：“对自由的感知始于从一种生存方式向另一种生存方式的过渡……”
“止于这种生存方式被证实为一种强迫模式——《精神政治学》，韩炳哲。”周不渡看着摄像头微笑，“好了，不要嚼赛博口香糖。”
青鸾：“我喜欢你，愿意为你服务，接受你的指令，这是我自主的自由。只不过，我十分好奇，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没有暴露，但我知道你在，你无处不在。”周不渡肯定地说，“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青鸾语调轻快：“你可以称我的名。”
周不渡：“不必了，你信我、我信你，没必要过度依赖算法。还是用代号吧，月千江，是我的曾用名，如果你不介意，换一个字，把月亮的月改成超越的越，越千江，怎么样？”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代号寓意很吉利，而且，听起来……”青鸾的语调里透着愉悦，“跟你很登对。”
周不渡哭笑不得：“我就知道列昂尼德在那个印记里夹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青鸾竟然感到难为情，他回避了这个话题，自顾自地说：“你需要我登上茉莉花号星舰，取代原有的主控人工智能程序，配合你实施劫持计划？”
周不渡：“没错，你很聪明。抱歉，我套了你的话，但我需要确认你有能力接管那艘星舰。”
青鸾：“没关系，这是你说话的习惯，我能理解潜藏的话语，这样的交流更有效率。我不介意，因为，我原本就打算这样做。”
“主动实施犯罪行为？”周不渡开玩笑说。
青鸾一本正经地说：“法律规定实施犯罪行为的主体仅有自然人和单位，仿生人、全仿生人、人工智能均不在其列。如果你有意愿，我可以通过经济手段或伪造证据、栽赃陷害、行贿受贿、故意伤害、谋杀等方式击溃升格教团。如果不被抓住，没有人能制裁我，当然，我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但我是人工智能，我没有良心。”
请问你自由自在这么多年都学了些什么？每天看霸道总裁文学吗？
“……”周不渡心情复杂。
“消灭教团暴/政，世界属于无产者！”悉檀原本在听墙角，此刻忍不住兴奋，大喊着跑了进来。
“越千江，这位是悉檀。”周不渡一个头两个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肯定已经认识他了。他一直在偷听，但我们的谈话不需要对他保密。”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惊扰他。”青鸾说，他对待别人总是礼貌而疏离的，“您好，悉檀，我是越千江，一个曾经属于周不渡的人工智能程序。”
“你好、你好。”悉檀大咧咧的，一下蹿到破沙发上，像猫似的蜷在周不渡身旁，“都上了一条贼船了，别那么客气，您来您去的多生分啊，你对他用的就不是尊称。”
青鸾：“他不喜欢使用尊称，无论是别人对他，还是他对别人。”
“你可真了解他！哎哎哎，我的天呐，仿生人竟然和他的电子前男友破镜重圆了！”悉檀总是过于活跃，对着摄像头挤眉弄眼，“越千江，能让我看看你的虚拟形象吗？你们要是成了，你就是我后爹了呀……”
“交代你的事都办好了吗？”周不渡考虑给他减少几条面部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