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渡一连重复了五次, 不仅再没有失败过, 而且，每一次瞬间移动的距离都比上一次更远，也更符合他心中默想的目标。
两分钟后，他来到了岳州平县架阁库。
他没有停下思考, 反而忙碌地查找翻阅, 看完一处，便又瞬移至另一个县城的架阁库。
从巴陵到平县, 从平县到临县，再到容县、湘阴、汨罗，他每一次瞬移都比上一次更加熟练, 到最后, 瞬移成功率稳定在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如此, 他只用了两个时辰, 在天亮之前，就看完了整个岳州近三年的所有案卷。
直到这时候, 他才不得不停下。
一停下来，他的脑海里便有万千思绪奔涌。
在钱家旧宅看见冯晴儿的时候, 他心中已经生出疑惑, 虽然总觉得是自己过度联想, 但李志成的话提醒了他。
当时，李志成说，冯晴儿的样子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夷数和佛”。
夷数, 周不渡不曾见过, 但他见过“拜纳姆耶稣”, 那东西不是神灵, 而是游戏里偶尔会出现的一类程序错误——由于动作模块加载失败, 游戏角色或非玩家游戏角色的显示会出错，呈现出制作三维模型时最常见的预设姿势“T-pose”，双臂平举、挺直身体，仿佛准备接受检查，看上去就像耶稣站在法庭中间，是一个十分灵异、十分经典的Bug。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对现实的了解非常有限，周不渡不至于因为一次偶然、奇特的遭遇就认定这个世界是虚拟的。
但是，今天晚上，此类奇怪的事件在短时间内连续发生了足足四次。
第一次，是冯晴儿的出现和消失。
当周不渡和越千江踏足钱家东厢，越过某个界限的一刹那，冯晴儿就突然现身了，当他们退到那个界限之外，冯晴儿便会瞬间消失。
越千江判断，那不是法术的作用，他说冯晴儿已经丢失了天魂。
周不渡不理解天魂是什么，但看得出来，冯晴儿已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她不会也不能主动出现或消失，她的出现和消失，更有可能是触发了某种预设的机制。
首先，冯晴儿会根据自身与目标对象之间的距离，做出是否现身的判断；现身之后，再根据目标对象的类型，采取不同的行动。
这个机制存在不少问题，比如，无法识别周不渡和越千江这一类特殊的存在，导致冯晴儿在单独面对他们的时候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但周不渡没来得及做更多实验验证，不敢妄下定论。
第二次，是冯晴儿的古怪姿势。
静止时候，她的姿势仿佛拜纳姆耶稣，这未必不可能是被某种极为隐秘的神奇法术或者咒术束缚所致，但从黑白无常的反应来判断，这种情况并不正常。
无常根本没办法处理冯晴儿，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大半年，魂魄却还停留在上吊的地方，也许她每一次出现都会引来黑白无常，但勾魂机制里并不存在应对这种特例的办法，无常无法清除她、拘束她，只能略过她，回到阴间。
第三次，是李志成“卡住”了冯晴儿，就像故意“卡Bug”一样。
李志成是活人，能够被冯晴儿识别，完成识别之后，冯晴儿便在机制的驱使下径直奔向他。
运动过程中，冯晴儿始终保持着拜纳姆耶稣的姿势。这是反物理的，当然，勉强能解释得通，毕竟这是一个玄学世界，鬼魂也许可以飘着走。
但李志成算准时机，在即将被冯晴儿触碰到的一瞬间躲入衣柜，关闭柜门，导致冯晴儿在他身前“卡”住了，并始终维持被“卡”住的状态。这种现象，即便用玄学也很难解释，它很像电子游戏里的一种卡位bug，当程序进程冲突导致数据计算出错，模型很容易会呈现出被卡住的状态。
一旦用程序思维来分析，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明了。在冯晴儿追逐目标、向目标施放攻击技能的同一时刻，目标突然躲入衣柜、关闭柜门，开启隐匿模式，三个进程的冲突导致她计算出错、陷入死循环，无法采取下一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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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以上三次都是过度联想，周不渡可以接受。
但第四次，绝对、绝对不是。
第四个奇怪的情形，是黑白无常离去时做了一系列动作——双持武器，拉开格挡架势，同时，卡着时间点，向前走三步，而后瞬间消失，应该是回到阴间去了。
周不渡相信这个玄学世界里有可能存在诸如“腾云驾雾一纵十万八千里”之类的神通，但他认为，黑白无常穿梭两界所使用的这一招并不是神通，而是程序Bug，因为，他曾经做出过一模一样的Bug。
少年时，他对创造虚拟实境十分痴迷，曾经想要开发一款虚拟现实游戏。列昂尼德很支持他，为他收购了一家游戏公司，让他带领团队制作游戏。
周不渡花了一年时间，把游戏demo做了出来。
那是一个开放世界RPG游戏，体量不大，但拥有规模较大的无缝地图，由于“低魔高武”的设定，游戏角色不能飞天遁地，只能通过步行、冲刺、轻功或者骑马进行移动。
列昂尼德是他忠实的粉丝，但这位投资人兼特邀测试员从不知循规蹈矩为何物，初次试玩就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奇怪操作，从而发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那些问题，周不渡都一一解决了，但有最后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原因，没错，就是瞬间传送Bug。
列昂尼德发现，在稳定六十帧率的条件下，当玩家操作角色，双持武器，按住格挡键的同时切换至行走模式，在五秒到九秒之后，按住前进键，持续一秒到两秒之后松开，就能瞬间移动至前方瞄准的地点。如果玩家预先在地图上标记出一个地点，让角色正面朝向目标方向，第一次按下前进键，持续两秒，松开一秒之后再按住前进键一秒，就能瞬间移动至被标记的地点。
这种Bug并不常见，但也不算新鲜，许多热衷于寻找并利用Bug玩游戏的玩家称之为“飞雷神”。
“飞雷神”被发现的可能性很低，由于其成因未知，难以解决，在开放世界游戏里勉强算是一种可以用来快速通关的“邪道”玩法，能增加趣味性，不必非得解决。
但周不渡不允许自己的作品存在瑕疵，更别说如此严重的错误，他执着地查找了很久，做了无数次更改，却始终没能弄清楚问题所在。
他不得不放弃修复Bug，但这一个Bug几乎变成了他的噩梦。
长大后，他偶尔还会做这个噩梦，梦见自己熬夜修改游戏代码，但无论如何都改不掉游戏里的“飞雷神”Bug。每到此时，他都会在梦里意识到——我正在做梦。
刚才，他调整状态，盯着高塔的塔尖，不是为了进入某种玄妙的状态，而是为了稳定自己的“肉眼帧率”。
在现实世界里，人眼不像摄像机那样具有固定的帧率，视觉很难被精准调控，但如果现在的他身处于虚拟现实之中，那么，他肯定不是在用肉眼“看”东西，而是直接用大脑接收模拟视觉信号，这时候，肉眼帧率是可以被调节的。
稳定肉眼帧率的成效十分显著，他很快就用“飞雷神”的方式实现了瞬间移动。
于是，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现实——这个世界是虚拟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以周不渡的思想为核心。
还有一点尤为重要。
如果黑白无常非人非鬼，只是某种特定的魂魄回收机制，那么，完全没必要把他们在穿梭阴阳两界的特殊方法设定得这么复杂。
所以，周不渡有理由认为，黑白无常所使用的瞬间移动Bug是自己给自己留下的秘密提醒，提醒自己此时此刻被困在虚拟实境之中。
思及此，他顿觉心惊，仿佛昂首阔步向前行走时，忽然停下来，低头一看，视线穿过脚下的透明玻璃，发现自己正立于万丈深渊之上。
他没有即刻返回巴陵城，魂魄坐在汨罗江畔，回想从前的人生，思考现下的经历，回忆穿越后做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梦，回想周温嵘、越千江……心里的疑问跟屈原相比只多不少。
日出前，天下起小雨。
看着雨点飘落，周不渡想，在游戏里，制作天气效果不是完全模拟现实世界的空气流动，总会存在这样或那样的漏洞。
他自认能够发现这些漏洞，尤其是在复杂的雨雪环境中。
但很遗憾，他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这个世界的雨滴、水花、积水乃至于闪电的分岔有任何问题。
基于此，他认为，自己的大脑很可能被劫持了。但列昂尼德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或者，自己的大脑被冷冻了上百年，解冻后被接入虚拟现实世界，因为对当今先进的技术一无所知，所以才迟迟未能察觉自己身陷困境？
可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列昂尼德早已不在人世，除了养父，还有谁会帮他？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冷冻了他的大脑，让他在数百年后复活，又会是出于什么目的？就为了把他囚禁在虚拟世界里，让他开开心心地谈情说爱吗？
爱情？是的，爱情是盲目的……没准越千江就是藏身暗处的“大反派”专门为自己制作的迷魂药，但这没什么关系，是与不是都无所谓，这并不会改变两人相爱的事实。越千江也许预感到了自己将在今夜取得一些发现，但没有干扰，没有阻止，因为，他也相信自己。
会是外星人把自己绑架了吗？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个可能性暂时不需要考虑。
冷静！冷静，让有限的注意力回归到“虚拟现实”问题本身。周温嵘也曾在雨中思考，说出了“摩耶生幻梦”“都是假的”之类的话，那应该是他，也就是周不渡自己，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之后得出的结论。
暂且假定周温嵘的结论是可靠的……不，不行，周不渡想，我不能独自琢磨这问题，我得回去找越千江，我不能抛下他、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要一起弄清真相，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想通之后，周不渡不再烦恼，先后用了两次“飞雷神”，两次都成功了。他回了一趟慕莲山庄，把能看见鬼的沈浣川从床上薅起来，交代了一件任务，让他弄一个“空壳公司”印刷小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而后回到巴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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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晌午，天空中阴云密布。
闷雷隆隆，大雨将至，风又湿又热。
种子正的住处挤满了人，站在最外面是大汗淋漓的捕快、衙役，往里一些，是严阵以待的种家武士，再往里去，竟然是面有难色的县尉和主簿。
最里面，种子正站在房门口，手里拎着没装枪头的白蜡杆，涨红了脸，火冒三丈：“我百般忍让，险些不治而死，你们倒好，听信谣言，冤枉无辜，现在还查到我头上来了！再敢让上前一步，且看我出不出枪！”
“将军息怒，息怒。”主簿低声下气，“今早有人在县衙门口敲鸣冤鼓，咱们不请你的朋友去一趟衙门，实在没法给巴陵老百姓交代啊。”
种子正往右边挪开一步，却不是退让，而是把枪打横，死死挡住房门，怒道：“他们才来巴陵几天？能做什么？有什么可查的？我这小兄弟本就有病在身，昨夜一睡不醒，一定是被巫妖做了手脚。你们不干正事，偏来找他的麻烦，怕不是逮着机会专程来打我的脸吧！”
“我等只是秉公办事，种将军莫要激动，免得让百姓误会你不讲法度。”天气闷热，县尉没了耐心，“何仵作，这位小兄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里是越千江和周不渡的房间，周不渡离魂未归，肉身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越千江心里有事，不惜得理会闲杂人等，只守着周不渡，面沉如水。曹丑站在他身后，警惕防备。
姓何的仵作是个老头子，蹲在床边给周不渡诊脉，回道：“大人，此人脉象微弱，的确有先天不足之症，病情不容乐观。”
种子正恨恨道：“你就说，他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施巫蛊害人？”
县尉：“酒楼伙计、往来行人都看见这三人曾在前日与一个游方僧人交谈许久，那僧人来历不明，进城时未经盘查登记，现在还找不着了，是巫妖的嫌疑很大。我们不敢冤枉好人，但还是要盘问一番，否则民心不安。”
周不渡明白过来，心想，我跟阿越昨天刚去过救世堂，动静闹得很大，多半当时就已经被李志成这个崇福宗的“主心骨”给盯上了，再加上昨天晚上的偶遇，李志成做贼心虚，方才铤而走险，鼓动信众上衙门告状。
看来李清源说得也真没错，周不渡和越千江是巨大的变数，会干扰他的预见，方才使得他暴露行踪。
不过，李志成的做法很蠢，惊慌之中，让人揪着这种没证据的事来告状，到了衙门之后还可以推拉几天，有这几天时间，已经足够让形势逆转。
周不渡飘进屋里，在越千江肩头拍了拍，轻轻说了一句：“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越千江没开阴阳眼，看不见魂体，但对周不渡有着强烈的感应，知道他回来了，一瞬间面上荫翳散去，回头笑着说：“无妨，舍弟这是老毛病了，我们愿意配合官府调查，相信诸位大人不会冤枉无辜，种兄弟勿要担忧。”
种子正满头雾水，不明白越千江为何突然改变态度，凑上去询问：“你想什么呢？我不怕事，你也别怕牵连我，更何况，这局显然是针对你们几个做的，肯定没法善了。”
越千江把周不渡打横抱起，小声告诉种子正：“巫妖案的来龙去脉我们已然查清，别的事也都已经安排妥当，过得几日，局势会有变化，届时兄弟可以帮忙。如果实在闲不住，就带人在衙门外头安静地坐会儿，别带兵器，别说话，别跟衙役起冲突。”
种子正对他们的神异能耐已经见怪不怪，不疑有他，让出道来：“三位兄弟深明大义，我不拦着，但陆知州把你们托付给我，我实在有负所托，放心，我马上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将此事告知于他。”
这也算是给县衙的一道警告，让他们知道，周家兄弟背后有靠山，轻易不能用刑。
越千江点点头，抱着周不渡，带着曹丑，前往县衙。
第一次过堂，周不渡没睡醒，什么都问不出来。曹丑云里雾里的，只是肯定他们已有安排，便不发作，也没有乱说话，免得弄巧成拙。
越千江跟告状的人当庭对质。
告状的，包括酒楼伙计、路人在内总共五个人，对越千江他们在酒楼与李清源见面的事做了全方位描述，显然已经连夜串供，应该都是崇福宗信众。
那酒楼伙计吞吞吐吐地说：“当日，这三人跟种、种将军在我们店里吃喝，将军自然不会做乌七八糟的勾当，只是被他们迷惑了……”
“啪！”
惊堂木一响。
主簿斥道：“莫说无关的话。”
酒楼伙计打了个颤，说话像倒豆子似的：“他们还请了一个戴着斗笠、藏头露尾的游方僧人喝酒，那人有这么高，看着跟寻常僧人全然不同，像是练武的，可那脸长得真白，跟个漂亮女人似的，透着一股妖气。”
余者纷纷附和，对李清源的描述十分详尽，但也十分雷同。
越千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他们：“那游方僧人是走哪条路来的、又是从哪条路离去的？他既有施巫蛊的嫌疑，则必然是诸位最关注的人，为何你们对那僧人的去向一无所知，反倒跟踪调查我们几个？”
那些人一时答不上来。
后来，有人说：“咱都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哪敢跟妖僧斗？自然是害怕被他施巫术害了性命，才不敢贸然跟随。”
有人说：“我分明记得自己跟了上去，可后来的事全忘了……我不会被那妖僧用了‘一拍晕’吧？老天爷，我怕是命不久矣了呀！”
“若是几个人串供、赤口白舌说几句话，就能把人送进大牢判罪，那我也能说你们几个都是妖党，受了巫妖头子教唆，四处陷害清白无辜之人，想要在巴陵城里称王称霸。”越千江的话显然戳中了那几个人的心虚处，不等对方反驳，他便先朝知县拱了拱手，“大人明鉴，我说这话，却不是凭空污蔑。”
知县：“你说清楚。”
越千江：“舍弟病重，种将军也有伤在身，无奈在城里寻不到大夫，昨日，大家一道前往救世堂，想拜一拜夷数天尊，不料歪打正着，竟发现有人在救世堂的地窖里私酿葡萄酒，那酒还很有问题。将军说，这事他无权管辖，要请大人明察，便先让人封了地窖、严密把守，只等着今日前来衙门上报。没想到，有人着急了，大清早的恶人先告状。”
告状的人没有急智，一时不知该如何辩白，情急之下，扑通扑通接连跪地，大声哭嚷吵闹。
越千江还继续添柴加油：“听说，崇福宗信众最重视的事就是给教堂交会子钱，入账肯定留有明细，这几位朋友是不是信众，找到账簿，一查便知。”
堂堂地狱CEO，当然不怕李志成把明细账簿烧了，他巴不得对方烧了账簿，方便自己离魂出体飘过去白捡。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知县老爷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便下令：“天晚了，所有人一并收监，待我查证之后，择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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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狭小，昏暗潮湿，老鼠、跳蚤、蟑螂到处都是，房间里充斥着霉味和浓浓的血腥气，受刑负伤的人不断声唤。
周不渡恶业盈身，一进去就把“小动物”们全吓跑了，魂归肉身，亲了越千江一口，继而闭眼小憩。
越千江笑了笑，掏钱打点了狱卒、牢头，先施了一个大范围愈疗秘咒，再用咒语净化牢房，继而同周不渡并排躺下。
“……”曹丑望着木栅栏的间隙发呆，神仙操作，凡人还是不要多想了。
半夜，周、越二人默契地离魂出体。
周不渡坦言：“昨晚，我学着黑白无常的动作，研究出了一个瞬间移动的神通，取名为‘神行无踪’，这个神通的施放条件很苛刻，但我的成功率已经很高了，几下就能跑遍岳州各县。”
“查到什么了？”越千江并不急着问别的，他回来了，别的什么事便都不再重要。
“待会儿再说，我先教你，正好去看看李志成。”周不渡便把秘诀告诉了越千江。
越千江仅仅尝试两次便成功实现了瞬移，而且，之后的每一次都能轻松成功。
两人先瞬移到李志成家里，亲眼看着对方烧账簿，继而从灰烬里取出阴间复刻版账簿，收入天书，再移回到大牢的屋顶上，并排躺着，吹风看星星。
周不渡娓娓道来：“去年十二月，罗县有一名游方医生去县衙告状，被衙役趁机坐实了巫蛊的罪名，旋即被逮捕。后来的一个月间，知县接连判了二三十个游方医生、和尚、道士为巫妖。
“这案子牵连了太多人，被上报到岳州司理参军处。参军重审之下，发现那个告状的游方医生在报案后遭到衙役勒索，因为身上没钱，方才被屈打成招。知县信任自家衙役——案卷上是这么记录的，也担忧百姓安危，一时情急，方才用刑过度，无心办了错案。
“最后，司理参军下令，释放被错判的人，处罚了衙役。这些案卷都已经被归为绝密档案，未曾再往上报，也没向社会公开。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越千江：“所以说，最初关于‘一拍晕’的谣言，是救世堂造出来的，因为济世堂抢了他们的生意。当时，李志成尚未进入崇福宗核心，对谣言信以为真，前去向黄琦求药，准备用在冯晴儿身上；黄琦不愿给药，也无药可给，李志成一怒之下诬告了他。巴陵县衙查明李志成诬告他人，他不仅受到惩罚，还被钱淼赶出了家门，一直愤愤不平。
“后来，谣言愈演愈烈。罗县的衙役索贿不成，冤枉游方医生。知县捕风捉影，对二三十人屈打成招。岳州司理参军重审案件，查明真相。
“事态原本已经平息，但接下来，崇福宗的人食用变质有害的葡萄酒致病，为了哄骗信众，也是为了掩盖私酿酒的事，便再次把巫妖的事拿出来说，事情就闹大了。”
周不渡点头：“我还看见，岳州的知州是今年二月新上任的，一来就批了司理参军几次，说他办案不严。算算时间，那恰好是巴陵城里巫妖风波再起的时候，当时，他下了一道命令，让全州的衙门大肆抓捕，还上表弹劾掉了湘阴、平县、容县的三个知县，把司理参军停职了。他明面上是要清理妖党，实则是拿巫妖案扎筏子，党同伐异。”
“司理参军办案严谨，只不过，放过了罗县知县。新任知州与他不穆，便借口整人，顺便测试属下是否忠诚，再换上几个自己人。”越千江分析道，“事实既已查清，你做了什么安排？”
周不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了一趟家，把浣川从床上扒拉起来，他还以为我死了……”
“别说这话。”越千江打断他。
周不渡果断闭嘴，另说：“我让他把仓库里被我弃置的改良印刷机样品拿出来，再取了一套无涯堂没用过的字体模具，去找一个偏僻地方，办一个小书坊，把巫妖案的来龙去脉印成无名小报散发出去。我们没有功名，无权无势，不可能出面办案，但可以用舆论监督司法。”
“可以，若直接在地狱印刷再带上来分发，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看上去反倒像阴谋严密、别有用心。开一个小书坊，到时候查起来，地方、机器、模具都是真实的，只是已经人去楼空，追查不到，跟无涯堂没关系。”越千江觉得这办法可行，只有一点不放心，“要不要我化分身回去帮忙？”
周不渡：“不用。我相信浣川的能力，他做事胆大心细，还有那么多好帮手，应该不会有问题的。这也算对他的考验，做不成，我们再去兜底，做成了，以后可以多放给他一些权限，让他发展自己的事业。”
“到底是自己家孙子。”越千江打趣道。
周不渡笑了一阵，躺在越千江怀里，望着高高的天穹，道：“阿越，我有一个想法。”
越千江有些紧张。
却听周不渡说：“我想跟你一起研究。”
越千江放松下来，柔声道：“你说。”
“这个世界很可能是假的，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吧。”周不渡先给出结论，“但我和你都是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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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不渡开始科普：“你知道，往后人们可以发电、使用电器，但是最初的电子线路设计太复杂臃肿了，用的是玻璃做的电子管，后来，有人发明了晶体管，那是一种固体半导体器件。之后的集成电路就可以做成一块很小的半导体晶片了，它的基本组件叫做逻辑门，用最基本的逻辑门：与、或、非和异或门，可以构成半加法器、全加法器这些组合线路，进而组成更大的数字电路，比如，电子计算机。”
“我知道，”越千江微赧，“但……可能不多。”
周不渡：“是我的错，那我换个说法。我以前在小说里看见过一种‘秦始皇人列计算机’，说冯·诺伊曼用三千万个士兵为始皇帝打造了一台计算机，先让三名士兵站成楔形攻击队形，给他们取代号为入1、入2和出，给每人发一黑一白两面小旗，规定‘出’在看见其他两人都举黑旗的时候才能举黑旗，别的时候都举白旗，这样一来，就可以构建基本逻辑门了……”
没办法，他们之间存在着长达数千年的“代沟”，要谈论摩耶机器，就必须先把基础知识点给补上。
好在越千江十分聪明，逻辑能力很强，听完之后就差不多理解了计算机的存在，甚至还弄明白了一些简单的计算机运行原理。
周不渡：“……后来，人类发明了量子计算机，可以并行计算，一秒钟就能算出传统计算机用一百年才能完成的数据。这种机器最开始只能用来解决特定问题，大约八十年后，总算应用到了虚拟现实技术上，即时演算生成的画面变得无比精细。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后世的凡人制作了一种能够通过计算生成幻境的机器，在脑袋上插入管线，把人脑接入无形的电磁网络，就能像佛菩萨那样，用无形的神力把幻境输入到我们头脑里。在量子计算机进入娱乐消费领域之前，虚拟现实里的即时演算并不多，大部分东西都是用预先做好的模型、贴图做出来的，有的很模糊，玩家认真观察，总能发现问题；但在那之后，可能只有用显微镜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才能发现问题了。”
越千江：“你怀疑，我们活在计算机生成的虚拟现实里？”
“对，但比这种情况更复杂一些。”周不渡问，“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长青哲学吗？”
越千江复述了他的原话：“一个神秘主义学派，推崇‘超个人心理学’之类含混不清、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最后那句是我个人的主观评价。”周不渡打了个补丁，“长青学派里有一个分支，名为吠檀多，为了辅助修行，他们的科研团队发明了摩耶机器——为了让修行者在不增加‘因果’的情况下，经历接近亲身体验的世俗红尘，从而明心见性，破除执念幻景，证悟大道。吠檀多的教义，你肯定比我了解。”
总算来到了越千江熟悉的领域，他便解释说：“梵，是世界的至高实相，是大我，圆满恒常，不可被认识、描述。阿特曼，是生命的本源，是小我。小我存在于大我之中，阿特曼是梵在各种个体中的呈现，常住不灭。摩耶，是幻觉、丈量和分割，梵通过摩耶幻力创造出多样的世界。亲证，是破除摩耶的方法，人能通过亲证修行认识到并摒弃世间种种幻象；亲证‘梵我合一’，即得解脱。”
“你理解的比我透彻。”周不渡继续为他解释，“摩耶机器由硬件、软件组成，通过硬件运行软件程序，能够制造出独立于外部世界的、被设置为封闭系统的虚拟小世界。先不管什么‘封闭系统’了，总之，这个小世界通常被称为‘须弥宇宙’，外部现实世界则被称为‘至高现实’。”
越千江笑说：“摩耶、须弥，吠檀多果然是‘假面的佛教徒’，这也是我个人的主观评价。”
周不渡失笑：“啊对对对，释家说须弥纳于芥子、摩耶生幻梦，在须弥宇宙的内部，关键元素一样不少。”
机器机制，是作为宇宙至高法则的“梵”，存在于至高现实之中，又在须弥宇宙里发生作用。
程序代码，是创造世间万物的“摩耶”，不存在于至高现实之中，但在须弥宇宙里，以不可分割的最基本粒子“芥子对”的具体形式出现并运作。芥子对在须弥宇宙中持续存在，稳定运行，须弥宇宙小世界的总体行为可以借助芥子对的行为被认识和大致描述。
使用者的显意识，是存在于须弥宇宙个体体内的“阿特曼”，是机制、是梵的组成部分，存在于至高现实，但通常会在进入须弥宇宙之后隐没，在离开时被唤醒。
使用者的潜意识，是存在于须弥宇宙的个体之中的“自我”，存在于至高现实，但没有关于至高现实、关于自身过往的记忆和认知，能够存在并生活在须弥宇宙的经验层面。
使用者连接至机器后，感官将被机器接管，显意识、阿特曼被剥夺，潜意识、自我被抛入须弥宇宙，并作为个体生存于该世界的经验层面，能够认识到小世界的经验层面和事实层面，但无法认识到至高现实的真实层面。
使用者通过修行完成亲证，在不知自我身处于须弥宇宙的情况下，经历并破除种种摩耶幻象，最后亲证梵即我，从而唤醒潜意识，结束修行，回到至高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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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江问：“若使用者无法完成修行，会如何？”
周不渡：“不会的，现代修行者都很现实、惜命，机器不像心魔幻境，机制将引导使用者完成修炼，会在设置好的时间点将他唤醒，这个机制名为‘安全锁’。后来，巴别工业下属的水月集团收购了摩耶机器，把它改造得更加娱乐化，所有机器都配置了强力安全锁，变成了私人游戏机、故事创作机，这类娱乐化的安全性极高的摩耶机器被称为‘月亮机’。”
“我看不出这机器有什么娱乐趣味。”越千江表示迷惑。
周不渡：“水月集团把摩耶机器改成月亮机，用法简化了。使用者只需要输入个人数据，提交核心问题，填写简单的选项，程序就会自动生成他所期望生活于其中的须弥宇宙——就像这个世界之于我，我未必很喜欢这里，但是，换一个环境，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心理调节方式，我可能希望进入与过往全然不同的新世界。继而，机器会自动创作剧本，或者在无剧本的情况下辅助使用者完成在虚拟现实里的自由冒险活动，满足他们最隐秘的愿望，最后将他安全地唤醒。”
“降妖伏魔，十年为期。”越千江忽然想到。
周不渡点头：“很有可能，降妖伏魔是自由冒险，十年是安全期限。至高现实里的时间流速比须弥宇宙缓慢很多，比例是可以调节，这里的十年是外面的多久？我说不准，我没办法打开操作面板查看，或许是权限不够，许多功能都受到了限制。”
越千江：“按理说，若为娱乐，不至于忘却记忆。但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化身为温嵘，起初并没有过往的记忆，你只是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时不时便会做奇怪的梦。”
周不渡：“没错，曹大哥告诉我说，周温嵘曾经喃喃道‘摩耶生幻梦’，就在谋反之前不久，他……我，应该怀疑了很久，但直到那个时候才彻底确认，可能是因为修为境界有所突破以至于亲证、领悟了什么？但这没问题，游玩模式并非固定的，使用者可以自由选择、做出改变。我玩游戏不喜欢循规蹈矩，我不喜欢被强迫推进主线剧情，我总是更倾向于亲眼去观察这个世界，去发现深藏在海平面之下的冰山。”
作者有话说：
注：只要游戏玩得够多，就能遇见各种各样的bug。[1]女鬼反复出现、消失，《零红蝶》。[2]拜纳姆耶稣，很常见，《学习3D动画制作三年后的作品》。[3]开门卡Bug的操作，《女鬼桥》。[4]飞雷神，这个词出自《火影忍者》，在游戏里则指的是通过卡bug完成瞬间移动，《艾尔登法环》里面甚至有好几种。[5]案子灵感来源：《萨勒姆的女巫》，阿瑟·米勒；《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孔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