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90章 文学辩

  一时, 众人惊诧无言。

  那位被美人敬酒的秀才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一口闷了满杯烈酒,被辣得直吐舌头。

  宾客们大笑,气氛复又热络起来。

  那位秀才不出意料地被人出言调笑。他原本已经倾心于剑舞美人,得了酒, 心情飞扬, 虽有些狼狈,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但发现美人竟是自己瞧不上的周家商人,还是个男的,登时感觉受到了戏弄, 心情复杂, 甚至显现出一种“恐同深柜”激烈反感, 勉强控住情绪, 皮笑肉不笑地说:“两位周兄真是好谋略,敢放下身段扮妇人, 难怪能日进斗金。只可怜了我们这些爱美之人,倾慕之情到头来都错付了。”

  众所周知, 那《美人月下剑舞图》是苏生元所绘、经苏子才传扬出去的, 这话明里暗里把苏家人也带进去一并嘲讽上了。

  苏子才自然要说两句:“都怪犬子爱玩闹, 把周二公子画成了美人,平白惹了误会。”

  那秀才忙说:“生元我知道,是读过书的大才子, 心性端的纯良, 自然不会取巧钻营。”

  大家都是斯文人, 通常话说到这份上, 也就差不多了。

  但周不渡就怕没人说话挑事, 看了越千江一眼,见对方轻笑点头,低声说了句“姓吴”,便抓住机会发难,装出一副天真无心的样子,问:“我为了给诸位舞剑助兴,掉池子里好几回了,吴大哥嘴上说着爱美,怎么又怪我取巧钻营呢?我这样,真的做错了吗?”

  他的外表无需多言,病容羸弱,言语柔和,更带着一丝愧疚,纵然越千江知道他在演戏,也不由心生怜惜,直想一挥手把那姓吴的秀才给化成灰扬了。

  苏子才把茶点推到知州面前,知州顺手夹了一块糖膏吃了起来,宾客们便知道这闲事自己不必多管,只要看热闹就好。

  吴秀才噎了一下,重话是断然说不出口了,支支吾吾道:“哥哥、我……没有说你不好,二公子风姿特秀、世无其二,剑舞惊鸿,美如洛神。然而,年华如水、红颜枯骨,皮相之美仅在一时,若不读书,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语言无味。至于异服奇技,虽也精巧,但浅近卑俗,乃不知书之俗子所好,小有才而无德以将之,格调总是落了下乘。须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你年纪尚小,更事未多,万不要被繁华迷了眼,往后还是要以读书明理为重。”

  “哥哥说得极是,”周不渡懒洋洋斜倚在越千江肩头,“我平时是常常读书的。”

  吴秀才:“二公子都读些什么书?”

  周不渡:“无涯堂印的书,我全都读过。”

  吴秀才略感惊讶:“二公子今年……”

  “虚岁二十。”周不渡答道。

  别说吴秀才,换成谁都很难相信这种事。

  于是便有人质疑:“二十岁,便已读书破万卷?”

  周不渡:“可以这么说吧。我虽然就上过两年学,好读书,不求甚解,但自知生性驽钝、境界不高,日常会多看多记、背而诵之。”

  “说你年纪小,果然不知天高地厚。”越千江装作无可奈何地苦笑摇头,“口说无凭,诸位可以考考他,教他往后谦逊一些。”

  周不渡的话未免狂妄,但从内到外似乎都没什么攻击性,刚才又表演过精彩绝伦的剑舞,给宾客们留下了好印象,再加上绕梁琴附带的些许“催眠”效果,众人只当他是少年傲气,十分可爱,很乐意陪他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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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出题的是柳七先生,问了几首古诗词,著名的有、冷僻的也有,周不渡一一都背了出来。

  柳七作为选秀大赛的专家评审,拿主办方的工资,多少也算是无涯堂的朋友,存着帮忙的心思,问了一首无涯堂出版的《女士诗归》里鱼玄机的诗作《过鄂州》,诗写得很不错,但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唯有周不渡能完整背诵。许多人听过之后也才知道,原来那本诗归竟是正经读物。

  然而,背诗到底不算什么难题,不少神通五岁就能背诗千篇,这只能证明一个人识字、看书,记忆力不错。

  周不渡也觉得背诗没意思,便提了个有趣的玩法:“诸位不必如此客气,我说了读过无涯堂印的所有书籍,你们尽可以随手拿一本、翻一页、挑一句出来问我。”

  嚯!这口气可太大了。

  众人将信将疑,三位无涯堂的忠实顾客们有意维护二公子的面子,抢先一步行至展台前,一人挑了一本新近出版的话本,想着这新书二公子多多少少是审阅过的,记住内容问题不大,便先后选了十来处精彩情节问他。

  没想到,周不渡竟然一个字都没答错。当然了,这些都是他亲自写的,预先在自己脑子里构思好,然后输出到天书里。

  第二轮问答结束后,宾客们都来了兴致。

  接着,便有人出了正经题目,问:“切切、偲偲、怡怡。”

  这题目很简单,原文出自《论语》,正因为太简单了,出题人便把原句的上下文都截掉,只提示关键字,弄得跟科举考试似的。

  “出自《论语·卷七·子路第十三》,”周不渡答道,“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他答完得迅速,之后还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理解。

  有人只问了两个字:“顾鸿。”

  周不渡也能即刻回答:“出自《孟子·学记·梁惠王上·沼上章》,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看见周不渡对答如流,吴秀才坐不住了,给他出了个题,问:“君夫人阳货欲。”

  这又是“夫人”,又是“阳货欲”的,没点儿文化,乍看之下还真容易想入非非。

  懂行的人一听,便知道吴秀才出的这道题可谓十分黑心,不仅很“黄”,而且是一道“截断题”,放在科举考试里也算高难度的那一类。

  因为“阳货”一词在四书五经之中仅出现过一次,但“君夫人”出现的次数不少,答题时必须根据破题的角度选择一句。若是记忆力好,把所有包含了这三个字的句子都背出来,破不了题,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坐实了这人只会死记硬背。若是解释得不好,只怕是会出什么政治问题,毕竟,仅看字面上的意思,这句话似乎就是在说……皇后要红杏出墙了。

  这不是摆明了戏弄人的吗?

  但周不渡依旧想都不想便回答了:“‘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阳货欲’出自《论语·阳货·第十七》,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以我的拙见,前者说的是礼敬,后者说的是非礼,圣人受礼,垂拱而治,小人越礼,僭权则腐。故可知,圣人守礼以正,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君子守礼以仁,故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他没想那么多,说到底,这也不是真正的考试,只是随便玩玩。

  放在一年前,他可能答不上来,但自从做了印刷出版后,他凭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能耐,把无涯堂印的所有书都浏览过一遍,原文、注释都记得,理解起来更是比前世深入了不知多少层。

  现只须略一回想,便想起来所有“阳货欲”在书中的位置了,继而选取其中与前一句距离最近的那句作答,并自圆其说。

  但宾客们是真服了,这人真的“只上过两年学”?

  知州的眼神都亮了起来,甚至出言维护周不渡,当然,没有直言,而是给他出了个考题,道:“士先器识。”

  苏生元一听,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在所有人都在看周不渡,没人注意到他的失礼。

  周不渡很快回答:“出自《旧唐书·列传·卷一百四十》,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

  说罢,他也领会到了知州的意图,顿了顿,道:“我曾读过袁宗道的一篇文章,就是说这个的,写得很不错。有道是,良玉韫于石,不待剖而山自润;明珠含于渊,不待摘而川自媚。有本在焉,其用自不可秘也。长卿摛藻于《上林》,而聆窃赀之行者汗颊矣;子云苦心于《太玄》,而诵《美新》之辞者腼颜矣。非其才之不赡,只缘本不立,其器诚狭,其识诚卑。故君子者,口不言文艺,而先植其本。”

  先前吴秀引用陆机《文赋》中的“石韫玉”一句教育他,现在,他引用明人长篇散文中的“石韫玉”一段来回敬,秀才说他空有美貌没有内涵,他便说秀才空有才华没有器识,还是知州大人鼓励他说的。

  吴秀才涨红了脸,却不敢发作。

  周不渡可谓是大获全胜。

  满座宾客再没有人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尤其是看见知州大人偏袒他之后,纷纷夸赞起来:“二公子果真强闻博识,有学识,更有急智巧思,低调谦逊、器识过人,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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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秀才受不了他们趋炎附势,愤而拍桌,道:“二公子才貌双绝,在下佩服。既有如此才学,便更应当把无涯堂整治一番。”

  宾客们顿时安静下来,不须想,也知道这秀才瞧不上无涯堂出版的俗物,今日是打定心思要发难了。

  有人想去劝说。

  但周不渡瞬间来了精神,先一步发问:“这话怎么说?”

  “无涯堂所印之书,实在庸俗不堪。”吴秀才起身行至庭前,在万众瞩目下发表他的“重要讲话”,神情肃穆庄严,“话本小说,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格物之学,尽反常轨,侈为不经之谈。”

  周不渡听着,不时轻轻点头,末了,道:“我明白了,吴大哥想要论理,那么,立论便应将批评与主张分别陈说清楚,教我知晓全貌,免得鸡同鸭讲,驳论错了方向。你的批评,一是白话文烂俗,二是格物学荒诞不经。敢问,主张又是什么?”

  “自然是尊古文,读圣贤书。”吴秀才如是说。

  周不渡:“可无涯堂并没有不尊古文、崇圣贤啊。我们家印的四书五经,没有不准确的,出版的注疏,也都很受学生欢迎。只不过,‘其曲弥高,其和弥寡’,话本小说更浅显易读、格物之学可以实用,畅销是理所当然的,此乃现实,非无涯堂所主张,亦非无涯堂凭一己之力便能左右的。”

  吴秀才:“俗子易悦,只因不知其害,然‘毒粥既陈,则旁有烂肠之鼠’,无涯堂为逐利,任由此等书籍畅行于鄂州、远销至四海,久而久之,天下人只怕都要不识古文、不会做文章诗词了,我等读书明理之人怎能不忧心?”

  周不渡:“诚然,古文雕章琢句,是纯粹高雅的艺术、圣贤之道的载体,但土语白话未尝不可以雕琢、载道。正如吃饭用的杯盘碗盏,皆为陶瓷器具,但陶瓷亦可烧成五彩花瓶以作收藏,烧成纯白的观音像以作供奉。你担心古文没落,可白话文与古文并非水火不容,崇古与创新并不冲突。圣贤不也说吗?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通常来说,作为古文的文言文与当今的白话在形式上的确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后世的语言学家也说过,文言文简单来说就是那些句中带有“之乎者也矣焉哉”等虚词的书面语。

  拿语言形式贬低白话文是站不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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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秀才明白这个道理,并没有盯着形式不放,而是迅速地找出了周不渡话里的漏洞,旋即从内容方面予以反击。

  只听他说:“我与你谈的是书籍,不是治国理政。文以载道,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可没什么新旧之说。圣贤之道,古已有之,你觉得新,那是你闻道太迟。我不说两位周兄,只说尔等所倡之道德,无异于人头畜鸣。”

  人头畜鸣?真是好优美的文言文。

  周不渡颇为不解:“可我先前还看见吴兄在与人谈论《红楼梦》,似乎是说那话本写得好?”

  吴秀才没有否认:“《红楼》《水浒》不可谓不好,当得起‘白话之圣’,足可为教科之书。但据你们店里的伙计说,《红楼》非出自一人之手,作者皆博览群书之士。又,以我观之,《水浒》笔法皆自《史记》出。可见,古文乃是今文的根柢。”

  周不渡:“不错,吴大哥对于这两部小说的评价,都说到了点子上,是认真研究过的。”

  “某之所言,有理有据,自不会凭空污蔑。”吴秀才神采奕奕,接着就是批判了,“正因读过,我才深知你家的书有辱斯文、害人不浅。《卓文君》一书,竟称文君是贤媛,当垆卖酒、私奔相如贤比孟光。《则天皇帝》一剧,竟尊武瞾为圣王,不言其鸩杀太子、灭人伦而丧天理,反赞她知人安民。”

  周不渡受不了他拿女人开刀、对女性贬低,笑了笑,说:“吴大哥语重心长,是为无涯堂好,我先谢过了。”

  “但我不得不澄清。”他说着,举起右手,竖三指,“我对地藏菩萨发誓,无涯堂出版的书里断没有‘尊武瞾为圣王、称文君为贤媛’这句话。我们写的故事,都是以史料为依据而作对通俗演绎,仅仅是尊重事实,未曾刻意褒扬、推崇什么。”

  他的神情十分庄重,起誓的对象却殊为特别,怎么现在这种事归地藏菩萨管了吗?吴秀才稍稍迷惑了一瞬。

  周不渡紧接着说:“你若没有读过原著,则必是听信了闲人造的谣言。你若读过原著还坚持这样认为,那就只能说,这是你在了解了她们的经历之后得出的客观评价。”

  吴秀才先前一时气愤,话说重了,用词不严谨,被对方揪住了错处,闻言噎了一下,只能含泪承认:“是,你们是没有刻意鼓吹,但喜欢看白话文话本杂剧的,大都是无知百姓,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我们读书做文章,为的是化性起伪,有些不合于传统道德的人与事,即便是史实,亦不应大书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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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辩论进入白热化阶段,辩完内容,就到了论道德的时候。

  但在这个仍然存在君王、士大夫、地主的富足的时代,没有人能撼动传统道德的绝对权威。

  今天周不渡有意促成这场论辩,目的也不是带着新道德打败旧道德,他只是想稍稍提高白话通俗文学在文人心里的地位,减少推广阻力。

  眼下的局面对他很不利,好在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辩才不佳,提早请“大喷子”范缜写好了草稿。

  范缜经历过比这更大的场面,跟皇帝唱过反调,反正周不渡擅长记忆,他就把能想到的情况都考虑了。两人一同研究,准备了三十多种辩论方案,虽不愿谈道德,但也不惧。

  周不渡喝了口茶润嗓,徐徐道来:“无涯堂出版的通俗话本共计一百三十二册,杂剧共计二十五本,其中,以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为主角的分别只有三十三册、六本,算不上大书特书。”

  他读过的古典文学作品数量很有限,无涯堂出品的话本、杂剧,大部分都是他给出主题、规划好方向,然后请书生们创作的,故事情节、写作技法或许新鲜,价值观却并不惊世骇俗。

  因此,转圜的空间仍然很大。

  接下来,他就要开始忽悠了:“你觉得无涯堂的书有违传统道德,这话只是对了一半。”

  吴秀才哂笑:“愿闻其详。”

  周不渡:“我们的书不太传统,这是事实,传统经典着眼于圣人、贤人、完人,我们更多着眼于用普通的文字记录普通男女的故事。孟子说,人人皆可为尧舜,因为尧舜之道是孝悌之道,凡人效仿践行,便能有尧舜的道德。说得俗一些,若把道德比作黄金,圣人是万镒之金,凡人是一两之斤,分量虽然悬殊,但只要成色足够纯净,便可以无愧于心,普通人也可做一两的圣人。”

  先把孟子搬出来镇场子,这是没有人敢驳斥的,论点就站住脚了。再请出为儒学开新风的王守仁,论调虽新颖,却能让儒生接受。

  果不其然,吴秀才未有质疑。

  说完形而上的道理,再说形而下的实行。

  周不渡:“孟子又说,道若大路然,非难知之,病不求耳。我们可以用圣贤之书昭示圣贤之道德,但别说要求普通男女了,就是要求吴秀才你‘挟泰山以超北海’也是绝不可行的,从‘为长者折枝’做起才切合实际。其实大家做的都是同样的事,只是,诸位在高处,无涯堂在微末,诸位宣扬大道,无涯堂宣扬人与人之间交互实行的、具有普遍性的道德。”

  吴秀才不服:“梁山一百单八江湖匪贼,杀人如麻,何言道德?”

  周不渡:“无涯堂的话本之中,确有落草为寇的恶人,但这类人往往羞于被人称为匪徒,这便是羞恶之心,读者看见了,会明了这故事所提倡的并非为恶而是从善。有的恶人,见孺子入井,也会心生恻隐,纵然转瞬即逝,读者亦能看到一刻的仁心。有这一刻的仁心,何尝不是一刻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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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周不渡并不完全认同,说完之后,甚至感觉自己都能烧出舍利子了,在旁人诧异、赞赏的目光下,实在不好意思,便开了个玩笑:“至于无涯堂多用普通的文字,主要是提倡真挚的情感表达,这就更好理解了。譬如说,谁家里失火了,无不是惊呼求援的,断不会雕章琢句,把这事编成笑话、唱成小曲给人听。”

  宾客们忍俊不禁。

  吴秀才感觉十分不妙,没忍住说了气话:“可人都是好逸恶劳的,若放任通俗白话成为流行,谁还愿意去看先贤文章?我华夏的文脉怕不是要断送在你们这些逐利的商人手中了。”

  周不渡故作惶恐状:“这帽子太大了,我可不敢戴。诸位都是读书人,心知肚明的,只要朝廷一日以科举取士,圣贤文章就绝不会无人问津。”

  但他看出来吴秀才慌了,心里其实更有底气,决定快些结束这场论辩,不再引经据典,直言道:“吴大哥对通俗话本的误会颇深,今日我务必解释清楚。白话文较之文言文更为通俗,但绝不单以通俗为唯一目的。

  “无涯堂的书,老百姓爱看,在座各位也有不少人喜欢,因为它不单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归根结底,乃是研究百姓的生活,人的生活。

  “仁者爱人,智者知人,知人方能爱人。研究百姓的生活,目的绝不是把诸位才子的高雅意趣拉低到尘埃里,变得跟大众一样,而是把老百姓的生活提高到适当的地位。”

  吴秀才:“你嘴上说着爱人恤民,却不推广圣人教化,印那些不入流的白话文学,有几个乡野村夫能读懂?”

  周不渡:“若说乡野村夫不懂植物学,便让他们抛了何大善人写的《植物学手札》,去看《神农本草经》,这是正当办法吗?正因为他们不懂,懂的人才更应该费心力去启发。

  “若是一味地迁就,照着本草经讲点儿玉蜀黍性寒、何首乌性温的话给他们听,人怕是要饿死了,收成不好,秀才也没饭吃;编点儿封神封鬼的故事给他们看?粮食全被捐到庙里去,和尚道士却不会弘扬圣贤之道,大道才是真的要没落了。

  “说到底,话本小说引发的潮流只在一时,老百姓有了读书学习的兴趣,掌握了安身立命的本领,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大道王化才更容易推行。”

  至此,吴秀才再没有多的话可讲。

  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周不渡手里,该下结论了,是把对方打趴下,还是给对方台阶下?

  周不渡反感士大夫阶层,不曾幻想过把他们变成革新的主力,但面对具体的个体,到底没那么排斥,有时也会欣赏,觉得没必要再说更激烈、尖锐的辩词,左右自己也累了,给大家灌点儿“心灵毒鸡汤”就散会。

  周不渡考虑清楚,便道:“常听人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时确乎如此,但有时,他们叹息,只是为了在针砭世人的同时把自己从‘日下’的行列里摘出去,不做一事,便显清高,然而,于世无益。

  “要我说,你若觉得大周不好,你就去建设它;你若觉得百姓穷苦,你就去考科举当县令改变一方;“你若觉得官场腐败,就去做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若你觉得百姓粗野无德,就从你开始做一个品德高尚的君子;若你觉得同胞愚昧无知,就从你开始学习并改变身边的人。而不是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要记住,你所站的地方,就是你的大周;你怎么样,大周便是什么样,你若光明,大周便不黑暗;有一两道德,便做一两之圣人,不必苦等天降圣贤。”

  这话用来自勉,当然没什么,可若是别人,尤其是别有用心的掌权者说给受欺压和侮辱的人听,那就越想越不对劲了——你若觉得泔水不好吃,那便往里面加点儿调料。

  自然,当今的大周不至于是“泔水”,但它有几分之几属于百姓,又有几分之几属于书生呢?听了这话的书生,若受激励,奋发图强,没什么不好;若觉得憋屈,渐渐觉醒,才难能可贵。

  虽说观念不是能在一日之间改变,但他们辩论时,越千江抚琴不停,绕梁的催眠效果恰如其分。

  今日参加雅集的人,不会全被“洗脑”,部分认可了无涯堂的理念,往后,平民的文学就会更容易推广,会有更多文人尝试、参与,文人群体之间也会发生更多论辩。

  这就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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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后来,吴秀才认了输、道了歉,周不渡倒是很感谢他发难,越千江便同他客套,给足了面子。

  雅集办得精彩,宾主尽欢。

  因为香雪海会在晚上举办特别演出和烟花秀,这边的宴会在傍晚时便将散场。

  但就在散场前一刻,又出了一件事。

  周、越两人刚刚把宾客们送到院门口,便听得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只见一行四五十人的队伍朝着山庄行来。

  队伍过了石桥,无涯堂门店的掌柜、伙计们行在最前,身后跟着乐队、十来个外乡人,外乡人手里抬着一方……牌匾?

  “我……头有点儿晕,先回去歇会儿。”周不渡感觉很不妙,说了一句,回身便走。

  不料,浣川就站在他身后,果断挡住他的去路,再伸手揽过他的肩头:“喜事啊,看看热闹。”

  唢呐声爆响,周不渡欲哭无泪。

  掌柜的快步跑上前,告诉两位东家:“这是泰州来的人,受官府委派。”继而向外乡人介绍,“这两位就是我们无涯堂的东家,周氏兄弟,周越、周不渡。”

  双方打过招呼,相互问候。

  “奉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兼权知泰州张公信大人之命,为周氏兄弟赠功德声望匾。”

  带队的外乡人便高声宣布,然后当众朗读了总共两百来字的表扬信。

  原来,朱说从周不渡等人处学到新技术之后,立马上书江淮漕运使张公信,张公信早就想重修海堤,曾经上书两次,只因耗费巨大、困难重重,未能得到朝廷许可。

  这次,在收到了朱说附带设计图、技术细节及工程预算的请命书后,他力排众议,第三次上书朝廷,总算得到了许可,征调了八万人,与朱说共同主持重修捍海堰。

  冬雪纷纷,无涯堂送去了护手霜及配方、粮食、御寒的衣物,还在信里反复提醒要在某某路段提防意外涌入的海潮。当时,朱说并不太相信这么玄乎的事,便只是让好友、时任泰州军事判官的滕宗谅低调带人防御。不料,大潮果然发生了,好在滕宗谅早有防备、临危不乱,迅速组织民夫撤离,方才无人伤亡。炎夏艳艳,无涯堂又送去了花露水、清凉油、红白花油,以及几乎包治百病的“玄黄/冰魄丹”。

  差不多一年时间,年久失修的海堤竟然就已经大体竣工,并且在修筑的过程中就已经阻挡了数次飓风造成的大潮,除此而外,各种后勤保障都跟上了,工人甚至还吃上了灵丹妙药。

  自来征调民夫修筑海堤,无论待遇再好,苦差事总让人心存不满,但这一次,是真的没什么人抱怨。当地百姓都觉得这海堤是个奇迹,张公信、朱说、滕宗谅做了好事、有了实绩,官声甚好,民间甚至准备给张大人立生祠。

  于是乎,在朱说的建议下,张大人亲自提笔写了一张功德声望匾,命滕宗谅带人送来。

  在喜庆的乐声中,知州亲手为他们揭开蒙在牌匾上的红布,牌匾现出全貌,上书四个大字——厚德堪仰。

  这块匾把今日的气氛推倒了最高峰,吴秀才羞愧难当,不顾周氏兄弟的阻拦,朝他们鞠了躬,并发愿,往后必要知行合一。

  周不渡劝了吴秀才几句,继而跟浣川亲自安排招待泰州来的人,虽说他已经累了不行,又觉得敲锣打鼓地送牌匾有些尴尬,但做了好事、使百姓受益,心里总是高兴的。

  泰州来人的领队名为滕宗谅,三十出头、高高瘦瘦,双眼小而藏光,显得很聪明,步伐轻灵、动作迅捷,看得出练过武。他是个军判官,管司法,算是知州的副手,地位并不低,待人却很亲和,完全没有当官的架子,跟朱说很像,难怪两人能成为至交好友。

  “你怎么知道他俩是至交好友?”浣川会看面相,却怎么也看不出谁跟谁是朋友这种隐秘。

  周不渡:“朱大人写信告诉我的。”

  浣川:“骗鬼呢,朱大人一整年都忙得没空搭理你,方才滕大人转交的是他给你回的第一封信。”

  怎么知道?那当然是因为“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没错,这位滕宗谅滕大人字子京,名字被嵌在了《岳阳楼记》的开头,流芳百世。

  周不渡笑了笑,道:“这位大人是个好官,不久后也许会进京做大理寺丞,你还不快多跟他搭两句话搞好关系?”

  话说这么说,但人家远道而来,于情于理,无涯堂都不可能单让浣川招待对方。

  夜里,山庄设宴给远客接风,越千江、周不渡一同陪滕子京用饭,而后亲自带他去逛鄂州、看表演,观赏烟花。

  滕子京公务繁忙,这趟出来其实算是休假,但他牵挂工作,在鄂州只待了两天,第一天跟周氏兄弟吃饭,第二天跟鄂州、江夏的官员们吃饭,第三天清早就踏上了归程。

  ·

  七月初十,苏生元的生辰,周不渡把汽转球送给他。

  七月十一,越千江和周不渡在慕莲山庄夜宴知州,目的之一是感谢,二则是弄清楚对方如此关照无涯堂的原因。

  鸟叫蝉鸣,水声。

  李止观倒完酒,退出厢房,掩门,带着帮工们远离。

  房里只剩下三个人,闲谈、对饮,气氛极融洽。

  酒过三巡,越千江开始旁敲侧击:“承蒙陆知州关照,我兄弟二人不胜感激。”

  陆知州笑说:“两位在鄂州经商,合法依规,为官的自当保护。更别说你们与寻常商人不同,并不做那些囤积居奇、倒买倒卖的事,靠技艺发家、凭头脑经营,还带动了乡亲。有你们,是鄂州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鄂州知州姓陆名瞻,未在历史上留下过姓名,出身普通,考科举走上仕途,基本上没什么背景,跟秦王也不曾有过半点往来,却对周氏兄弟格外关照,连说话都那么客气。

  周不渡是真的很好奇,敬了杯酒,道:“大人是我们的贵人。”

  “言重了。”陆知州喝了酒,面颊微红,“不瞒你们说,去年冬,楚王派人来提点,要我照顾两位的生意,我只当你们是京城世家的子弟,想靠关系寻些便利。我起初还觉得为难,我虽然官位不高,为官算不上多清廉,但自来不喜欢搞旁门左道,因此也只是应承下来,没做什么实在事。直到后来子才先生请托,我顾及从前的恩情,不得不出些力。这些日子下来,我才知道,王爷慧眼识,两位德才兼备,是我小人之心了。”

  原来是这样,周廷兰早就知道我们定居鄂州且不跟他联系?周不渡看了眼越千江。

  越千江面无异色,笑了笑,道:“并非有意隐瞒,但我们确非世家子弟,只是,当年王爷在云州时,跟家里长辈有些往来。家里管教得严,长辈让我们千万不要把这事往外说,怕王爷为难,也免得人家说我们以恩相挟。”

  楚王是被贬为庶人后流放至云州的,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愿意跟他“有些往来”,必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在帮助他,于他有莫大的恩情。

  陆知州叹息道:“王爷至情至性,是个念旧的人,他也是这么个意思,想报恩,但莫教你们知道。”

  事情分明了,周不渡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表现得太感动,怕越千江多想,表现得太冷淡,又怕周廷兰伤怀。

  越千江却云淡风轻地同他说:“弟,小时候,王爷很喜欢你,回头你写一封信,我备些自家产的东西,麻烦陆大人回京述职时一并带去。”

  楚王是官家的同母兄弟,备受官家信赖,眼下风头正盛,他本就是太尉兼中书令,去年又加任了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拜天策上将军,可带剑上殿,诏令上书都不须称名。

  越千江的话虽为请托,但实际上是给了陆知州跟王爷搭上关系的好机会,知州大人自然满口答应:“客气了。”

  周不渡松了口气,才意识到:“大人要高升了?”

  按照大周的官吏管理制度,地方官不能随意离开治所,只能接受考核、巡察,述职也都是面向上级长官,很少有人能进京。

  陆知州背景不厚,从前走得都是常规升迁路线,从县令到知县,做满两任、考评合格后迁为通判,做满两任后才得以升任知州。

  眼下,他在鄂州刚好将要做满两届任期,按理说,要先做一任提点刑狱,然后再升任转运使,再而后才有可能做京官,但听越千江的意思,他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在进京述职之后直接升为京官。

  陆知州笑而不答,只道:“这才七月,鄂州所收商税已有上年的五倍之多,生意火热,技术革新,挣钱的机会多,工钱也见涨,周边地方的老百姓都跑来找活干,还有不少想迁入落户。前段时间,观察使来江夏拜访朋友,去过无涯堂和无涯书舍,对我们这儿的学风评价极高。”

  “大人治州有方。”越千江见周不渡隐有疲态,便说了几番客套话,快快结束了饭局。

  ·

  深夜,越千江抱着周不渡坐在书桌前。

  周不渡握着笔,思忖,道:“你说,大师兄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越千江无所谓地说:“在灵通观时,你曾为稽查使画过符。大师兄主管稽查天下宫观,那使者许是他的手下。”

  “有道理。”周不渡也不纠结,但手里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越千江附在他耳旁说:“不好意思给我看,是要我回避么?”

  周不渡正经道:“那我不写了。”

  越千江忙说:“写吧,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别担心,等你写完,我在信上施个咒,旁人看不见内容。”

  “我都不认识他,”周不渡颇为苦恼,“这怎么写?”

  越千江:“梦里不曾见过?”

  周不渡立马举手:“对地藏菩萨起誓,真没有。”

  越千江失笑:“骗人,当菩萨只是个摆设么?”

  “菩萨还兴钓鱼执法。”周不渡声量渐轻,“那他是我大师兄,为我……发过疯,我得多没良心才会彻底忘记他?梦见过几段回忆,但只要回忆里有他,就一定有你。”

  越千江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笑说:“好了,不闹你,我也喜欢大师兄。青阳山上,人人都爱大师兄。”

  “大师兄是所有人的大师兄,小师弟……”周不渡侧过脸来,抬眼瞧着越千江笑。

  越千江一时情动,凑上前,想要吻他。

  周不渡觑准时机,脑袋一扭,低头写了起来,抱怨道:“师父,你硌着我了。”说着,还挪了挪,“冷静点儿。”

  越千江哪里受得了这个?眼睛发红,一把将他抱起、搂到床上,再化出一个分身坐在书桌前代笔。

  “你说,我替你写。”越千江把周不渡按在床上,俯身低头,缓慢地、享受地亲吻他。

  “你……”周不渡倒是想说话,然而浑身颤抖,声音更是虚弱,断断续续的,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坐在书桌前的分身,白衣胜雪、绝尘弃世的冰山剑客玉照飞,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你’什么?不说话,意思是要我画个图给大师兄看?就画我们俩?别喘,冷静点儿。”

  周不渡喘得更厉害了,越千江自然要帮他呼吸,两人哪儿还有心思写什么信?

  玉照飞面颊微红,捧着纸笔出了房间,独自坐在屋顶,回忆往昔,缓慢书写。

  第二天晌午,周不渡顶着黑眼圈爬起来,匆匆浏览过越千江写好的信,在最末加上两笔,便让浣川稍后打点完礼物、一并交给知州。而后,被越千江背上马车,与曹丑同行,出发向西。

  ※《越千江的信》

  大师兄,展信佳。

  一别廿载,甚念。

  从未与你通信,有许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犹记得在青阳山上,你握着我冻僵的手,把我带到他的门前。当时,他并不在,你带我进了客舍,烧火烹茶,我站在门边,正忐忑难安,忽见他乘风雪而归。他一眼便瞧见了我,解下狐裘,让我披上,袍子很热,他朝我笑,我爱他。

  犹记得他认我做师弟那天,约你到烂柯洞,让你为我们见证。这事,十万分的不合规矩,但他开心,我便不抗拒,准备好被你教训,或受师门责罚,只求不要被赶下山去。没想到,你竟已备好了酒,他尚未开口,你便先唤我作小师弟,我敬你。

  年少岁月,我们三人藏于烂柯洞中修行。王质烂柯,十载恍如一梦,但你的教诲,我都记得,你的琴音,我从来不曾忘记。你知道,他的命数奇异,常有忧思杂绪萦心,我愚钝蒙昧,似个锯嘴葫芦,总惹他生闷气。许是天注定,许是他刻意而为,总之是苦了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有时,我暗里怨你,你早已看穿,却不计较半分,你还怜我,你……算,不提。我们今已释然,从那荒唐梦里醒来,只觉得,对不住你。

  下山后,光阴似箭,参商难相见,你在朝堂千端万绪,我们在前线枕戈待旦,戎马倥偬之中,他的郁结比以往更甚,愈发阴晴不定,直到收养悉檀后,才稍稍安定了些。

  然而,悉檀与玄风,又是一桩道不明的情仇恩怨。莫怪玄风,天命要人化身为剑,人不能抗拒,女娲山上的事,错不在他,或可以说,其实与他无关。悉檀恣意妄为,这些年,必定惹了不错事端,活到去岁,多亏你暗中照拂,我替他谢你。多说一句,他的灵魂仍在,你莫要担心。

  及至太平初定,他与我的最后那几年,却也是最颠倒混乱。多少英雄豪杰青山埋骨,多少斗筲之徒处尊居显,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兄弟反目,父子成仇,于此五浊人间,唯你至情至性始终如一。你与王妃,为他奋不顾身,我却一意孤行,今心甚愧,稽首再拜而书此文,乞恕为幸。

  至于阿惜、子皙,你或已猜到,便是他。那天夜里,王妃保住了他的肉身,但他的魂魄已随无常离去,我无计可施,一时冲动便舍了性命,下到阴曹地府去寻。我在枉死城里找到他,同他一路打上大罗天,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他设下伏藏,我忘了一些事,他更是忘了他自己,颠倒离奇,至今已说不清。其后,他带我闯出阴阳界,回到人间,又挡下天雷,我二人方得以魂归肉身,但他因此修为受损、记忆全无,而我也身负重伤、神识昏昧,这段经历,并非有意瞒你。

  一晃眼,八年过去,我自知命不久矣,不得不在临终前把他托付于你。我死后,他同你置气许多年,但你待他如何,他看在眼里,并不曾怪你。你亦无需自责,因我的根骨不同寻常,经大火焚烧后反而洗去了杂质,悉檀遍访名山大川,寻获秘法,为我重塑了肉身。

  又过十年,他褪去稚气,京城里人多口杂,那样的容貌,想必已经惹人猜疑,故悉檀设计将他带离。然而,阴差阳错,他的记忆又出了些问题,忘了你我,忘了曾经。藐云岛上,他离魂落阴,于九幽业海找到我,我们意外遇到一段机缘,回到阳间,又得一位朋友相助,逃离海岛,辗转流落至定海。再世为人,我们经历过意外、误会、奇遇,放下了从前,敞开心扉,陈明情意,过尽千帆,总算是,终成眷属了。

  大师兄,听悉檀说,近几年你渐渐走出荫翳,去岁与王妃喜得麟儿,我们由衷为你高兴。

  此时,我们已在鄂州安居,有几位好友,做一些生意,因有重任在身,而容貌与前世无异,未免再生风波,轻易不敢入京。明日,我与他将出发寻访名医,他的病也许能治好,也许不能,他的记忆也许会恢复,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将携手走下去,我们对你的敬慕也一如往昔。

  纸短情长,书难尽意,盼有一日重逢,对饮。

  即颂近安。

  小师弟

  ※《周不渡的信》

  大师兄,你好。

  我想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临行仓促,客套话便不讲了。

  前些天,我梦见你,是我们在青阳山上的时候。

  那时,我想带他一道修行,心里其实没底,便先跟你通气。

  我悄悄托人买了好酒,拿到你面前,让你带去烂柯洞。

  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我说,这酒只能有两用,一为拜师兄,二为拜堂,你若不想见我跟他拜堂成亲,就答应我,收他做小师弟。

  你是如此地善解人意,当场选了前者,却也让我们的婚期推迟了四十多年,现在是时候补回来了。

  盼你来鄂州,我们请你喝酒。

  敬你,想你。

  对不住你。

  师弟

  作者有话说:

  注1:“人不读书……”,黄庭坚;“小有才……”,严有翼;“石韫玉而山辉……”,陆机。不懂文言文,只能拼拼凑凑营造一个氛围这样子。

  注2:“切切、偲偲、怡怡”等三个题目都是历史上的科举考试题目,前两个有标准答案,“君夫人阳货欲”没答案,只是借题发挥,打脸爽文剧情嘛,有问题多包涵。

  注3:《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袁宗道,。

  注4:“……侈为不经之谈”,这段关于白话文的辩论,双方的论点大多出自《致蔡鹤卿太史书》《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就是蔡元培和林纾的论战啦,我这种文化程度也不敢乱说,所以参考一下。

  注5:“……一两之圣人”,这段关于道德的辩论,主角一方的论点主要出自王阳明,应该算挺知名了吧,不是说这个最正确,而是在这里用挺合适。

  注6:“……把老百姓的生活提高到适当的地位”,这段关于形而上的东西的辩论,主角一方的论点主要出自周作人,五四时期,他在这方面还是写了挺多文章,比如《人的文学》《平民文学》。

  注7:这些因为要贴合小说里的具体现实,所以主要是参考观点,但基本上没有原文逐字逐句引用,就没有一句一句地标明引用,情况就是这个样子。

  注8:“你若光明,大周便不黑暗”,这个原文出自二流报纸的社评,改编缝合了前人的名言,人家本来说得挺好的,但他们改出来的就哈哈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