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大步流星穿过闹市, 除去在瓦肆旁顺手折了一簇凌霄花而外, 一刻也不曾停留。
他走入小巷,七拐八绕,来到后街。
远处热闹喧嚣,这条街却很冷清, 房屋破败, 土路脏乱,住户舍不得点灯, 黑沉沉的一片。
偶尔有几户人家门口挂着一盏或红或黄的纸灯笼,愈发显得幽暗凄凉。
李清源从怀里掏出一条黑布巾子,把脸一蒙, 便开始沿途敲门, 专找门口挂了红灯笼的人家。
但往往还没等人把门打开, 他便翻身上房, 隐没身形,从怀里掏出小布袋往门口一扔。
来开门的都是女人, 像是很熟悉他的行事风格,不问来者何人、为何而来, 默默把银钱收好, 最后对着寂寂的夜空道一声谢。
李清源飞身离开, 无声无息。
“他这是欠了多少嫖资?还兴分期付款。”杨悉檀指指点点。
周不渡却是觉得真相并非如此,不由得也感到好奇,跟得近了一些, 总算见李清源在一户人家门口稍作停留, 同对方见面, 聊了两句。
门打开了一道缝, 李清源连忙按住。
门里门外, 并不照面。
“怎么又出来做了?”李清源问,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门里的女人很平静,道:“我娘还病着。”
李清源:“你爹不给她治?”
女子:“爹说,这病好不了。”
李清源默了片刻,道:“我昨日在酒肆里遇见你大哥,说是近来卤货生意不错,赚了点儿钱。”
“嫂嫂又怀上了,正是要滋补的时候,”女人笑了笑,“全家都盼着她这第四回能生个男娃。”
李清源不说话了,转身就走。
“大侠……”门里的女人想了许久,终究是说了出来,“我们做暗娼的,就是没脸没皮,活该被千人嫌万人骂,被抓了也当认罚。你往后,别再……不值当。”
“自己当心。”李清源的身影轻消失在黑暗中。
那女人先时没有点钱,此刻打开布袋,才发现里面除了银钱之外,还放着一朵凌霄花。忽然跪坐在地上,低着头。
黑沉沉的夜,淡红的灯。周不渡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女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看不清。
但李清源的事情已经分明了。
捕快并非朝廷官员,而是地方胥吏,乃至于更低一级的“役”,不领朝廷的俸禄,收入全部来源于地方财政。
衙门按月给他们定任务,捕头作为小队长,得想办法带着兄弟们“抓收入”,大商户会主动给当官的上供,自然不能乱查,官员、士人也不好惹,往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么,“油水”从何而来?自古而今,方便捞的就那么两样——赌与嫖。
开赌坊的人都有背景,并不好惹,不提。
至于嫖,大周对皮肉买卖管得比前朝严,妓子们只能在官营的酒楼里做合法生意,且严禁逼良为娼。但民间暗娼屡禁不止,衙门其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任务时胡乱抓一抓,只要能交罚金就不会有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能安安生生继续做这个买卖。这几乎已经成了江湖规矩,无人敢置喙。
然而,李清源却自掏腰包把自己收缴来的罚款还回去,贴钱干工作,行侠仗义而不留名,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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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杨悉檀都没话说:“这人也太……那什么了。”
“太蠢了!”李清源骂了自己。
他站在破败的屋檐下,背靠着凹凸不平的土墙,侧目回望右后方屋顶,明明是一片空寂,他却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两位跟了一路,不就是想看我犯蠢吗?”
偷窥被抓了现形,周不渡灰溜溜飘了下来,没话讲。
但李清源很大度,把面巾一扯,朝他招手笑:“来都来了,说会儿话,哥哥又不会吃了你。”
周不渡硬着头皮走上前,这要怎么解释?可不能把杨悉檀那些荒唐玩笑说出来,便只能回他以抱歉的笑:“路过县衙,遇上了,就……失礼了。”
“无妨,让你们看,就不怕你们笑话。”李清源摇摇头,故作潇洒地笑,“怪我自己没本事,治不了当官的,治那些贫弱之人又于心不忍,只能出此下策。”
“可不是下策么?拿自个儿的钱填无底洞,够几天的!”杨悉檀从镜里钻出,现了身形,说话一如往常的难听,“眼里既揉不得沙子,做何要入官门?到头来,神也是你、鬼也是你。”
李清源见多了江湖怪客多,遇上杨悉檀现形,不惊不奇,也不问其出身来路,被尖刻话语戳中郁结,亦不见恼怒,反而趁着黑灯瞎火一吐不快。
他说:“我原也不想做这差事,是舅父托关系把我弄进衙门的。既做了,便想着别给捕快丢人,抓了几个贼、降伏了几条恶霸,竟生出几分幻想,满以为自己有了匡扶正义的使命在身,然而,日子久了,进得深了,才发现水底下全是泥沙。想来,这世间有人在的地方,大抵都是一个样,不在官门,怕是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杨悉檀点点头,又道:“你头脑好,武功也不错,家里还有钱,有这份心气,何不考个功名、更上层楼,一振这腌臜风气?”
“我不善弄权,亦不喜装腔作势虚与委蛇,有时喝得晕乎,倒想效仿江湖豪侠,直接杀了那帮贪官污吏,但……”李清源的脸被笼罩在阴影里,“且不说县尉是京里哪位大员的亲戚,官官相护,就算告到京城都没用。只说我舅父是做生意的,能保有这么大的家业,自然与当官的往来密切,官商之间,不好说。”
周不渡:“系统性问题,不是清理掉几个贪官污吏就能解决的。”
李清源叹息:“我自己也不是多干净的人,意气用事、不守规矩,若不慎行差踏错,我是不在乎功名利禄,自可亡命江湖,但我毕竟跟着舅父姓李,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少,我不能累及。”
“尘网名缰利锁!”杨悉檀哂笑,但这回总算说的是人话,“不过么,人总说,江湖侠客至情至性方能自由不羁,我却说那都是放屁!老婆孩子、族人亲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自个儿潇洒,算什么有情?你不错,你是个人。”
“这人可不好做。”李清源苦笑,将手虚虚按在胸口,里面戴着金雪瑕的长命锁,“我舅父痴迷炼丹,年轻时就坏了根基,他只有一个儿子,常年缠绵病榻。他属意我来继承家业,整日催我成婚续香火,舅母因此忌惮我,真他娘的里外不是人!”
这些事,李清源从没跟金雪瑕以外的人聊过。
他爹是个江湖人,给商帮押镖的,跟东家的小姐私通,受了“三刀六洞”之刑。据说,他爹受罚的那天,帮主带着他娘,乘马车把他爹扔到城外,告诉他爹,若能追上马车,便算有真心,自己可以出面向东家求情。他爹腿上插着三把刀,追了几百步,倒下了,便没再爬起来,这会儿大概已经化成灰了。
后来,李清源的娘被家里嫁给了一个杭城富商做续弦,除了认命,没有别的办法。幸而那富商待她娘极好,两人也生了好几个儿女。
每隔几年,他娘便会带着孩子们回定海省亲,只是不认识他,也从不同他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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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惨了,周不渡想,可我该怎样安慰李清源?不知道。
他的精神和心理都有不少问题。比如,小时候被绑架,他设计造成了对方的死亡,当时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不同于金雪瑕魂魄残缺导致的淡漠,他是有情绪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很浓烈,但那些情绪仅围绕着他自己而产生而消亡。
他很难与别人共情。
列昂尼德认为这过度是情感隔离的结果,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作为克隆人、工业产品、商品、养子,周不渡随时都在准备失去所有,只期望能在厄运降临时从容体面地抽离。就好比把心灵锁在安全屋里,悲伤是那扇门,只要不踏出门去,他就不会受到外界伤痛的侵袭,但从此也只能隔着门窗遥望外面的世界。
列昂尼德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并教导他用道德约束自我。
通过记忆、反复练习,在情感接收与反馈之间形成神经上的肌肉记忆,就算内心不为所动,周不渡仍然能够做出正常反应,只要遵守公认的行为准则,就能伪装正常,融入社会。
但道德自有其局限,需要审慎甄别。人类的理智与情感也总是相互矛盾。
为什么杨悉檀性喜胡作非为,即便看得上李清源,仍要在对方失落时故意戳其痛处?为什么李清源没有被激怒,反倒敞开了心扉?李清源讲述后的沉默,是在等待什么,他期望得到什么?
周不渡不知道,通通不知道。那些家长里短、人情世故,与无父无母、没什么朋友的克隆人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
他最大的幸运就是遇上了列昂尼德,在养父的教育下,怪胎没有成长为怪物。
但他依旧是个怪人,很难与人维持长期的亲密关系。
在交往初期,他会全情投入,让人感觉真挚贴心。可等到关系稳固,赢得了对方的真心,他就会停下,想止步于此。
然而,正常人不会。爱他的人希望深入他的内心,朋友希望同他分享生活。
听着他们说话,看他们哭与笑,他却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心不在焉、无动于衷,不知所措。
于是,他会开始回避,变得冷淡,让人迷惑不解,甚至是受伤害。
之前他曾莫名其妙地冷淡了越千江,就是这个原因——依恋,又回避。
说到底,他的心灵一直待在安全屋里,从不曾跨过那扇门,悲伤不会来到,快乐亦遥不可及。
从前他总是避免直面这个问题,但现在,他觉得这问题亟待解决,为什么?也许,为了越千江。
“哎,怎的这副神情?苦闷的是我,你反倒跟被人欺负了似的。”李清源见周不渡满目忧愁,便伸出手,想捏捏他的脸。
但肉身触碰不到魂体,手掌穿过人影,按在冷硬的土墙上。
周不渡不由得为自己的淡漠而自责。
李清源倒完苦水,便恢复了平日的爽朗,伸个懒腰,开玩笑话逗他:“俊俏的小郎君,怎么啦?”
周不渡喜欢这样的人,健康、热忱、有活力,他们敢于向世界敞开自己,知道如何排解忧愁,受伤后可以很快自愈。
他想了想,说:“傍晚,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匹马。”
“哦?”李清源来了兴致。
周不渡:“田坎儿边有一户人家,他们在猪圈旁的泥地里拴了一匹马。那马儿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很高大,骨骼长得很漂亮,看得出来,它原本应该能跑得很快。”
李清源被逗笑了:“你说我是马,该回到野外去?”
“这是你心里的想法。”周不渡说,“你是有主见的人,已经有了偏向。你也知道,无论怎么选,都是有得有失。要我劝你,我只能说,人生五十年,想做什么就果断些,遗憾也好、后悔也好,只是别让自己陷在苦闷里遭罪。”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大多数时候,人们提出问题,期待得到的并不是确切的答案,而是别人对自己的关心。周不渡在开解对方,其实也是劝解自己。
李清源颇觉意外,没想到这个俊俏矜贵的小郎君竟然如此少年老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小兄弟的金玉良言。”
“没、没什么。”周不渡有些结巴。
李清源又“哎”了一声,凑近周不渡,问:“说起来,你跟阿越师父的确很果断,然而,龙困浅滩,你们后悔过吗?”
“什么?”周不渡下巴都快惊掉了,敢情你们捕快判案做假设都这么大胆的?
李清源朝他挤眉弄眼:“我懂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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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发现我们……我跟我师兄的?”周不渡慌忙岔开话题,“你也有了阴阳眼?”
李清源并起两指,一抹额前的红痕。
只见那红痕颤动,骤然张开,露出一只眼睛!
“天目!”杨悉檀啧啧称奇。
“自从被那和尚当头棒喝,我就浑身不爽,脑子总是犯晕,偶尔一晃神,便像发了白日梦似的,在梦里看见将要发生的事。没过多久,就长了这只眼睛。”李清源展示完毕,闭目扶额,“二位亦非常人,咱谁也不嫌弃谁。”
杨悉檀绕着李清源转悠:“天目通,释家的门道。但方圆百里之内并没有什么大能,这肯定不是被那秃驴敲出来的,而是你生来就有的造化。”
“李二哥也是神仙降世?”周不渡麻了,神仙到底为什么都在这穷乡僻壤扎堆?
“高人快给我瞧瞧!”李清源兴奋起来。
杨悉檀掐指推算,眯了眯眼:“谁给你起的名?”
李清源:“母亲怀胎时,梦里偶得‘清源’二字,舅父觉得我有仙缘,便依她了的意思。除了我的命,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周不渡:“是个好名字,里面有什么玄机?”
杨悉檀:“清源妙道真君。”
“二郎神!”李清源抚掌大笑。这结论如他早先的预见,此刻一经高人证实,他并不惊讶,反而十分开心,毕竟二郎神是个家喻户晓的厉害神仙。
血点朱唇雪作容,李清源长得是真昳丽,那身量又高,仪表堂堂,束发戴小冠,两缕长鬓如云,举手投足间尽显英武潇洒,样子的确很符合人们对二郎神的幻想。
但杨悉檀总是“不走寻常路”,对着再世二郎神皮笑肉不笑的。
不会吧?封神大战已过千年,通天教主的门徒还在记恨元始天尊的爱徒?
周不渡咳了声清嗓,相比于神仙之间的恩怨,他对神通更在意:“李二哥,你能看得准吗?”
李清源坦言:“无关紧要的小事,几乎没什么差错。其他的,有时会预见好几种不同的情景,最后其中之一成真。此间有一两个变数,比如你和你师父,我诚然预见了与你的相遇,但你今夜对我说的话,有许多都跟我所预见的不同。”
周不渡:“预见,是怎样的?”
李清源:“起初不过片刻预感,而今已能看见往后一刻钟左右的情景。我如一缕缥缈清风肆意遨游,目之所及,事无巨细、分毫毕现。好用是好用,就是怪伤神的。”
“不可思议。”周不渡喃喃道。
不可思议,令人困惑至极。
卜筮得到的是信息,需要依据卦象做解读。
但天目通是真正的预“见”,将推演的结果在预见者的脑海里具象化地呈现出来,基于观测,遵循逻辑,需要消耗算力完成演绎推理与情景模拟展现。
然而,多出来的第三只眼睛并不会大幅提升观测精度,反而会极大地增加视觉系统的耗能,给大脑造成负担。
推演与呈现未来图景则需要惊人的算力,其能耗是人脑所无法承担的。就好比用二十世纪的古董红白机玩二十四世纪的大型3D游戏,根本就没有可能性,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了,现象也未必就是现实。
如果李清源的天目通真能预测并看见未来,那这很可能不是仅靠他自己完成的。
也许,天目只是一个“接收器”?
那么,是谁在观察?又是谁在计算?
更让人感到困惑的是,未来竟然可以被较为准确地预测。
要知道,在理论上,理论和现实是一回事,但现实里不是。
混沌系统里,一个极微小的误差也会在短时间内以指数级放大,以至于远远超出人类的观察精度。
除此而外,还存在量子不确定性、观察者效应,以及人类认知和思维模式的局限性。
一个几乎是公认的结论是,人类对于任何非孤立系统的观察都无法避免干扰,观测只能是近似的,在较长时间跨度内做出准确预测则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已经或者正在发生。
这是如何得以实现的?
尽管这个世界存在诸多神秘现象,但周不渡不懂玄学,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也无法深入其中,他只能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进行思考。
参禅悟道、拥有神通的越千江认为“物不可凭空而生”,自己也通过观察和经历证实了能量守恒定律依然有效,或许只是部分有效,但在特例出现并被验证之前,做这样的假设对他的思考没有帮助。
仅从逻辑上分析,要顺利完成如此大范围、长时间的准确预测,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把观测提升到整个宇宙范围,并且让观测者独立在宇宙之外。
要么,就是这个世界的“精度”很低,非常低。
没有深入学习研究过的人可能很难理解,但在周不渡看来,这两种情况都非常惊人。
覆盖整个可观测宇宙的观察者,意味着什么?
“低精度”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自己作为“变数”,又意味着什么?
他思考着,渐渐感到困顿乏力。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干扰他,阻止他挖掘真相。
这感觉很糟糕,就像被困在梦里无法醒来,部分脑区的活动被抑制了。他的头脑不该这样迟钝,可他的思维涣散了,肯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周不渡!”杨悉檀一直盯着他,见他面露倦色,便立即出声打断,“力有不足,莫窥天机。”
周不渡回过神来,浑身战栗:“是,多谢师兄提醒。”
今夜,他与真相的距离比从前更近了一些,这已经是巨大的突破。当然了,即便能量守恒定律失效了也没什么关系,定律并非定理或真理,他可以继续探索、修正,没准研究出一个新的定律。反正,对于机械师而言,一切“能用就行”。
说到“用”,他不免有所顾虑,便出言提醒:“李二哥,这神通危险,你最好不要随意使用。”
李清源不解:“确实颇费心力,但未见得有什么危险吧?”
周不渡:“试想一下,假如有一个只说谎话的人,他告诉你:我正在说谎。”
“这说不通。”李清源精于审讯,脑子转得很快。
周不渡:“不错,这是一个悖论,就好比,你如果观测自身,预测自己的未来,就有可能会在那预见之中,再次预见自己在做关于自身的预测,延以无穷,说不得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说谎者悖论,根源在于“自指”。这也许只是哲学或者语义上的错误,但在数理上,它是罗素悖论,曾经引发过某种程度的数学危机。
虽然罗素给出了解决办法,危机化作虚惊,但这样的错误在现实世界里很容易发生,并且时常发生。
比如计算机程序,当函数调用自身,陷入无限递归的死循环,要么停机,要么就会导致栈溢出,进而被内存保护程序强制结束运行。
当天目通的预见对象是预见者自己时,“停机”的后果只怕难以估量。
再继续往下探寻,甚至有可能触及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来到人类理性认知的边界。
周不渡没法解释,只道:“改日你来灵通观,我和王求帮你看看。”
即便能够通过天目“看”到周不渡的思考,李清源仍然完全无法理解,好在他并不纠结:“我记住了。确实,有时我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去,依稀仿佛是自个儿变成了被看的人,没准物我两忘,一着不慎便醒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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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预见了我们,还能看到人的心里去,那你……”周不渡有些犹豫,但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有人能体验到自己的感受,“你看见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
他会怎么说?
李清源早有准备,仰头,道:“就像那些星星。”
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到了什么?”李清源问。
周不渡没有回答,因为他只看见了冰冷和空无。
李清源失笑:“我又不是教书先生,没在考你,想到什么,你不必说。人心复杂,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透彻的。而且,纵然我能看见命运,却依然不信命。”
听到这里,周不渡忽然想起前几天跟王求讨论过金雪瑕的命数,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清源:“当时王求就说,真不知要用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才能看清他的命。你这不就有了?”
“我偶尔能在梦里看见更远处的事物,许多都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但有些与我相关的事情,我宁可看错。”李清源欲言又止,却到底是个直性子,忍不住,“我看见过瑕哥露宿郊野、饥餐渴饮,我还梦见他……杀人。”
周不渡:“尽人事,知天命。”
“是这么说。”李清源叹息。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
虽然李清源有很多朋友,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两三,有时竟是交浅才能言深。
起兴时,他很自然地想搭着周不渡的肩膀,却摸了个空,哭笑不得:“难得遇到这么投缘的朋友,真想跟你俩喝上一壶!”
说到喝,周不渡总算记起此行的目的了,带着李清源来到瓦肆外,找到冰雪饮子摊,都不用分辨,被人群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的就是了。
轻云最照顾自己的“丐帮”兄弟,把所有小孩儿都招来玩抽奖,还无师自通地使唤人家当“托”,在小摊前面排起好长的队伍。
他眼尖,人认识得极多,仿佛跟谁都很熟似,脸皮也厚得厉害,单举着写好的广告牌,一阵瞎比划,竟也能面不改色地把自家冰饮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大部分都爱热闹,路过便会来看上几眼,于是人群越聚越多。
这时候就轮到浣川上场了。这小子俊脸白嫩,笑起来人畜无害,那一嘴夸张的吉祥话听得周不鸡皮疙瘩直冒,但对于喜欢听好话的人来说无异于心理按摩。想喝一杯的,被他那么一哄,便要多喝两杯,只看不喝的,被他那么一哄,竟然也想试试。
有这两个“社交牛逼症”招揽生意,夜市才开张不久,两大罐子冰就已经被卖得只剩下半罐了。
李清源好容易才抢到一杯,端着竹筒一饮而尽,倒吸一口凉气:“爽!兄弟,你们要发达了!”
“回吧,有好事等着。”随着李清源的一声告别,周不渡魂体凌风,飞向灵通观,飘飘摇摇坠入肉身。
沉重、困乏,是真实存在的感觉。
但为什么世界在摇晃?
周不渡睁开眼睛,入眼是越千江的肩膀。
“好事?”
“说什么?”
“没,困晕了。”周不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越千江抱着,走在后花园的回廊里。
用的是那种抱孩子的办法,面对着面,一手护着他的背,一手托着他的……他的脸颊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