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延毕竟没有真正经历过波澜, 就算遇到危险也总有人及时把他救下来,他本人是没有独立处理危机的能力的。

  他本能地从景佑的表情的察觉到了危险, 但他短时间内还没能从角色转换中回过神, 潜意识里还是把景佑当做“侄子”。

  温和的,可靠的,侄子。

  他不知道的是, 人的性格从来都是多面的。

  景佑在他面前向来温和有礼, 这给了他一种错觉,让他觉得景佑性格格外柔顺, 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但是他忘了,在侄子之外, 景佑还是帝国的皇太子。

  景佑真正的性格也着实说不上好。

  他可以对亲近的人很好,温和亲切,平易近人,常常带着笑,对身边人的容忍度高到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也可以冷漠, 刻薄, 残忍。

  他不介意用任何手段去打击被他当成敌人的人。

  景佑浅浅挑了下眉:“怎么, 你都冒死去见他了,把手里的筹码、亲哥哥的性命一并交托给他, 让他拿着作为保命的武器……结果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景延不太理解, 景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连在一起之后, 他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张了张嘴, 不确定地问:

  “……告诉我……什么?”

  景佑盯着他那张一无所知的脸, 目光深深浅浅, 竟然有些怜悯的意味。

  这表情看在景延眼里,心底忽然涌上一股狼狈之感。

  景佑这话说的,就好像……赛安利斯压根没把他当一回事一样。

  但是怎么会呢?

  赛安利斯悍然叛乱,众叛亲离之下,人人避之不及,他只剩下他了啊。

  然而他不知道景佑在说什么,就算想反驳都找不到话语。

  景佑眼神里的同情越发明显,景延逐渐坐立不安起来,刚忍不住张口想问,景佑坐直身子,一改严肃的神情,闲谈一般开了口:

  “您大概还不知道,前段时间,我从联邦抓到一个杀手,代号520。”

  看景延实在不在状态,他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那个杀手曾经服务于Nidhogg,据说他是赛安利斯手里最优秀的杀手之一。”

  “所以呢?”景延不解。

  景佑挑起唇角,嗓音轻缓近乎叹息:

  “——与此同时,那还是赛安利斯的亲弟弟。”

  虚空中一道惊雷劈下,景延大脑几乎被这变故劈开,茫然的表情骤变,瞳孔紧缩成针,脱口而出一句:“不可能!”

  他一直关注着威廉斯特家族,从来不知道亚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儿子。

  而且……亚特向来风流,赛安利斯的兄弟姐妹多了去了,侄子侄女更是一大堆,整个家族乌烟瘴气,不是争权就是夺利,就算那个杀手真是赛安利斯的亲弟弟又怎么样?

  家里的都不在乎,还能在乎这么一个连家门都没进的私生子?景佑现在提这么个人做什么?

  “我抓到520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个故事,关于他和亚特一家的爱恨纠葛,可惜的是故事没讲完整,缺斤少两了不少细节。”

  景佑弯起眼睛,浓密眼睫在眼梢晕出一片浓重阴影。

  这个笑容不包含任何柔软和缓的意味,足以被称为顶级收藏品的美貌中蕴含的攻击性在这笑容里被放大到了极致。

  任谁看了,都能从中捕捉到他发自内心的愉快,以及一望而知的恶意。

  “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求知欲比较旺盛,对于我不理解的事情,就会格外执着。”

  他笑意更深,“所幸,在我孜孜不倦的调查和挖掘之下,我成功得到了答案——”

  520为了保命,给他提供了大量的情报。

  如他所说,只要是能说的,他都说了,求生欲可谓是非常强烈,但他始终对一件事三缄其口——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他必然有一个信息来源,很可能是知情人。

  赛安利斯不可能,520至今都不知道他是Nidhogg的首领,那知情人还能有谁?

  无非是520的父母。

  景佑的调查重点也一直集中在这方面。

  根据他那错综复杂的家庭来说,是他母亲的概率远远大于他父亲。

  他母亲含恨而死,会不会期盼儿子长大之后能给他们报仇,或者单纯只是为了避免他认贼作父,暗地里给他留了一些信息。

  过往真相掩埋于时光,当事人闭口不言,一切都只是假设。

  但这其中也存在着一个问题。

  ——他母亲其实是不该知道这些事的。

  她是这件事的亲历者,但她在这件事里充其量只是一个辅助人员,说难听点她就是给亚特擦屁股善后的。

  还是个编外人员,能混进去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了,别人没理由还把这种机密的事情告诉她。

  而且这个女人的存在本身就非常诡异。

  亚特放着家族供养的专业人员不用,跑去求助于一个外人,把这么多机密告诉她,事后再杀人灭口——这比景无阑□□景延更脱裤子放屁,没有十年脑血栓做不出这种事。

  亚特这么做了,就一定有他非做不可的理由。

  然而……

  “徐陌柳,赫特星特罗里州人,高中毕业后选择了参军,此后一直没有离开军队,三十五岁退役回家,丈夫钟既,同赫特星特罗里州人,两人孕育一子,名为……”

  以520母亲留存的档案来看,无论看多少遍,景佑也看不出徐陌柳身上有什么亚特“非她不可”的原因来。

  景佑的调查一度陷入困境也是因此。

  按说他已经把情报拿到手了,人家的情报来源是人家的事,何必非要刨根问底。

  但是这件事中似有似无的违和感让他十分难受,就像是在白颜料罐子里看到一抹黑色一样,始终难以忽视这件事。

  在520身上陷入困境之后,他转头调查起了赛安利斯。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亚特,但赛安利斯才是520一家惨遭灭口的直接原因。

  不能怪到他身上,整件事却和他脱不了干系。

  甚至可以说,520从出生那天起,整个人生轨迹都和赛安利斯脱不了干系,从被调换,被迫进入Nidhogg,复仇,被抓……在这过程中,赛安利斯逐渐从被动转为主动。

  但是……

  景佑真没觉得520有多怨恨赛安利斯。

  就算他不知道赛安利斯是Nidhogg的首领、是那个给他颁布任务让他自投罗网的人,但赛安利斯间接导致他全家家破人亡,他被迫认贼作父,最后沦落到那样的境地,真的就一点不恨?

  景佑嗤笑。

  怎么可能?

  520是那种是非分明,不是你的错我就不怪你的人吗?

  当然不是。

  666难道就不是被上一辈人的恩怨无辜牵连的吗?

  他父亲做坏事的时候他就是个胚胎,他做错什么了要被人这样调换,莫名其妙被卷进一堆阴谋诡计里,一辈子毁于一旦。

  他杀666的时候可没有手软。

  既然666被他暗杀在了帝国,又怎么可能独独放过赛安利斯?

  但他还真就没动过赛安利斯。

  好不容易准备动手,还是因为要执行任务,就这样还犹豫了好几天,没立刻动手,趴在人家屋子里,悄无声息观察人家。

  更有趣的是,在讲述赛安利斯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的过程中,520使用了相当多的褒义词。

  就像是……在对这个身世凄凉的小可怜怀抱着某种好感和同情。

  这些举动无一不透露出一种十分人性化的、深藏不露的情感。

  520解释他的异常举动是因为他发现了赛安利斯的异常,决心多观察一段时间。

  这个解释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逻辑漏洞——

  在520的描述中,赛安利斯两个人格并不互通,或者说他原本的人格知道另一个花花公子的人格,但花花公子却不清楚自己还有另一个人格,对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他切换人格的时候是近乎于昏迷的状态。

  目标昏迷不醒,毫无行为能力,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动手的时机?

  520是未卜先知,知道了赛安利斯昏迷是因为要换人格,所以才不在这绝佳的刺杀时刻动手吗?

  想多了。

  他要是有这能力也就不会被抓住了。

  再说了,赛安利斯是不是脑子有病,换不换人格,跟他一个杀手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提价还是怎么?

  要知道,在杀手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了再小心谨慎,任何一步行差踏错葬送的都是自己的性命。

  他这种到了地方不动手,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躲在暗处偷窥任务对象的举动,说他是对赛安利斯一见钟情以至于恋爱脑犯了,或者说脑血栓犯了突然脑残了,景佑都信。

  但是……520喜欢赛安利斯?

  景佑不大相信。

  对于520这种职业的人而言,冷漠,多疑,攻击性极强,无视法律……才是常态。

  恋爱这种情绪对他们而言,比Queen's Secret Garden里卖几十几百万一瓶的酒对读书都读不起的穷人而言,还要更像奢侈品。

  毕竟穷人不喝酒不会死,但他们要是一直保持这种同情心强烈的性格,是绝对活不下来的。

  他和赛安利斯的关系,必然不是他自己透露出来的、母亲曾经的病人那么简单。

  这一调查,景佑几乎是立刻就在赛安利斯身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赛安利斯的母亲。

  亚特一生情人无数,赛安利斯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亚特是个人渣无疑,但他有一个不算优点的优点——从不强迫身边的不受宠的情人给他守贞。

  或者说是不在意更合适。

  他身边的人不断更迭,实实在在的换床伴比换衣服还快,几乎没有能留超过一年的,除非生下了孩子。

  赛安利斯的母亲就这样进入了威廉斯特家族。

  但她并没有一直留在家族内,赛安利斯成年之后,她就离开了威廉斯特家族,从此不知所踪。

  在赛安利斯二十三岁那年,传来了她去世的消息。

  巧合的点在于,那一年,正好是520出生的前一年。

  这冥冥之中的巧合终于把这个女人和这场离奇曲折的阴谋串上了联系。

  帝国的间谍混入了威廉斯特家族,从一个多年服务于威廉斯特家族,专门照顾赛安利斯的老人嘴里,挖出了这位昙花一现的omega的故事——

  亚特一生没有过妻子,也不见得对情人有多上心,但奈何遗传基因过于伟大,这个坏的天怒人怨的人渣在年轻时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

  还是个出生优渥、手握重权、表面看起来十分彬彬有礼,欺骗性极强的帅哥。

  赛安利斯的母亲是他在军部任职时的一个助手,两人朝夕相处,赛安利斯的母亲对他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亚特荤素不忌,看出她想法后顺水推舟。

  一年后,她生下了赛安利斯。

  但是禽兽装人总是有时限的,很快,亚特腻歪了她,重新寻觅新欢。

  赛安利斯的母亲认清了亚特的本质,等到儿子成年,毅然选择了离开。

  在赛安利斯二十岁之前,他母亲还常常会去探望他,之后就很少见到她的身影了。

  再后来,她去世的消息传来,就彻底没了消息。

  曾经的疑惑在此时得到了解答——

  亚特为什么要找一个完全没有利益相关的女人来给赛安利斯做精神辅导?

  只是因为她精神力强悍?

  看似不经意的细节连成一线,在此刻汇聚成一条完整的信息。

  缺的只是证据。

  这也很好找,520就在手里,赛安利斯两次入狱,同样留下了大量的样本。

  “520就是赛安利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母亲在离开亚特之后,接受了基因手术回到年轻状态,靠着亚特的权势彻底修改了自己的档案,从威廉斯特少爷的情人改头换面成了联邦军部的一名退役omega,此后,她认识了520的父亲,两人相爱,她很快再次怀孕。”

  “然而好景不长,赛安利斯被他父亲囚禁起来,赛安利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患上了精神疾病。”

  “赛安利斯是少数能驾驭机甲的天才,精神和身体素质极强,心理医生拿他束手无策。亚特手里有了另一个实验样本,没必要继续关着他,而且,威廉斯特家族内部竞争向来激烈,为了争夺家族资源,他也需要赛安利斯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

  “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有能力安抚赛安利斯,而且赛安利斯无法拒绝的人——”

  “他的母亲。”

  景延睁大了眼睛,脑子轰隆隆地响。

  他本能地拒绝相信这样残忍的事——赛安利斯被逼到活生生成了一个精神病,原来不只是因为亚特,还因为……他的母亲?

  他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实验室里,被亲生父亲虐待,被当做毫无人权的试验品、器官库、血袋。

  好不容易等到自己没了利用价值,还要被一群人轮番洗脑,试图把这些记忆从他脑海里抹去,让他继续给亚特当一个孝顺儿子,为了他在家族里的地位不断努力。

  他不甘心。

  他拼死反抗,让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

  但是,就在这时候,一个据说早已死去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怀着身孕,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然后做了和那些人一样的事情。

  “对不起,但是我要保护我的孩子。”

  那他呢?他就不是她的孩子了吗?

  他已经接受了一切……为什么连最后的温暖也要被毁掉?

  如果这是你们想的,那好吧。

  如你们所愿。

  无尽的绝望和恨意之下,赛安利斯再承受不住打击,产生了精神分裂。

  ——你们要我忘记,我偏偏要记住一切。

  ——你们想用我换去荣誉,我偏偏让你们一无所获。

  这是何等的凌迟。

  对于喜欢着他的人而言,又是何等的折磨?

  景延四肢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痛楚如同电流窜遍全身,连大脑都承受不住,一阵阵撕裂般的痛。

  这办法其实相当卑劣,但景佑不在乎。

  如景延所说,赛安利斯确实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要救淮裴的父亲,作为曾经的受害者之一,他选择自保,这完全没问题。

  但他这是自保吗?

  在脱离亚特的控制和戕害之后,毫不犹豫化身为加害者之一,只是为了加深亚特的罪行,让别人也体会到他曾经遭遇的痛苦,报复那些人对他的冷眼旁观,就帮着亚特继续他罪恶的实验。

  之后更是一手缔造臭名昭著的星际恐怖组织,让亚特如虎添翼。

  ——亏他还能以联邦选民支持亚特为名报复联邦,说的那么义正言辞,就跟这些年Nidhogg做的事跟他无关一样。

  按照他的逻辑,一无所知的选民跟风投个票就罪该万死,那他明知亚特在做什么,还装聋作哑,甚至沉浸其中,作恶做的不亦乐乎,又该怎么算?

  挫骨扬灰吗?

  赛安利斯这个人。

  可怜是真的,恶贯满盈也是真的。

  景延很想这是假的,但他知道,景佑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他开这种完全不好笑的玩笑。

  他眼睛漫上血丝,手指死死握住扶手,以此来强行支撑他岌岌可危的心防。

  终于,他找到了景佑话语里的漏洞,强撑着抬起头:

  “没用的……”

  景延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额角不断有汗水流下,声音嘶哑得不能听,“就算那个杀手是他弟弟又怎么样?”

  “他的父亲长期虐待他,母亲也抛弃了他,你觉得他会在乎亲情吗?退一百步说,就算他在乎,会去在乎一个害得他被母亲抛弃的人吗?”

  “在他眼里,那可不是他的亲弟弟,那是杀害他的凶手!”

  他眼神近乎凶狠,死死瞪视着景佑,想要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不,不需要证明,他就是对的!

  景佑知道了又怎么样?

  没用的。

  赛安利斯根本不在乎这个弟弟。

  想拿这种东西威胁他,不可能,只要景佑没办法,他最后还是得去救赛安利斯……

  景佑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摇头:

  “你错了,小叔。”

  “你得到的爱太多了,围绕着你转的人也太多了,所以你不明白。”

  “赛安利斯恨520,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从来没有善待过这个弟弟,但你忽略了一点——”

  “他是一个疯子,但他不是一个天生感情淡漠反社会的疯子,他有情感需求。”

  “一个人在感情上的极度欠缺并不会让他失去对感情的渴望,反而会百倍千倍地在其他地方进行找补,就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在他快要渴死的时候,他会在意出现在他面前的那瓶水是香是臭吗?不会的,哪怕里面含有剧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

  “赛安利斯不是今天才知道那是他弟弟,但他还是好端端地放任他长大了。”

  “因为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爱他,他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让他寄存亲情这种感情的人了,520就是他最后的浮木,抓住520才不会让自己沉下去,被黑暗彻底淹没。”

  景延迅速回想了赛安利斯那一帮子家人,悲哀地发现,景佑这话确实是真的。

  如果赛安利斯真的还会爱一个人,还能把什么人放在心里……

  就只有这个从没见过面的弟弟了。

  至于其他人。

  父母?没有反目成仇都是他演技好;同姓的兄弟姐妹?勾心斗角一把好手,相亲相爱是想都别想;小辈?更是拉倒吧。

  一个人对感情再失望,心底还是会有渴望。

  这是本能。

  但他还是忍不住喘着粗气反驳:“你刚刚不是说了,那是Nidhogg的杀手吗?那个叫520的不是自愿当杀手的吧?那就是被迫的?”

  “你管把他关进恐怖组织,亲眼看着,强迫他接受毫无人性的杀手训练叫做好端端的长大?”

  景佑轻描淡写地说:

  “可他还活着不是吗?”

  其他得罪过赛安利斯的人,可没几个还活着的了。

  他越是无动于衷,景延就越发激动,他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手背青筋暴起:

  “那又如何?!就算他活着,也是因为赛安利斯想折磨他!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只有活着才能被长长久久地折磨!这一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对付亚特的时候就是这样!”

  景延猛地拍了下桌子,茶杯杯盖哐当一声跳起,茶水泼出来,坐在他对面的人却连眼睫都没动一下,依旧稳稳当当端坐在座位上。

  景佑下颌微微扬起,从下颌到肩颈弧度优美流畅,手肘放松地放在椅子扶手上,姿态舒展而优雅。

  “强迫他成为杀手确实是折磨,甚至后面派他出任务更是故意折磨,但是,小叔,我说了——”

  “他还活着。”

  景佑微微笑起来,“这就是最大的破绽和证据。”

  “不要说他被我带走了,赛安利斯没有机会杀他——520背叛了组织,Nidhogg把他关押起来严刑拷打,我的人去救援他的那天,从他身上发现了十几枚微型炸|弹,足够把他和他方圆百米炸成一片废墟,但是炸|弹没有炸。”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我的人在入侵之前先一步切断了信号,Nidhogg的人才没能引爆它们。”

  “但是,后来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点很有趣的东西——”

  “在那些炸|弹中有一枚炸|弹不是遥控的,甚至不是炸|弹,而是一种生物芯片,可以提前定时,倒计时结束就会给宿主注射一种致死药剂。”

  “它不需要人去启动,反而需要有人去定时关闭。因为独特的生物特性,我的人没有注意到它,让它逃过了扫描。”

  “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自然也没人去关闭芯片,520还在太空中就会变成一具死尸。”

  “也就是说,如果赛安利斯想要他死,他早就死了,但是他却活了下来。”

  “有人偷偷潜入了帝国,去关掉了那枚芯片。”

  帝国有间谍在联邦,联邦当然也有间谍在帝国,这很正常,顺藤摸瓜抓出来就是了,甚至还能反向利用他们传递一些假消息,但这件事背后透出的意味却十分有趣。

  景佑勾起唇:“知道这件事的只有Nidhogg的人,而整个Nidhogg愿意冒死帮他的那个人在他被救之前就已经落在了赛安利斯手里,也就是说,想做,而且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赛安利斯。”

  “——他不想520死。”

  他近乎叹息地说:

  “恨成这样,怀抱着无边的恨意想要和全世界同归于尽,却还是愿意在这时候放过他,你说,他得有多爱这个弟弟啊。”

  景佑说到这时,心底微微一动——

  或许赛安利斯一开始安排520去刺杀他,不仅是想找个借口处置了520。

  他也想看看,这个他唯一寄托了感情的同胞兄弟,在生和死之间,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那三天的潜伏,或许是这对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能和平相处的兄弟一生之中唯一以真实面目相处的时光。

  纵使这短暂的相处背后是不见底的深渊和血仇。

  “…………”

  事实面前,景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景佑指尖抵着茶杯,把撒出来不少的茶水推离面前,抬眸看向景延:

  “现在你明白了吧,双方站在同等条件下才叫谈判,而现在占据优势的是我——他碰不到我父亲,但是他弟弟却在我手里,就连他自己也在淮裴手里,要杀要剐是我说了算,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景延活像喉咙口堵了颗石子,嗓子干涩得咽口口水都疼,腿一软跌坐在椅子里。

  景佑站起身,乌发滑过耳廓,顺着肩颈落下,一半堆积在肩头,遮住了金色的鸢尾花绣纹,他一把按下联络官的联系按钮,平淡地吩咐:

  “通知安全署,让他们把520带过来。”

  门外联络官领命而去。

  景佑转回头,居高临下微笑:

  “要不要赌一把?我剐到第几刀,赛安利斯才会服软,跪下来求我?”

  “不,小佑,你不能……”

  景延从景佑讲述的事情中回过神,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彻底慌了。

  要是失去了这个筹码……

  景佑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说出一句:“说实话,我觉得他也挺在乎您的。”

  景延全身血液顿时凝结,手脚冰凉,仓皇地看着他。

  景佑移开视线,莞尔一笑,“放心,开个玩笑而已,您是我亲人,我不会对您下手。”

  景延霎时瘫软如泥,手脚冰凉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胸□□像压了座大山,好不容易才把一口浊气吐出来。

  正要接着哀求,就听景佑笑意盈盈地继续说:

  “不过,就算拿你威胁他,他也不会在乎吧,毕竟,他往你身上扣的炸|弹可是真材实料的。”

  景延刚松懈下来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小叔,比起你,他显然更在意他那个弟弟啊。”

  一时间景延的表情说不出是羞愤居多还是担忧居多,他显然还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景佑提到他被绑在海边那次的事,他忽然想起来,那次他能被安全救下来,是第七军团一人凑了一份钱,才把“赎金”凑齐,没有让炸|弹把他炸成一地碎肉,而第七军团……

  ——“当时战区还在交战,因为您被俘,第七军团被迫停战,在战场上处处掣肘。”

  联络官的话出现在他脑海里。

  他自认为自己向来活得潇洒,不被权利和欲望束缚,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不慕名利,从没有肖想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哪怕那是世间人人渴望想要拥有的至高权势,也从不放在心上,颇有点世外之人的云淡风轻。

  某些时候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觉得景佑应该感激他的不争不抢,对他好是应该的,是对他退出这场争夺战的回报,但其实……

  有什么好感激的呢?

  这本来就是人家父亲打下来的帝国啊。

  他本来就没资格去抢,谈何谦让。

  就算景无阑警惕他,也从来没苛待他,无论是当年被抓还是这次被Nidhogg挟持,都是因为他自己作死。

  原本只要他老老实实在帝国待着,他就能富贵安稳一辈子。

  但是,就因为愚蠢,他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

  被他连累,无端增加工作负担的联络官尚且不喜欢他,抓住空子就冷不丁要刺他几句,那其他那些、为了保卫帝国出生入死、却被他拖累的士兵又怎么看他呢?

  他们因为他被迫束手束脚的时候;

  一人口袋里凑出几千几万,最后凑出一个天价赎金,掏光自己用命换来的钱,只为了把他这个一事无成只会添乱的废物亲王赎回去的时候;

  在他洋洋得意,要求第七军团在半路停下,给他沐浴更衣、买衣服买香水甚至做发型的时候……

  都是怎么看他呢?

  他觉得联络官的话刺耳,怀疑是景佑故意安排他来讽刺自己的,但这话为什么会刺耳呢?

  因为人家说的是实话。

  他听一听就觉得难受听不下去,瞬间竖起满身尖刺,充满攻击欲望。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难堪过,高高在上的地位一旦被抽离,他甚至连一个乞丐都比不上,起码乞丐还会在收到钱的时候对给他钱的人说一声谢谢,而他只会吃里扒外。

  联络官那几句冷嘲热讽不过是冰山一角,别人对他向来只是表面的阿谀奉承,从来没人看得起他。

  他们对他恭敬,只是因为他的姓氏。

  然而这个姓氏所有的荣耀,是他记恨了很多年的哥哥带给他的。

  明明坐在温暖的室内,景延却好像被丢进了冰天雪地里,多年的仇恨被病寒彻骨的雪水洗涤,脑子越发清醒过来。

  景延无意识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桌子上摆放的茶杯,茶杯叮铃哐啷滚落在地毯上,茶水沿着桌边滴下,把他的裤子洇湿了一大片。

  窗外刮进来的寒风一吹,彻骨的冷。

  景佑指尖点了点桌子,唤回景延的神智,“好了小叔,安全署的人到了,准备准备,该出发了。”

  景延呆了:“准备……什么?”

  “刚刚不是说了吗?终身监|禁啊。”景佑蹙眉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明明刚刚才说了不是吗。

  “……你不是在开玩笑?”

  “你看我像吗?”景佑扬眉,“难道你觉得,我刚刚是在跟你开玩笑?”

  景延僵硬得连呼吸都止住了,颤抖着问:“你真的要关我……我是你叔叔……”

  “当然是真的,小叔,”景佑轻柔地回答,说出的话却比拿刀子直接杀人还残忍,“不然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还不是怕您一直挂念赛安利斯,所以特意跟你说一下我的计划,免除你的担忧。”

  ——这哪里是免除景延的担忧,这压根就是精神凌虐。

  景延什么都不在乎,豁出一切想要救赛安利斯,景佑偏偏把赛安利斯拖出来一刀一刀杀给他看,还要告诉他,他不是赛安利斯在乎的唯一的人。

  景佑看了眼终端上联络官发来的信息,站起身,掠过呆坐的景延,朝外走去。

  景延无意识抬手抓住他的衣角,仰起一张苍白的脸,声线不稳:“你……”

  “对了,刚刚差点忘了告诉您了,”景佑看了眼被他抓住的衣摆,停下脚步,俯下身,靠在离他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一字一句残忍道,“恭喜您,成功让赛安利斯惹到我了。”

  “我本来不想插手这件事的,淮裴不会放过他,他死在谁手里不是死呢,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这语气实在像死神下达通知,景延被他吓得浑身汗毛不断炸起。

  迎着景延恐惧到不断颤栗的眼珠,景佑垂下眼睫,眼梢柔软,语气温和,仿佛在闲聊家常:

  “——您想救他是吗?别想了,他死定了。”

  话落,他毫不留情抽出景延握住的那截衣摆,毫不留情擦过他往门边走去,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背影笔直挺拔。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景延。

  书房采光良好,房间里弥漫着书籍和植物混合的清香,空气中尘埃漂浮,窗户半开,自然寒风不断吹入室内,坐在里面的人脸色惨白,比阳台上冬日开败了的花还要颓废。

  “再见了,小叔。”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