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 景佑一把拎起哈士奇脖子上的软毛:“你主人呢?”

  哈士奇无辜地甩尾巴。

  “带我去找他。”

  奇迹般的,向来以不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哈士奇听懂了这句话, 转身撒腿跑了出去, 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晃一晃,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咦?哪来的狗啊?”

  “谁啊,跑什么……”

  “殿下?!”

  “殿下你去哪?”

  ……

  四周宾客惊诧的询问被甩在身后, 景佑追着哈士奇离开了晚宴会场。

  这是一座观景古堡, 修建在半山腰上,墙体全是由青黑色的砖头一块块垒成。

  景佑沿着砖石楼梯往下跑, 楼梯间狭窄,跟旋转楼梯一样, 好不容易才到底,哈士奇夹着尾巴跑的飞快。

  穿过高大的拱门,穿过青石长廊,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哈士奇一马当先, 朝着花园里的小溪跑去, 那里有一座拱桥。

  哈士奇在桥上坐了下来。

  景佑停下脚步。

  夜风徐徐, 灰白色的桥身掩映在灌木丛中,桥下溪水潺潺流动, 明月挂在半空。

  桥上没有人。

  淮裴已经走了。

  景佑不自觉收拢掌心, 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他一直拿在手里的戒指盒子。

  哈士奇苦等半天,见景佑没跟上来, 又折返回来, 用嘴叼住景佑的裤脚, 把他往桥上拽, 意思是——我都辛辛苦苦带你来了, 你必须去看一眼。

  宴会还没结束,景佑等会儿还要回去,不能让哈士奇把他裤脚给撕裂了,只能跟着它走。

  阿诺见他配合,松开了嘴,趾高气昂地走在前面,背影神气活现,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穿过灌木丛,溪水和植物混合之后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景佑沿着台阶一节节往上走。

  阿诺把他拉到桥头,蹲坐下来,尾巴不断左右摇晃。

  这地方简直偏僻,景佑一年到头都来不了一次。

  ——淮裴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把狗叫过来的?

  景佑疑惑了一瞬,看见阿诺脖子上带的电子狗牌,又明白了。

  这毕竟是淮裴的狗。

  他走的时候没有带帝国的终端,但他自己的设备上是能定位阿诺的。

  景佑单膝蹲下,伸手挠了挠阿诺的下巴。

  阿诺立刻仰起头,把整个下巴都送到景佑手里,尾巴摇的飞快。

  景佑被他逗笑了,拍了拍他的脑袋,收回手,“好了,不闹了,我先……”

  景佑刚要站起身,忽然发现了什么,起身的动作顿住,又重新蹲了回去。

  他伸手把狗从桥边拨开。

  经过风吹日晒之后,这座白色石桥变成了灰白色,花园湿气重,护栏底下堆积着一小滩水,颜色更深一些。

  在灰白色的桥梁上,几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字歪歪扭扭留在那里——

  宝贝,宝宝,老婆,我最爱的佑佑,小佑……

  其中小佑被划了一道,显然是被否决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得罪了他。

  这几个字是用树枝蘸着水写在护栏上的,已经蒸发的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景佑盯着这些字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盒子,打开之后,戒枕下面是一张卡纸贺卡,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

  祝殿下生日快乐!

  所以,写了这么多腻歪的称呼,最后还是只敢在贺卡上写殿下吗?

  阿诺见他一直握着一张纸,十分好奇,也凑过来想要看看,狗嘴还没凑到面前,盒子突然啪!的一声关上,险些夹到了阿诺的嘴。

  阿诺吓了一跳,急急后退。

  “嗷呜?”

  景佑把盒子握在手里,眼睫柔软地垂下,墨水晕染一般的浓黑,唇角忍不住弯起:

  “叫也没用,就是不给看。”

  阿诺:“嗷呜嗷呜!!”小气鬼!!

  .

  三天后,淮裴穿越宇宙,返回首都星。

  距离首都星十几万里的时候,全速前进的机甲猛的暂停,悬停在半空中。

  透过驾驶舱,亿万星辰倒映在淮裴眼底。

  ……这次居然没派人来拦着他?

  淮裴收回视线,继续朝着首都星前进。

  首都星,宇航中心。

  淮裴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人,眉眼间微不可见的愉悦瞬间消散:“威廉斯特先生。”

  威廉斯特家主,亚特·威廉斯特。

  亚特坐在贵宾区的沙发上,双手交叠握住乌黑的拐杖。

  他手背上的皱纹已经多到了可怕的程度,血管凸起,皮肤干瘪,只剩一层松垮的皮蒙在手背上,老人斑密密麻麻,乍一看还以为他患了皮肤病。

  他的副官一身修身黑西装,低着头站在他身旁不远处。

  “淮裴上将,”亚特站起身,他这个年龄,脊背居然半点没有佝偻,但他的副官还是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我等你很久了。”

  是算准了他今天回来才会等在这的吧?

  淮裴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首都宇航中心人流量一向庞大,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候机和到站的人拎着箱子匆匆路过。

  但是此时这层楼没有一个人,天花板投下惨白的光,候机大厅地板光可鉴人,一排排座位全是空的,就连预报即将到达航班的提示牌也全变成了暂停登机。

  专门为他清场了?

  除了被送到帝国和亲……当人质那会儿,淮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排面和待遇,一时间感到有些惊奇。

  亚特藏在松垮眼皮下的眼睛望向淮裴,他没有刻意表现得和蔼可亲的时候,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股阴沉的气息:

  “我对上将仰慕很久了,可以请您赏脸,跟我聊聊吗?”

  淮裴看着他那张和记忆深处某张脸相似的面庞,还有身上近乎一模一样的气息,停下了脚步。

  在他记忆深处,还有一个人身上也有过类似的、死者般腐朽的气息。

  理查德·威廉斯特。

  亚特的哥哥。

  和亚特一样,活过了悠远的岁月,成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老不死的怪物的存在。

  不,也不对。

  他们早就不是什么不死的科学奇迹了,恰恰相反,他们已经老得连无边的权利和金钱都留不住他们年轻的面貌了,这些人马上就要死了。

  要不是这样,他们怎么会这么疯狂,哪怕掠夺别人的身体,也要为自己强行续命呢?

  淮裴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死死钉在他身上。

  这一身衰老腐朽的皮囊之下,有哪些器官是他从别人身上掠夺而来的呢?

  这些器官中,有没有哪个,曾经属于他的父亲?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淮裴冷冷地说。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把这个人彻底杀了。

  但杀了这个人容易,收拾残局却很难,他在帝国那边已经是“叛国贼”了,要是杀了这个人,联邦也容不下他——在他的罪行大白于天下之前,他仍然是联邦最位高权重的那几个人。

  而且,如果把暴露在明面上挡风遮雨的大树铲去,底下那些以此为生的老鼠就该疯了。

  必须把他和他身后的势力一起连根拔起才行。

  还不是时候。

  淮裴强行收回视线,打算先行离开这里。

  亚特看着他的背影,悠悠地说:“我听闻淮裴上将是在一所孤儿院里长大的。”

  淮裴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威廉斯特先生,我也听说,人要是老到一定程度,随便摔一跤都会很危险。”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亚特缓缓笑起来:“上将误会了,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只是提醒你。”

  他跺了跺拐杖,意味深长地说:“联邦才是你的家,建议上将还是不要经常往外跑,不然的话,家里人没了支柱,就会变得很危险。”

  淮裴觉得有些好笑:

  “威廉斯特先生这话有意思,当初找人轮番游说我,让我自己点头答应,主动到帝国去当战俘的是你,现在告诉我联邦是我家别往外乱跑的也是你,怎么,你这是自己和自己吵架了?”

  “请相信我,当初想让你离开的人中绝对没有我。”亚特说的十分诚恳。

  你当然不想让我走,我走了谁给你续命。

  “没关系,”淮裴漠然道,“在我眼里,你们没有任何区别。”

  比起这个人,或许那些想送他离开的人中对他的善意反而更大。

  但是无所谓了,淮裴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不单单是因为他父母。

  他离开联邦的时候,联邦内有些人其实已经迫不及待了,不仅仅是政客,普通人也一样。

  景佑提的要求传出去之后,联邦大部分人都十分愤怒,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会冒出来,坚定的认为自己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里的那个天才,淮裴至今还记得星网上曾经出现过的一条评论——

  “大家都理智一点吧,感觉很多人真的是被爱国情绪冲昏了头,还有些人说话说的是真没脑子。

  淮裴怎么就代表联邦了,把他送出去怎么就丢脸了?

  前线战事失利,他打了这么大一个败仗,要我说啊,就算不把他送出去,回来了也得上军事法庭,还不如交给帝国处理呢,免得帝国继续狮子大开口。

  这个月物价都涨了三次了,连一碗面都要卖我六块了,再涨还活个屁,求求淮裴上将行行好,别一个人拖累全联邦了,老子真的要吃不起饭了!

  再说了,淮裴就是一个靠着战争发家的阴谋家,趁早把他送走还好,免得他尝到了甜头,拉着联邦继续和帝国打,你们要是留他的话,到时候帝国和联邦再打起来就你们上,反正我是不想上战场。”

  那时候的情况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

  联邦很多人其实是没有亲身经历战争的,对战争的惧怕有限,这言论一经出现,立刻被骂的狗血淋头。

  但谁都知道,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

  随着两国争端加剧,经济发展受阻、物价上升、联邦公民大面积失业……社会矛盾顷刻间就会爆发,淮裴立刻就会被推上风尖浪口。

  涉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人类忘恩负义的速度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今天能为了一碗六块的面,明天就能为了一把五毛的葱花。

  只有牺牲自己,才能成为英雄。

  淮裴深知这些,正巧他那时得知父母死亡真相,双重打击之下,他彻底心灰意冷,再也不对联邦抱一丝希望,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这些人的要求。

  所有人都觉得,淮裴离开联邦的时候是联邦放弃了他。

  但他们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淮裴也抛弃了他们。

  当景佑想用景帝的寿宴彻底斩断他回联邦的希望,把他永远留在帝国时,他其实很想跟景佑说:

  不用废这么多心思,他早就不在乎联邦这些人怎么看他了。

  喜爱或者排斥,欢迎或者驱逐。

  都无所谓。

  联邦和帝国,加起来足有几百颗星球,几千亿人,他在乎的只有景佑。

  亚特有些意外,他猜到孤儿院或许威胁不了淮裴,但没想到他的态度能淡漠到这种程度。

  是装出来的,还是……

  他决定再试探一下:“我听闻沐恩少校身边那个年轻人是帝国的权贵,淮裴上将在帝国这段时间见过他吗?”

  他只是随口试探,没想到淮裴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竟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

  “如果我说见过而且感情很好,你会不会把他抓起来威胁我?我不妥协就杀了他那种。”

  亚特:“……我真的没有威胁上将的意思。”

  还挺谨慎,时时刻刻防着他录音。

  淮裴似笑非笑:“威廉斯特先生想知道的话,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和塞希尔一见如故,他对我十分重要,简直就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亚特皱起眉,他原本还以为淮裴在开玩笑,但他的神情又不像在说假话。

  而且这话简直怎么听怎么奇怪,他竟然完全猜不透他的意思。

  “看来他对上将真的很重要了。”亚特谨慎地客套了一句。

  “你还真信,”淮裴缓缓勾起一点唇角,“骗你的,他是我情敌。”

  .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我家呢?”

  泽维尔靠着沙发,一脚曲起踩在沙发上,第五百次问出这个问题。

  “我又不是不给伙食费,”塞希尔还不知道自己被淮裴盖章了情敌称号,缩在沙发里恹恹道,“让我住两天怎么了?”

  泽维尔言简意赅:“你在这住的这几天,已经严重影响我们的夫妻生活了。”

  “我去买耳塞和安眠药,保证晚上睡得比死人还安静,”塞希尔耍无赖,“反正我不走,就算你让我吃香菜我都不走。”

  “?”

  泽维尔缓缓活动了一下手腕,骨骼发出一声恐怖的,咔!

  塞希尔:“…………”

  他连忙转移话题,转头望向窗外,“联邦的月亮可真白啊,看这圆润饱满的形状,人造月亮的手艺不错嘛,等我回去就让让帝国研究院学起……”

  砰!一声枪响响彻夜空。

  落地窗应声而碎,哗啦一声,整块的玻璃成了万千碎片,朝着屋内迸射而来。

  塞希尔:“?”

  泽维尔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一把把塞希尔从沙发上拽了下去,稍一用力,抛物线远远抛到客厅和卧室相连的通道里,隔着一个转角,玻璃打不到那边。

  下一秒,无数碎片暴雨一样砸在他身上。

  他闭上眼扭过头,顷刻间,全身上下就多了十几道划痕,划伤他的玻璃还没落地,这些伤口已经痊愈。

  塞希尔一下摔得狠了,手忙脚乱爬起来,小心避开玻璃走到客厅里,心有余悸:“……你没事吧。”

  泽维尔目光森寒地盯着窗外的夜空,蛇类视线并不发达,但他记住了开枪的人身上的气息。

  正要追出去,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诶,你来看看这里,这是不是……”

  塞希尔蹲在沙发前,从沙发靠背上拔出了一个真空注射针管,他眯起眼对着光看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病毒还是芯片?”

  .

  “检测结果出来了,针筒里是一枚可注射芯片,芯片里记录着一份基因检测报告,”沐恩摘下眼镜,闭眼揉了揉眼睛,“报告上写的人名已经输入数据库进行检索了,只有一个名字,幸运的是这个名字重复率不高,叫张知绫,要不然的话,搜索结果可能不太乐观。”

  联邦研究院内,灯火彻夜通明,洁白的过道两旁放置着观赏盆栽。

  沐恩的办公室内,联邦资料库缓缓开启,给沙发上的三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塞希尔一口咖啡:“噗!”

  联邦资料库的AI的拟人形态成功震惊了没见识的帝国土著。

  塞希尔放下杯子,有些后怕:“这真的是联邦的资料库,而不是什么十八岁才能登录的奇怪网站吗?”

  半空中,联邦资料库小管家,AI伽马的1.0版本拟人形态小加正式登场。

  长腿御姐今天放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栗色短发奶白皮肤的男孩。

  他出现在半空之后,含羞带怯环视一圈,然后娇柔地抬起手,放在脸颊边“喵”了一声:

  “您好,亲爱的研究员,我们又见面啦~你都好久没有来找人家了呢~”

  塞希尔看着男生传的背带短裤和裸露出的大腿,目瞪口呆:“你、都、好、久、没、有、来、找、人、家、了、呢?!”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已然扭曲。

  泽维尔喃喃:“他们好像越玩越嗨了啊。”

  沐恩冷静地输入数据检索检索结果,同时他的手指放在了快捷键上,毫不犹豫地按下。

  系统自动输入代码,关掉了这个脑残防火墙系统。

  短发男生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标准外表、身穿正常研究员制服的真正信息库AI。

  塞希尔:“6,真的6。”

  泽维尔坐在沐恩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扶着椅背弯腰看他,“刚刚看你揉眼睛,眼睛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干,没什么大不了。我之前在看赛安利斯的身体检查报告——之前我拿到了赛安利斯入狱时候做的身体检测报告,但那报告不太详细,只检查了基础基本和传染病,只能找借口重新给他做体检,一直到今天才出结果。”

  塞希尔也看了过来。

  “他身上至少有三个器官不是他原本的,包括了两个肾和一个肺,都是人造出来的,”沐恩说,“我让人问过他,他说这是他三岁的时候被人投毒造成的,是他父亲的政敌给他下的毒,毒素扩散造成了器官感染,迫不得已,只能更换成人造的。”

  塞希尔摸下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有,体检的时候我还给他安排了心理检测,心理医生深度催眠了他,发现他的很多记忆受过很强的外力干预。”

  “你的意思是,他被人洗脑过?”

  “是的,而且一定是个精神力很强的人操作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多年过去还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心认为自己是因为中毒才摘除了器官。”

  精神力强?

  塞希尔第一个想起了淮裴。

  当时埃里克斯机甲失控,就是被精神力强的人从外部入侵造成了程序紊乱。

  众所周知,帝国没有精神力一说,提起这个,众人只会想到淮裴。

  但这是联邦。联邦的AI机甲问世之后,整个联邦都掀起了一股精神力狂潮,众多精神力出色的omega因此被挖掘并秘密培养,涌现出了一大批精神力超高的天才。

  相对来说,帝国就没有这个技术,全国上下就没人在乎这是什么东西。

  再好的天赋,不好好培养也只会废掉。

  “对了,监控看了吗?”塞希尔探头去看屏幕,“能看到那个打黑枪的孙子是谁吗?”

  “那片区域的监控被事先破坏了,只能调卫星监控来看,”沐恩说,“照片已经下载出来了,不过看不清脸,只能看清是个成年男性,目测是个alpha,身高在186到189厘米之间,体格强壮,警惕性很高。”

  “他打完那一枪就离开了,没有停留,外表上应该是做了伪装,AI一路追查到西林郊外,然后就跟丢了,没办法确认他接下来的踪迹,人工排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不排除有同伙接应。”

  “滴滴——”冰冷的机械音响起,“系统运行完毕,已筛选出338件‘张知绫’相关事件。”

  沐恩停下话音,转头望去——

  莹蓝色投影模拟星球转动,半空中字符不断加载,一张张照片快速刷新。

  穿着小学校服的女生、一身廉价西装拘谨地看向镜头的男人、妆容精致的女生、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男女老少,各行各业都有。

  照片下面附带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信息、简要生平。

  短短三秒钟分钟,资料全部加载完毕。

  整间屋子布满了缩小成简略图的照片墙,各个年龄性别身份的“张知绫”在半空中投下目光,微笑着注视他们。

  这是以联邦为范围,近百年来,登记为“张知绫”这个名字的人,共338人。

  泽维尔皱起眉,沐恩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泽维尔疑惑:“他给我们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邮差,”沐恩道,“他是来送信的,如果我们看不懂,说明这不是送给我们的。”

  那是送给谁的?

  送这封信的人想要通过他把这枚芯片送到谁的手上?

  沐恩缓缓转头:“你们太子有没有什么……情人?或者前男友。”

  塞希尔:“他前男友已经死了。”

  “再想想?”沐恩道,“上次他给我发了一堆检测报告,现在别人打破我家玻璃也要给我塞一张检测报告,我不信他们没关系。”

  塞希尔:“要不你自己问问?”

  沐恩:“联系不上,上次算计赛安利斯之后一直有人在监视我的通讯,本来没事的,但最近漏了个补丁还没补。”

  塞希尔缓缓掏出自己的终端,谈条件:“这个月房费不给了。”

  沐恩:“行,不过你记得把我家窗户的钱补上。”

  塞希尔:“为什么?”

  沐恩头也不抬,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它是为了你的青梅竹马碎的。”

  塞希尔:“……”

  沐恩把这338人的信息打包,抹除上面涉及联邦机密的敏感信息,直接发送给景佑。

  .

  “张知绫,女,6岁,就读于城西小学,籍贯仙林星……”

  “张知绫,男,36岁,毕业于泰宇大学,目前从事冶金行业……”

  “张知绫……”

  景佑把沐恩发来的事情经过看完,抬头看向面前这些加载出来的照片和信息。

  “不明枪手,男性alpha,身高在186到189之间,留下信息后逃离,下落不明……”

  “——邮差?”景佑想起沐恩形容这个人时使用的词。

  在网络高度发达的情况下,纸质书籍已经被淘汰出了历史,更别提信件这样母星时期就已经很罕见的东西。

  只需要指尖打下一段话,星网立刻就能把消息传送到你想要传送到的人眼前。没人会再费时费力地做这样的事。

  那这个人费尽心思,连终端都不敢用,一定要使用无联网的芯片、并且公然在闹市区开枪、冒着被联邦官方通缉的风险来传递的信息,到底有什么价值?

  景佑忽然想起一个他快要遗忘的人。

  他轻轻敲了两下平板,莹蓝色光线发散出去,一个3D建模出现在半空中。

  那是一个成年男性的建模,身材强壮,肌肉结实,容貌堪称英俊。

  几行小字随之浮现出来:

  姓名:666(代号)

  性别:男性alpha

  身高:187.5cm

  隶属组织:Nidhogg

  出身:不详。

  生存状态:已确认死亡。

  目前储存地点:帝国安全署地下三层,3108

  ……

  景佑若有所思,“你是替他来送信的吗?”

  那个omega。

  这就是你迟来的求救书?

  ——“我是一个孤儿。”

  ——“那个啊,那是杀我全家的那个人,我爹临死前把我和他儿子给换了,所以……嗐。”

  景佑把资料库导入系统,输入筛选关键词:

  “孤儿”、“男性”

  确认。

  338条消息迅速缩减到了6条。

  景佑本想输入年龄为条件继续缩小检索范围,输入了又撤回。

  他望着屏幕,轻轻啧了一声。

  联邦就是麻烦,有基因手术在,根本没办法通过外表确认年龄,偏偏那张检测报告单上又没写这个张知凌具体几岁了。

  什么信息都不写,就写个名字和检测结果,说检测结果为兄弟,另一人连名字都没有,景佑就没见过比这还偷工减料的小作坊。

  景佑把消息给安全署发了一份,让他们继续甄别可疑信息,自己也点开一份资料,挨个看了起来。

  他现在是真怕……

  景佑上次查淮裴和卡尔,就给淮裴查出了一个亲弟弟。

  结果现在又来了一份没名字的检测报告,检测结果偏偏也是兄弟。

  他就怕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这个兄弟也是淮裴的。

  可惜手里只有报告没有样本,不然他就直接把样本送研究院去检验了,也不至于在这担心。

  “张知绫,19岁(已死亡),男性alpha,出生于赫特星特罗里州,母亲是退役军人,曾服役于……”

  景佑漫不经心的眼神突然顿住。

  母亲是退役军人,服役于联邦AI机甲军团,是一名出色的战士,后退役在家。

  “在其两岁时,父母乘坐悬浮列车下班回家时遭遇车祸,双双死亡。”

  “后被另一户家庭收养,十九岁时和同学(李*严,刘*杰,孙*强)结伴外出旅游,遭遇山体滑坡,四人全部死亡,其余三人已找到遗体,张知绫遗体下落不明。”

  资料拉到了尾,就像是象征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也在此结束。

  景佑又把资料拉回到最上方。

  一张男生的照片悬浮在半空中。

  这是一张证件照,照片上的男生长相俊秀,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望着镜头,嘴角笑容有些僵硬,看得出来很不适应拍照。

  ……和那天夜里帝国天台上那个身手凌厉、沉默寡言的男人截然不同。

  但脸确实是同一张脸。

  猜测得到了证实,这就是666和一个神秘人之间的检测报告。

  520想用这个暗示什么?

  景佑缓缓坐直,盯着检测报告上显示的兄弟两个字。

  ——张知凌是独生子女。

  520是想暗示,666其实不是这个家庭的孩子,他是抱养的?不,档案里写的是亲生。

  那就是……被换掉了?

  520说他父亲把他和仇人家的儿子换了,那这份检测报告,是不是就是520真正的家人——他亲生父母的遭遇。

  alpha换成omega,除非是在出生的时候就换掉,不然很容易露馅。

  换而言之,520的父母很早就意识到了这场灭顶之灾,所以未雨绸缪,提前把儿子换了出去,把可能要杀他们的那家人的儿子换了进来。

  预料之中的灾祸降临,520因为被换出去所以躲过了一劫,而被他换进那个家庭的、杀害他全家的仇人的儿子则背负了一切。

  甚至就连他的“父母”死后,那些人也没放过他,在他19岁那年把他拉进了深渊。

  520自己也随后加入了Nidhogg。

  这就是他哪怕暴露自己也要杀死666的原因吗?

  这样的话,520这次返回联邦,要做的事必然就是去找当年害死他家人的那个人寻仇!

  赛安利斯·威廉斯特,或者说赛安利斯背后的威廉斯特家族。

  这件事跟他们有关,520的父母极有可能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才会被杀死的。

  .

  “你知道叛徒会有什么下场吗?888。”

  监控投影上,男人悠哉地靠着椅背,脸上狰狞的鬼脸面具在幽暗灯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可怖。

  他也坐在一间小屋子里,刻意模糊下看不清背景,只能看到他面前半张桌子。

  888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一身方便行动的黑色紧身衣,裸露出的脸、脖子、双手上满是鞭痕,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低着头,剪短的头发遮不住他的表情,监控对面的人能清楚地看到他暗含着狠劲的眼神。

  Nidhogg的首领就站在他身后,手臂上挽着一条黑色皮鞭,皮鞭末端已经染满了血,见他不服,抬手又抽了他一鞭子。

  888背上的衣服破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真是痴情啊……”男人叹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是不愿意交代吗?”

  他苦恼地托着下巴,一只手手指曲起,敲着桌面,“其实我要知道的事情也不过分啊,只是想知道你具体给外人送了什么东西出去而已,这是我的隐私吧,问一问怎么了?”

  888还是不说话。

  男人失望地转移目光,看向一旁的墙壁,“嗯,还是不说吗?那我们再换一个玩法好了。”

  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禁闭室,四周被漆成纯黑,整个房间只有顶上一盏灯,墙壁上面挂满了东西,从左到右,堪称刑具从古到今的演变史。

  “烙铁?拶刑?鱼鳞剐?还是玩点现代的,电击如何?或者一些有趣的药剂?”他长长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修改你们的基因了,要是那样的话,直接一瓶吐真剂下去,我让你连你幼儿园尿床向黑历史都吐出来。”

  “啊,我想到啦,”男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不是喜欢520吗?”

  他缓缓笑起来,没被面具遮住的半张脸能清楚地看见他翘起的唇角。

  “我给他打一针促发|情剂,然后把他和十几二十个alpha关在一起,你觉得怎么样?”

  888猛地抬起头。

  这一下,他整张脸都暴露在了视频之下,从额头到下颌,一道长长的鞭痕把他的脸斜着分成了两半,皮肉绽开,看起来狰狞又恐怖。

  “听说这小子最喜欢睡alpha,现在让他睡个够,他应该会很开心的吧?”

  “不……”明知是陷阱,888还是仓促出声,“不要!”

  “嗯?”男人含笑看着他。

  888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地思考着。

  “别想着编瞎话来糊弄我哦,”男人笑盈盈地望着他,“不然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Nidhogg里不是每个人都有家人可以拿来威胁,比如888就是孤儿,他根本没有家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原本叫什么名字。

  能拿来威胁他的只有520。

  他没办法眼睁睁看到520被这样折磨,但如果说出去,无异于背叛了520。

  怎么办?

  有限的时间里,888大脑运转到了极致。

  多年游走在死亡之间的警觉性隐隐让他觉得哪里不对。但首领身上散发出的血腥煞气和男人看似温和实则疯狂的眼神不断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520传递出去的是什么……

  要不要说实话,说了会怎么样?520……

  不对,这是520的东西,他为什么不去问520,而是在这和他死磕?

  888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

  囚徒困境。

  这人要么是想拿他们的证词交叉对比,要么就是……520根本不在他的手里,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和自己死磕!

  888心底生出一股亡命徒般的狠意。

  赌一把……

  就算是囚徒困境,520总不可能自己把事情全说出去,就算520说了也无所谓。

  他可以解释他不知情,他只是传递一下东西……

  “……一张芯片。”888艰难地说,“但是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520没有跟我说过。”

  “这样的组织里竟然也会有爱情,真是不可思议,”男人轻轻笑起来,“不过,真以为这点信息能打发掉我吗?”

  888抿紧唇,呼吸停止。

  “你不知道芯片里面有什么,但你帮520送信一场,总该知道他为什么背叛我吧?”男人故作伤感地拍拍脑袋,“话说你们一个二个的接连背叛我,是真的很伤我的心呢。”

  “这个问题要是还答不上来的话,我就把你和二十个alpha关在一起了。”

  888被绑在身后得手猛地抖了一下。

  ——他发现了。

  发现他在故意含糊其辞。

  .

  张知绫的完整资料很快发了过来。

  除了刚刚简要的、只记载了人生大事的资料,这份资料堪称完备。

  双方交流过想法之后,沐恩又按照景佑的猜想,在全国范围内搜索“拥有两个及以上的儿子,且已经失去一个omega儿子的家庭”。

  并用666的照片——19岁和后来在帝都留下的照片,从张知绫出事时的年龄到今年为止,他应该已经32岁了——在全联邦范围内做检测。

  但亲生兄弟容貌相似毕竟只是概率,众人把大部分的希望寄托在第一条上。

  很快,检索结果出来了。

  果不其然,接近七位数的数据。

  联邦的范围毕竟太大了,哪怕缩短了搜索年限,固定在距今40年内,依然是上千条数据。

  沐恩叹了口气:“我来看吧。”

  景佑诧异地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520为什么会把信送到沐恩那里去,但他其实想送信的人是景佑,这一点是没有疑惑的,也就是说,他想让景佑去救他。

  沐恩这时候把自己搅合进来,可不像他一贯无利不起早的性格。

  沐恩头也不抬:“不用这样看着我,这件事和威廉斯特家族有关,就是和我有关,而且,这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了,我不想等到亚特·威廉斯特舒舒服服躺进棺材之后再去审判他的罪行,我要他活着忏悔。”

  “好吧,”景佑敛去眼底一丝异色,“那就辛苦你了。”

  他想了想:“对了,我见过这个人,他长相非常年轻,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应该已经做过一次基因手术了,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这就是他想帮也帮不上的地方了,这种记录都是极度私密的,帝国很难查到这些,就算能查到,付出和收获也完全不成正比。

  谈完正事,景佑转向一旁假装自己是背景板的塞希尔,“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塞希尔假装没听到。

  “三天,我要是看不见你,”景佑加重了语气,“后果自负。”

  塞希尔瞬间苦了脸:“三天?这也太快了吧!下个月不是有那什么比赛吗?我到时候跟着沐恩他们去,顺道跟你回去呗。”

  “没有商量的余地。”

  “……”

  .

  十一月已经是秋末。沥沥淅淅的雨丝笼罩了帝都,到处弥漫起浓白的水雾。

  清晨雾气最大的时候,连十米外的道路都看不清。

  帝国各大高校临近期中,各种考试接连不断,本校内部考、几大高校联合一起考,考的无数学生痛不欲生。

  比普通学校学生还要痛苦的是几个顶尖名校里的学生,尤其是优秀学生。

  因为,帝国和联邦之间的“友谊赛”快要到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