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么?”机舱内, 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走到淮裴旁边位置坐下,两条长腿自然交叠, 拧开一瓶水, 仰脖直接灌了半瓶。

  他喉结上下一滚,放下瓶子擦了擦嘴,“想你前男友?”

  淮裴目光冷淡地看着窗外, 对他的话听若无闻。

  “好家伙, 你这是什么反应,好歹我跑了大半个宇宙, 专门来帝国接你,不说谢谢, 好歹也别把我当空气啊。”男人换了个坐姿。

  淮裴无动于衷。

  “诶诶诶,真的,别这么大敌意嘛,又不是我把你弄回来的,”男人唏嘘, “要不是我弟妹怕你被联邦那些老头子直接拉到大山里嘎腰子, 我才不来呢, 在家躺着不好吗,结果还挨你几个冷眼。”

  男人自说自话半天, 没得到回应, 颇感无趣地伸了个懒腰:

  “我就知道泽维尔那小子小白脸没好心眼,他不愿意来, 就把这脏活累活推给我, 说什么要陪老婆, 呵, 就他有老婆吗?”

  淮裴转过头, 修长的眉蹙起,“沐恩少校让你来的?”

  “对,我弟妹,”男人打了个响指,“怎么,你认识?”

  不等淮裴回答,他很快自己想通,“也对,要不认识也不会让泽维尔来接你,就怕你半路出什么意外。”

  淮裴视线在他那张俊美到极点脸上一掠而过,很快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泽维尔的哥哥,据说是宇宙光年之外某个非人族群里的顶尖强者,和泽维尔一样,都是可以徒手拆机甲的bug级存在。

  好像是叫……诺亚?

  淮裴淡淡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转头继续看向窗外。

  诺亚注意到他的动作,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可惜,一天一夜的飞行之下,飞行器早就离开了帝国领域,早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是真喜欢你那前男友啊,”诺亚摸了摸下巴,感慨地说,“兄弟,听过来人一句,帝国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玩弄权术的心最脏了,早分早解脱。”

  淮裴没有任何和他交谈的想法。

  从离开帝都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不管联邦这些人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在彼此撕破脸之前,还是会保持一定的客套的。

  联邦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父亲的事,在他们心里,双方关系仍是“可以修复”的状态。

  为了拉进他和联邦之间的关系,言语洗脑,扭曲事实,抹黑帝国形象……这些他早有预料。

  好歹这次派了沐恩那边的人来,也算是联邦少有的“温和”了。

  随便他们吧,淮裴漠然地想,反正联邦向来喜欢把人当傻子。

  然而,他不想说话,坐在他旁边的这位却不想放过他。

  哪怕他一个眼神都不给,依旧抹黑帝国抹黑得十分起劲。

  整个飞行器,除了他们就是议会派来的士兵,一个个跟木桩子一样,诺亚这一路早就憋坏了,特别想找个人聊天。

  一见找到了“共同话题”,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你看你还不信?我跟你说,修斯你知道吧,帝国前朝末代皇子,那小子叫一个心黑手狠啊,我们全家原本幸福的生活在宇宙的另一边,跟人类八百竿子都打不着,结果他还不放过我们,把我老妈,老妈的老妈,老妈的老妈的老妈……全玩弄在了鼓掌之中,活该他最后被泽维尔生生打成了肉酱,啧!”

  淮裴听不下去了,蹙眉淡声道:“景佑和他不一样。”

  前朝怎么荒唐是他们的事,跟景佑又没有半点关系,再说了,要不是他们荒唐,前朝统治时期的帝国也不至于亡国。

  “我不信,他能在太子这位置上坐这么多年,肯定也是个黑心的,你小心点,别到时候把你卖了你还给他数钱,他要是只骗身骗心还好,要是连你的钱和家人都不放过,那才是惨绝人寰!”

  淮裴:“景佑没有骗我钱。”

  他也……没什么家人了。

  “是吗?”诺亚怀疑地看着他,“你上来的时候我可是看着的,全身干干净净,除了一个盒子,连个巴掌大的小包袱都没有,这不纯纯净身出户?我听说你去帝国时候还带了几口箱子的行李,你箱子呢,被帝国扣下了?”

  “没有,是我不想带。”

  淮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想不通他和这人说这些做什么,但又实在不想听他在这抹黑景佑……

  他离开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哪有空管什么箱子不箱子,再说了,他的行李本来也不值多少钱,除了一条哈士奇……

  等等,哈士奇?

  淮裴揉额角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狗呢?

  “…………”

  完了,把狗也忘在帝国了。

  “怎么能不带呢,这可是你奋斗了好几年才积攒下来的老婆本啊。”诺亚咬牙切齿一拍桌子,转头,正打算再输出一波,突然看到淮裴脸色不对。

  诺亚停了一下,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的狗还在帝国。”

  “狗?”诺亚茫然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把这细节抛到了脑后,继续辱骂帝国,“哎呀你看,我就说帝国黑心吧,你去这一趟,好歹也算是当了回太子妃,不说给你穿金戴银,全身高定,再做个镶嵌一千零一颗珍珠宝石的王冠,手腕上挂俩母星时期的古董镯子,结果还倒赔进去一条狗!”

  淮裴刚想说是我自己的问题,突然发现……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诺亚的情绪也太激动了,对帝国皇子恨的还这么情真意切,咬牙切齿,不像官方派来的说客,倒像是……

  淮裴问:“修斯是你……?”

  诺亚微笑:“前男友。”

  果然,是私人恩怨。

  诺亚幽幽道:“谁还没有个帝国皇子前男友呢,是吧?”

  淮裴:“……”

  “那小子满世界搅风搅雨,搅得我家好几代不得安宁就算了,还教唆我妈从小虐待老子,十几个兄弟啊,最后就剩下三个,连我们三个都差点没命,好不容易苟住这条命活到大了,诶嘿,这畜生看老子长得好看,披着人皮来勾搭我,白睡老子那么久也不说了,一边睡我一边想杀我弟弟,你说,他是不是畜生?该不该被千刀万剐!”

  “该,”但是……淮裴冷静地说,“景佑和他不一样。”

  诺亚“呵”地冷笑一声:“我不信,帝国没有好东西,我对帝国一生黑。”

  “景佑给了我十八亿的彩礼。”

  诺亚:“……”

  “那你钱呢?”他问。

  淮裴:“没带。”

  诺亚闻言又重新振作起来,撇嘴:“那不就等于没有?这个不算,帝国还是……”

  淮裴:“他给我的狗买了全套的玩具,还专门定制了狗能穿的衣服。”

  诺亚不屑:“啧,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淮裴:“他记得我的生日,还专门等着给我庆祝,连蛋糕上撒的都是纯金的珠子。”

  诺亚一挥手:“渣男套路罢了,这些人就喜欢玩这套。”

  淮裴:“他再忙也会回来陪我吃晚饭。”

  诺亚反问:“他自己一个人就不吃晚饭了?你也太好哄了。”

  “嗯,”淮裴点头,“我确实好哄,但这么多年除了他也没别人哄过我。”

  诺亚刚想说看吧你就是缺爱,别人随便给你点什么你就当真了。

  淮裴认真地看着他:“但是他带我去见他的父亲,带我认识他的朋友,信任我,愿意放我自由,也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在我手里。”

  淮裴抚上自己的左边胸口。

  这里原本埋着一枚致命的芯片,让景佑能够轻而易举把他的生死掌握在手里。

  比如现在。

  哪怕他离开了帝国,景佑也可以用芯片威胁他,让他永远不能和帝国作对。

  但他放弃了。

  虽然那时他们谁也没想过,淮裴还有离开帝国的那一天,但这信任何其弥足珍贵。

  在被慕燃背叛过一次之后,景佑依旧选择了相信他。

  “帝国的人其实一直很讨厌我,出于利益或者情感考虑,他们都想把我从景佑身边驱逐开,包括他的父亲,但我这段时间以来其实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觉,甚至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就像是离我很遥远,没有切实的感觉,你知道为什么吗?”

  诺亚扬眉:“为什么?”

  “因为景佑一直把我保护的很好,我其实没有为帝国做过什么贡献,但是在帝国,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对我很恭敬——我知道他们不是出自内心的尊敬我,他们尊敬的是景佑,只是因为景佑爱我,看重我,所以他们不得不对我客气。”

  诺亚不理解:“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淮裴静静地看着他。

  诺亚顿了两秒,悟了。

  淮裴刚刚说的那么多话,其实归根在一起只有一个重点——

  因为景佑爱我。

  诺亚心里无声地骂了句。

  “所以,”淮裴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嗓音淡的近乎缥缈,“他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我,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

  “……”诺亚无话可说。

  他豁然起身,穿过空旷的机舱,敲了敲驾驶舱的门:“麻烦前面C035星停一下。”

  驾驶员:“?”

  诺亚微笑:“我去我前男友坟头吐口口水,踏上两脚,顺便再烧两张我和我新男友的甜蜜合照给他。”

  .

  阳光穿透树梢,落入空旷的大殿内,床上沉睡的人无知无觉地躺着,睫毛盖在眼睑上,像是一个精致完美的瓷娃娃。

  呼吸逐渐急促,眼睫不安地颤抖着。

  他在做梦。

  而且,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好梦。

  塞希尔正和医生交谈,察觉到他动静,大步走过来,俯身看着他:“景佑?你醒了?”

  景佑额头冒出汗珠,脸色苍白,秀美的眉紧紧皱着,因为咬牙过于用力,侧脸清晰地显露出紧绷的线条,手指陷进被子里,用力到骨节泛起青白。

  “你在做噩梦?”塞希尔眉头紧皱。

  “滚……”景佑含混不清地说,“别让他离开,杀了他……”

  塞希尔只听请了半句,愣了一瞬,还以为景佑是知道他们做的事了,但那也说不通啊。

  杀了他?

  杀了谁?汉诺威?

  不等他思考,景佑反应越发剧烈,塞希尔顾不得继续去想他说的话,怕他动歪了针头,就想去按他的手。

  “你别动,手还插着针,要是……”

  塞希尔低声说着,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没有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床顶,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塞希尔试探地叫他,“景佑,你醒了?”

  景佑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塞希尔还想问,发现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塞希尔俯下身,听到他几不可闻地说:“淮裴……”

  这两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景佑眉宇间的焦躁渐渐散去,一点点恢复成沉睡这段时间以来恬静安然的模样。

  “……你好好休息吧。”

  塞希尔小心地把他动乱的被子盖好,转身出了内殿。

  “塞希尔少爷?”联络官早已在门外等候。

  塞希尔朝殿外看了一眼:“怎么?汉诺威又来了?”

  他不耐烦地冷笑一声:“我就在这坐着,他要是还敢来,来一次我就把他打出去一次。”

  “汉诺威公爵今天还没来。”联络官道。

  自从景佑昏迷以来,每天打着各种名号到皇宫里来探听的人每天都在成倍的增加。

  尤其是汉诺威公爵,脸皮厚的让人拜服,每天都打着关心景佑的幌子跑来皇宫,就跟打卡旅游胜地一样。

  以他那天咄咄逼人的姿态,人人都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推手是他,偏偏找不出证据,塞希尔也不能越级处理了他,只能任由他继续上蹿下跳。

  塞希尔又要安排人保护景佑,又要应付这些没完没了的打探,还要追究景佑昏迷的真相,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八瓣用,深深觉得自己下辈子八成是要投胎去当大蒜了。

  联络官忧心忡忡:“殿下昏迷快半个月了,很多地方送上来的文件堆积在一起,要是再不处理……”

  塞希尔也觉得棘手。

  他拿着第三军团强行包围皇宫已经是非常不合规矩了,不可能再破解了景佑的终端代替他处理公务。

  别说他,就算淮裴还在这,作为景佑公开认可的伴侣,帝国未来太子妃,他也不能在没有景佑授权的情况下去乱动这些东西。

  现在形势还没到最危急的时刻,许多人暂时按捺着没出声。

  但要是景佑一直这样昏迷下去……

  “陛下呢?”塞希尔转过头。

  “陛下已经在加大药量,尽量保证每天能有三个小时的清醒。”

  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君主而言,三个小时完全不够用,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医生那边怎么说?不是说余毒排清之后很快就会醒吗?怎么景佑这么久还在睡?”

  联络官无奈:“这个您得问医生。”

  塞希尔回头看了内殿一眼,喃喃:“景佑啊,你可快点醒过来吧,就算你醒了要拿鞭子抽我也行啊。”

  ……

  烈焰灼烧,到处一片混乱。

  火焰燃到最高点,突然,噗!所有的光全部熄灭,世界陷入死寂一般的黑暗。

  “……有人吗?”

  “这是哪?”

  景佑茫然地看着四周。

  他试着叫人,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冥冥中,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其实已经死了。

  但他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

  一道纯白光束从头顶落下,把景佑笼罩进去。

  四周一片黑暗,灰尘在光束之中飞舞。

  一道不太熟悉的嗓音传来:“阿燃,既然人已经死了,就别再计较了,人死为大,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不行!”咬牙切齿的男声响起,“他们景家活活逼死了我的父亲,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绕过他?我非要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稍弱一点的男声柔柔道,“可是我们也有不对啊,当时你们已经要大婚了,我们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皇太子生气也是很正常的。”

  “生气他就能逼死我父亲了吗?好歹我父亲还教了他好几年书,但他呢,把我父亲流放在还没开荒的星球,不是想活生生逼死他是什么,简直就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景佑听了一会儿,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这是慕燃和左珩在讨论怎么处理他的尸体啊。

  他听的这么清楚,该不会这俩人就在他尸体旁边讨论的吧?

  景佑心底泛起一股厌恶。

  要杀要剐,剁成肉酱,或者直接把他骨灰扬了,随慕燃的便,就是别再对着他尸体说话了,小心待会儿他被恶心到诈尸,坐起来吐他们脸上。

  左珩犹豫着继续劝说:“可是……到底是我们有错在先,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爸爸他就不会……他为帝国做了那么多,本来不该这样含恨离开的。”

  景佑心说不错嘛,还专门提醒了慕燃一句元帅对帝国的贡献,直接火上浇油。

  不过这话确实没说错。

  如果不是慕燃,或者说慕燃逃婚的时机挑的不要那么巧,也别那么“轰轰烈烈”,景佑当真没想过剥夺元帅戎马一生换来的尊荣。

  但是……慕家的面子就是面子,皇室的面子就不是了?他景佑就活该被他耍吗?

  “小珩,你就是太善良了,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慕燃显然不想让心上人自责,连忙开解他,“你不知道,就算我不逃婚,这婚事也成不了。”

  左珩哭音停了一下,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呀?”

  景佑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其实也想知道。

  虽然他确实对这位未婚夫不感兴趣,对结婚更不感兴趣,但帝国需要一个太子妃,他也就无所谓了,但现在……慕燃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都等着听,慕燃反而沉默下来。

  难道是谎话还没编圆?景佑百无聊赖地想。

  “阿燃,是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吗?”最终还是左珩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慕燃深吸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们分别的那段时间吗?就是我刚刚回到帝国的时候。”

  话音里惨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

  左珩嗓音柔和地追问:“怎么啦?”

  “那时我刚回帝国不到一个月,景佑他父亲曾经找过我,”慕燃说,“他……”

  他羞于启齿,景佑却在瞬间了然。

  原来是这样啊。

  在左珩的追问下,慕燃勉强开口:“他说我配不上景佑,说帝国不能有一个背负着这么大污点的太子妃,让我主动点,离开景佑……别伤了和气。”

  其实不仅如此。

  根据景佑对他父亲的了解,除了这句,景帝一定还说了其他的话。

  景帝对慕燃的不满由来已久。

  联邦挑在这个时候向帝国宣战,一是因为内部矛盾刚刚平息,他们能抽出手来,二就是看中了这个国家常年征战,国力衰微,想要趁机获取好处。

  帝国那时建国不久,景帝和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从战火纷飞中走出来的,优秀将领不在少数,硬要打也不是不能打,只是……

  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

  并肩作战多年,景帝坐上王座,手握天下权,元帅则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国之柱。

  单纯的感情涉及到权力往往就会变得复杂,渐渐的,原本亲密无间的手足兄弟也有了嫌隙。

  元帅年纪大了,又常年饱受病痛折磨,难免犯糊涂,再加上难以言说的私心,就这样轻信了小儿子的承诺和夸下的海口,让他从自己手中接过了权力,带着多年的下属上了战场。

  从元帅的角度来说,他为这个国家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自己还没到老就已经是一身伤病,难道还不能把自己打下来的家业留给儿子吗?

  但是在景帝眼里,让元帅手握帝国三分之二军权就已经是莫大的退步了,元帅竟然还想把这份权力原原本本的传给慕燃,简直痴人说梦。

  要是让他们这样传下去,不出二十年,谁还记得这个国家究竟姓什么?

  还有后来一系列动乱。

  前线不断传来战报,那时联邦参战的军队还在议会的控制下,联邦议会对帝国可没什么慈悲心可言,绝对的力量和战略压制下,帝国的损失和伤亡堪称惨烈。

  终于,慕燃把自己也折进去了。

  景帝隐忍多时,终于找到机会,一举瓦解了元帅对帝国军队的掌控,由原本的执掌帝国半壁江山到后来只剩下第三军团,权力重归皇室之手。

  后来慕燃归来,以景帝对他的观感,不冷嘲热讽两句就怪了。

  不过,景帝也和全世界大多人一样,以为景佑是真的喜欢慕燃,所以到底还是没有铁腕阻止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他不是不阻止,只是没有明面上反对,因为他不想为难自己的儿子,所以选择了为难慕燃。

  想让他知难而退,自己退出。

  但慕燃显然是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左珩的,因为这个理由说深了就会涉及到往事。

  慕燃下意识回避着这些事,只挑拣了景帝嫌弃他战俘经历这一件来说,毕竟这是他和左珩共同经历的事,就算他想赖也赖不掉。

  至于其他的……不自量力上战场,权力倾轧下的失败者,他都轻描淡写带过去了。

  “既然这样,”左珩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慕燃还以为爱人吃醋了,连忙安抚:“那时候你还在联邦啊,皇室忌惮我们,这些年不断打压我父亲,我那会儿刚回帝国,要是答应了他,我还怎么救你呢?”

  是啊,要是答应了,你怎么把小情人带来帝国背着所有人缠绵恩爱呢?

  怎么利用这个身份大肆攫取权力往上爬呢?

  怎么有机会在这恶心他呢?

  这么多好处,你当然不能答应了。

  景佑面无表情想着,顺便在心底把自己也骂了个百八十回。

  蠢货,蠢到家了,这么个玩意儿在身边放着,居然就没看出来。

  ——不过这其实也不怪他。

  慕燃刚回来时沉默寡言,性格又敏感,自尊心极强,谁也不知道哪句话就戳到他肺管子了,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大概还是觉得别人看不起他。

  任谁也不会喜欢这种人,景佑心底其实是有些排斥他的。

  再加上他那会儿看起来……不怎么美观。

  作为每天洗漱的时候都能照到镜子,拥有正常审美观的景佑来说,如果是路人,景佑觉得长相无所谓,但偏偏他是很可能要共处一生的未婚夫,景佑只觉得看他是一种折磨。

  景佑有意无意避开了和他的接触,也就很难发现他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了。

  现在想起来……

  当初看他不顺眼的时候怎么就没一枪毙了他。

  哪怕让人诟病他要鸟尽弓藏对付功臣,也要把他按死在萌芽之前。

  慕燃的话还在继续:“……他千方百计地阻挠我针对我,就算我不离开,他阻止不了这场婚事,也会给景佑找别的alpha,要是等到那时候,不就是把我的面子踩在地上了吗?”

  景佑想这事轮不到我爹,我自己就在想。

  抑制剂打多了对身体不好,但他又实在对慕燃提不起兴趣,只能考虑一下侧君之类的,说不定能找到喜欢的。

  说到喜欢……景佑莫名想起了曾经一面之缘的某个人。

  也不知道他从联邦跑出去之后怎么样了?

  但外面两人的脑回路和他显然存在差异。

  左珩听了这话之后大为心疼,似乎是搂着慕燃在柔声安慰。

  景佑:“……”

  再死一次算了,让外面这两人再说两句,他的怨气比厉鬼都强。

  景佑默默开始思考,玄幻小说里的尸爆有没有可能自学成才。

  就在外面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候,大门忽然被敲响,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传递着某种不安,引得人下意识皱起眉。

  左珩温柔的话语一顿,心脏蓦地跳了一下。

  慕燃不耐烦地回头:“谁?”

  “将军,不好了!”门外传来一道慌乱的嗓音,景佑不认识,应该是慕燃身边的某个人,他焦急地说,“联邦出事了!”

  景佑仔细听着。

  联邦?

  慕燃能造反成功,和帝国贵族和联邦的支持脱不了关系。

  帝国被卷进战火,联邦就在光年外输送武器弹药拉偏架,表面义愤填膺,实则在打什么主意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无论慕燃造反成功之后是和帝国其他贵族内斗,还是被联邦一锅端,都不关他的事了,他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慕燃过去打开门。

  大门一开,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报信的人一见他,忙道:“将、将军……”

  慕燃烦躁:“吞吞吐吐做什么,说。”

  “……我们刚刚收到翠鸟星军区发来的消息,”报信的人咽了口口水,嗓音里的恐惧藏都藏不住,“联邦首都星沦陷了!”

  场面一时寂静,半晌才听慕燃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怎么可能?”

  作为政治中心,帝都星和首都星无疑是受到重重保护的。

  别的不说,当初慕燃打上帝都星就花了整整三个月,打出去的炮弹都能轰平几十颗等体积星球了。

  尤其是几个军事基地,安全防护罩简直是预防宇宙级别灾难的,核爆能清空整个帝都,但是连它们的皮毛都动摇不了。

  只要军事基地不告破,慕燃就别想前进一步。

  同理,首都星的安全防护绝不会比帝国要弱,怎么可能这么快沦陷?

  “是真的,就在三天前,联邦前上将淮裴突然乘坐一架飞行器出现在首都星外,公然向首都星发起了攻击。”

  “淮裴?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慕燃不可置信,“而且他攻击首都星做什么?”

  这时候,左珩反而比他冷静,虽然他的嗓音也开始发抖了:“他带了多少人?一百万?不可能,就算他能找到这么多人跟他一起送死,但这点兵力也不够打下首都星,难道是一千万?他从哪找的人?”

  “不,”报信的人艰难地说,“……只有他一个人。”

  一间屋子内,所有人同时愣住了。

  “联邦很忌惮他,直接出动了首都星军区的机甲大队前来拦截他,为了防止他操纵机甲反戈一击,还专门派了无AI纯人工操作的机甲。”

  “但是……那些机甲还是没能幸免,首都星军区机甲大队一千架机甲暴露在淮裴视野中的那一瞬间就被他夺走了控制权,压在后方的AI机甲当场叛变,作为先遣部队撕开了首都星的防线,直接占领了首都星。”

  “他暴力入侵了首都星的任务中心通信系统,以首都星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的星球展开了攻击。”

  报信的人咽了口口水:

  “就这三天……联邦机甲已经全部沦陷了。”

  慕燃几乎要窒息:“不可能,我们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得到,就算他动作再快……”

  “是他的精神力,”报信的人嗓音干涩,“他干扰屏蔽了首都星和外界的联系,阻止首都星对外求援,在他占领首都星之后,这种屏蔽扩散到了整个联邦。”

  “就在今天,翠鸟星军区拼尽全力才脱离了信息隔离,冒死发送出消息,我们才能得知这件事,但是,就在送出消息的半小时后,我们就和翠鸟星丢失了联系,翠鸟星也沦陷了……”

  “这不可能……”慕燃震惊过度,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可是普通人也不可能在潜规则横行的联邦从底层士兵爬到上将位置。

  景佑想。

  淮裴不傻,但他也绝不是个左右逢源、精于算计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往上爬,就只能用绝对的力量去压倒一切隐形规则,破开一切藏污纳垢的阴暗交易,才能踩着无数人登临顶端,去触碰权势的终极。

  ……然后翻出陈腐的旧案,为深埋泉下和仍在人世的双亲洗尽冤屈。

  当年,淮裴是联邦握在手里用来对付帝国的绝世神兵,所以他们所向披靡,任凭帝国怎么努力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如今这把绝世神兵调转了方向,满含恨意向联邦发起复仇,联邦同样不是对手。

  “快!收拾营地,立刻启程回帝都星!”慕燃好似想起了什么,惊慌失措地吩咐,“快去!要是让帝都星那些人反应过来我们没了支持……”

  “没用的。”左珩忽然开口。

  “…………”慕燃不确定地问,“小珩,你刚刚在说什么?”

  左珩重复:“我说,没用的。”

  他的嗓音里已经没有半丝柔弱和无助,充满了理智到极点的冷静,还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他是在给他父亲报仇,你身上有他父亲的一只眼睛,他不会放过你的。”

  “眼睛……?”慕燃一字一字地问,每个字都充满了惊讶,“你知道我换过眼睛?”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这是联邦要求你换的。你难道就没怀疑过,当初联邦答应帮助你的时候,为什么提出要你移植一颗别人的眼睛吗?”

  “……为什么?”

  左珩平静地说:“为了把你绑上这艘船,淮裴已经得知了真相,他既然跑了,就一定会回来复仇,联邦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将来淮裴复仇的时候你翻脸不认人……就由不得你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什么真相?”慕燃茫然了一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重点不是这个,他看着刚才才和自己亲密交缠诉说爱语的恋人,不可置信,“小珩……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以前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吗,”左珩嗓音暗含不屑,“你要是想多活一会儿就快跑吧,首都星拦不住他,帝都星防线已经告破,更不可能拦住他,不如散开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是你能捡回一条命,景佑默默补充。

  如果左珩说的是真的,那淮裴要追杀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移植了他父亲眼睛的慕燃。

  他眨了下眼睛,忽然笑起来。

  ……真好啊。

  世界仿佛转过了一个轮回。

  当初淮裴身陷囹圄,被联邦囚困,他还想过要不要伸出援手,没想到时移世易,如今他国破家亡,自己也身死他乡,反而是淮裴给他报了仇。

  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感叹了,慕燃显然已经顾不上他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世界重归寂静,天空中落下的光束也紧跟着熄灭。

  景佑几乎以为自己要独自在这个地方待到地老天荒了。

  然而事实上只是过了一个小时而已。

  淮裴的报复来的太快,慕燃甚至没来得及撤离基地,就被顺着翠鸟星信号找上门的机甲军团淹没。

  ——那个根本不是什么以性命为代价发出的警示,而是彻头彻尾的催命涵。

  战斗结束的很快,整个基地甚至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就已经改换了主人。

  景佑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大叫着“这里有一个死人”,然后跑着离开了。

  紧接着,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

  踏、踏、踏……

  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景佑潜意识里猜到了来的人是谁。

  脚步声停在了他不远处。

  明明已经丧失了五感,景佑却觉得自己像是在这时闻到了一股清列的风,裹挟着山崖边绽放的雪莲清香,干净清雅。

  “景佑?”清淡寒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仿佛雪山上飘落在雪松枝头的一片雪花,无声无息沁入人的心底,近乎叹息,“原来你已经死了……”

  这还是景佑第一次听到淮裴叫他的名字。

  ——是啊,我已经死了。

  ——淮裴。

  “咳咳……”淮裴忽然咳嗽起来,声音闷在嗓子里,在密闭的空间内反复回荡。

  景佑侧脸被溅上几滴灼热的液体,黏腻腥甜,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这是……血?

  那几滴血液里暗含的alpha信息素悄无声息扩散开来,和他因为死亡逐渐散去的信息素融合在一起,彼此交缠,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就像当年初见时一样。

  广袤无垠的太空,狰狞的机甲巨兽彼此对峙,太空母舰悬浮在星海之上,黑洞洞的炮口里隐约酝酿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两军统帅隔着遥远的距离彼此对视,这个距离下他们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

  一缕清风穿越星野,截然不同的两种气息在此融合,那是世间罕有的完美契合。

  远处是无边星海,星辰在黑暗的太空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纤云弄巧,光华如练。

  他们眼中只剩下彼此。

  无处不在的黑暗被一股力量势不可挡地破开,景佑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映入眼底的是屋顶雪白明亮的灯光,雪白的屋顶,还有……单膝跪在他床边的白发青年。

  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打理过了,青年一头雪白的长发几乎垂到了腰际,白发如瀑,掩着半边脸颊,浅金色的眸子神圣圣洁,仿佛看见神灵降临于此。

  他一只手捂着唇,偏过头咳嗽了两声,指缝里缓缓渗出鲜红的血。

  “抱歉,最近有点透支了。”

  明明面前只是一具尸体,他还是认认真真地道了歉,修长的指节拂过景佑侧脸,擦去上面沾染的血液。

  鲜红的液体沾在他白的近乎透明的指尖,无端显露出一种绮丽之感。

  景佑无声地回应——

  谢谢你。

  景佑闭上眼,眼前的画面破碎成无数碎片,耳畔的声音逐渐远去,最后剩下的只有青年单膝跪在床边的身影,还有他短暂停留的指尖。

  仿佛神明在为他死去的信徒赐福。

  ……

  所有动乱和离别渐渐远去,昔日的欢声笑语和血泪仇恨混杂在一起被剥离出脑海,随着破碎的梦境一起飘向未知渺远的黑暗。

  受困的灵魂在赐福下得以解脱,重回一切尚未发生之前。

  皇宫里,景佑缓缓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