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聆脸上的笑僵在唇角, 刚刚的好心情在看到周锦航这张令人生厌的脸时瞬间消失殆尽。

  “你们老板好像不是很欢迎我呀。”周锦航扭头冲刚介绍完的张萍说。

  张萍尴尬的抽了抽嘴角,“店里平时生意不好,估计是突然看到个客人, 我们老板给高兴傻了。”说罢连忙冲官聆一通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这可是位贵客, 咱们店里的画周先生都买了, 一幅没留。”

  官聆回神,视线扫过靠柜台放着的两排手提袋上, 再环顾四周,不论是架子还是墙都空了,真的一幅画也没留。

  官聆思绪快速翻转,周锦航怎么会出现在画室?他来干什么?买画还是找我?

  绝对不是单纯的买画。

  那他找我干什么呢?

  官聆快速提问再快速否决,猛的想起不久前周锦航的那通电话, 恍然大悟。

  他是为了那几幅残画来的!

  他居然还没死心!

  官聆收起眼底的敌意,像对待每一个进门的客户那样, 脸上堆满世俗又谄媚的笑,“周先生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突然来了位财神爷, 把我都给吓着了呢。”

  “你这店员挺会做生意, ”周锦航说,“服务态度也好。”

  官聆点头,“是么?那我得给她加工资。”

  周锦航突然从兜儿里掏出车钥匙递给旁边的张萍,“能劳驾帮我把这些画都拿到车里吗?车就停在外面的路口, 尾号886的宝马就是。”

  张萍比官聆这个老板思进取多了, 这么大单生意,她是很乐意跑这个腿的。

  “怎么能叫女孩子干这么重的活儿呢。”官聆将食盒随手放在空了的画架上, 抬步走到柜台边,弯腰去拎地上的手提袋,“张萍你算下一共多少钱,周先生是梁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朋友,得给他友情价。”

  张萍哦了声,正准备将车钥匙递给他,便听周锦航道,“这账我想你们老板亲自算,麻烦你跑两趟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官聆也不打算演下去了,冲张萍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办,自己则抬步踱到了柜台后的老板椅上,随手指了指柜台边的竹编椅,“周先生坐。”

  周锦航瞥了眼竹编椅,面露嫌弃,一双脚没挪动分毫,似乎没有要坐的打算。

  “小破地方入不了周先生的眼了。”官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却不减反增,似觉得周锦航脸上的不屑太扎眼,他状似无意的道,“梁先生倒挺喜欢我这椅子,三五不时的就来坐坐,说比真皮沙发坐着还舒服呢。”

  梁泽自然没说过这话,相对的,他头一次来店里的时候对这椅子也颇为嫌弃,官聆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故意刺激姓周的。

  周锦航果然蹙了眉,“阿泽经常来你店里?”

  “也不是经常。”官聆有问必答,答完似突然想到什么,起身绕过周锦航走到空了的画架旁,拿下刚刚放的食盒,“正好这会儿挨着下午茶时间,周先生不嫌弃一块儿吃点儿?咱们边吃边算?”

  周锦航自然是不屑的,官聆笑眯眯的打开食盒,转头从抽屉里摸了包速溶咖啡出来,拿着杯子去饮水机旁泡好,“来凤楼的水晶虾饺和芋头糕,梁先生体恤下属,非得给我打包两盒,”说罢剥开筷子,“周先生真不尝尝?”

  有点儿好东西就忍不住显摆,官聆这种市井小民的姿态周锦航最是不屑,他没理会官聆话里话外的深意,直言道,“我今天来不是买那些垃圾的。”

  官聆喝了口咖啡,皱了皱眉,有点儿太甜腻了,他转身又兑了些水,像是没听见周锦航的话。

  周锦航也懒得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道明来意,“我要程斐的画,半成品也要,你卖给我,价格你开。”

  官聆搅咖啡的手一顿,视线若有似无的往地上一瞥,“这些是垃圾?”

  周锦航没吭声,但表情不置可否。

  官聆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程斐的就不是垃圾了?”

  “没有可比性。”周锦航说,“他是新贵画家,你这里的画最高价的不过两千,画家连半点儿资历都没有,拿什么比?”

  “是没法儿比。”官聆啧啧点头,“可我记得周先生之前不是说程斐私生活不检点死得也声名狼藉么?如今连幅半成品都不惜花高价买,别跟我说您是仰慕他的才华?”

  周锦航眼里的不屑之意更浓了些,“我说的是事实,既然他是你师哥,你就要尊重这个事实,不能因为你们的关系就是非不分。”周锦航一踩一捧,循循善诱,“何况生前关系再亲再好,如今也阴阳永隔了,你守着个死人的东西也没意思,我听你那店员说你们上个月差点儿就被房东赶走了,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权当你师哥给你留了点儿遗产,拿了钱把画室修整修整重新经营不好么?”

  周锦航句句在理,这要换个人可能就真为了那点儿钱妥协了,可对象是官聆,就不可能有妥协这一说。

  “我这人念旧,生前我师哥忙,没时间跟我聚,他死了我就想守着他的那点儿东西过日子,”官聆拍了拍胸口,“心里才踏实。”

  “我说过,价钱你来开,”周锦航不打算跟他兜圈子,直言道,“多少都行。”

  “多少都行?”官聆佯装诧异,半真半假的开玩笑,“拿启信来换也愿意吗?”

  周锦航脸色一沉,“这种玩笑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我很认真。”官聆啧了声,“想要的东西总要付出点儿什么来换,周先生家大业大,区区一个小投资公司应该不会放在眼里吧?”

  周锦航面露鄙夷,“你这就得寸进尺了,启信资产多少?程斐的画值几何?何况还是半成品,拿公司换几幅破画,简直天方夜谭。”

  “那看来周先生对这画也没那么喜欢嘛。”官聆面露遗憾,“梁先生就比你果断多了,价开得再离谱他都愿意掏呢。”

  “他给你多少钱?”周锦航问,“我拿双倍跟你买。”

  “三倍都不卖。”官聆看他着急,心里舒坦了,“这画本来就归梁先生所有,你要真喜欢,我还是那句话,凭你们的关系,只要周先生开口,梁先生肯定愿意送的。”

  周锦航之所以绕过梁泽来找官聆,目的就是为了拿画去讨好梁泽,他又怎么可能去跟梁泽开这个口?官聆算准了这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卖给我呢?”周锦航见官聆死活不松口,打算改变方针,走怀柔政策,“或者你觉得谈钱太庸俗,我们可以谈点儿别的。”

  官聆一扬眉,“不谈钱谈什么?谈情吗?”

  周锦航脸上闪过一抹错愕,随即蹙了蹙眉,“我跟官老板似乎没到有情谈的那一步吧?”

  “跟我当然没有。”官聆笑着坐回椅子里,悠闲的喝了口咖啡,“比如你苦口婆心了这么久的那几幅残画的主人。”

  这话如一记棍闷,当头敲在了周锦航脑门儿上,耳边嗡嗡的,既震惊又难以置信。

  官聆将他脸上不断变幻的表情尽收眼底,有震惊有疑惑,还有几分侥幸的怀疑和恼羞成怒。

  “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官聆满意于他脸上的神情,继续激他,“周先生不妨猜猜。”

  周锦航的记忆快速翻涌,从跟程斐相识到接到他的死讯,几年光景如走马灯,一一在脑海中回闪。他不愿被太多人知道两人的关系,连画廊都不怎么去,程斐自跟他在一起后,朋友圈子日渐狭窄,身边连个亲近的朋友都没有,周锦航猜不着,官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弟弟”是怎么知道的,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如果姓官的只是炸一炸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周锦航否定了,他跟程斐之间的关系虽然隐密,但也并非子虚乌有,官聆突然这么说,一定是捕到什么风了,可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周锦航绞尽脑汁,最后脑海里闪过两个人,难道是卫杰和卓宇?

  如果是他们,那梁泽是不是也知道了?

  周锦航顿时慌了手脚,脸色由青转白再到黑,犹如今早天上细密的云层似般。

  官聆一手执咖啡杯一手搭在老板椅的扶手上,一双狭长的眼睛直直的定在周锦航变色龙般的脸上,像在欣赏一场默片,脸上古井无波内心却汹涌澎湃。

  他跟在这个男人身边这么久,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种既紧张又忐忑的神情,实属难得,难得的像做梦,却又虚幻得令人振奋。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良久后周锦航冷静下来,脸上的表情虽然冷硬,惊涛骇浪的情绪却大致恢复如初了,理智尚存,他不容自己有半点儿疏忽。

  早在这间逼仄的画室看到周锦航起,官聆心里就已经打好腹稿了,像是知道周锦航会否认,他半点儿不意外的扔出一颗重磅炸/弹,“一间画廊的一应事由梁先生都交给我打理了,我确实在工作室的抽屉里找出了三幅半成品的画,除了这些之外还拿回了程斐生前的一些小物件。”

  周锦航立在柜台一侧,冷眼看着官聆,脸上装得一副平静无波,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周先生除了对那几幅半成品感兴趣外,对其它小物件应该不感兴趣吧?”官聆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半真半假的道,“日记本什么的也不感兴趣么?”

  日记本?什么日记本?周锦航眉心紧蹙,似在努力回想什么,又似在分辨官聆话里的真假成分,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都扭曲了。

  “私自翻阅他人的日记属实不太道德,”官聆笑眯眯的盯着他,继续将谎话补全,“不过他是我师哥,我算得上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人了,梁先生也说过,他的物件我可以随便处理,内容呢也只看了七七八八,我想周先生应该不会觉得我唐突了吧?”

  程斐有日记本吗?他什么时候有写日记的习惯了?周锦航对这些一概不知,他努力回想,甚至想不起来程斐平时除了画画都有什么社交和兴趣爱好,这个人虽然跟在他身边挺长时间了,可他对他的记忆却少之又少。

  可官聆说得这么肯定,周锦航找不到不信的理由,何况,这件事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周锦航多少还存了丝侥幸心理,他紧握拳头,脸上假装出的绅士再也扮不下去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冲官聆道,“那你倒是说说,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我跟程斐生前也算旧相识,他死得那么轰轰烈烈声名狼藉,看看这本日记的内容能不能给他正正身。”

  周锦航一直是个谨慎的人,官聆倒没想到他能够谨慎到这份儿上,这要换了他被人这么一唬,估计早摊牌了。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影影绰绰的闪过一些旧景,嘴上不温不火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你们相识于望江楼,那天他和同学在那儿办了个谢师宴,后来你主动找上他,得知他是学美术的,还托关系替他搞了条销画渠道,然后你便对他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官聆摸了摸下巴,半眯着眼睛佯装回想日记上的内容,“今年的六月七号,你在卓宇的酒吧办了个盛大的party,那天你生日,程斐拿准备用来开画展的钱给你买了一块腕表,积家的大师系列,”官聆朝他抬抬下巴,“看描述跟周先生你手腕上戴的这只就挺像呢。”

  官聆洋洋洒洒,说的内容并不紧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的事迹甚至直接略过了,但这样的表述更像是从别处看来或听来的,真实得叫人心慌。

  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周锦航忆起六月七号那天,程斐送了他一块价格不菲的腕表,他将周崇以艺术品藏家的身份介绍给程斐认识。

  半个月前,他从卫杰那儿得知梁泽将回国定居的消息,他便从那时起郑重的考虑起他和程斐的关系来,期间他提了两好聚好散,也愿意替他的画廊铺路,可程斐死活不愿意,他刻意疏远,又怕梁泽回国后程斐搞出什么动静,刚好周崇那会儿身边缺人,周锦航便想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辙。

  官聆说得笼统,像归纳总结,并没有细枝末节,但只言片语里,他跟程斐不可告人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了。

  那他在日记本里还记录了些什么?除了跟他的点点滴滴,是否还有别的?

  比如……

  周锦航不敢再往下想了,握紧的手心湿濡粘腻,因为紧张忐忑而发的虚汗。

  “还需要我继续说吗?”官聆紧盯着他,像在动物园宽厚的玻璃门外看一场滑稽的表演,“里面的内容并不怎么详尽,我看得也敷衍,不过应该能帮助周先生回忆起些别的。”

  此时的周锦航很纠结,他既希望官聆说下去,想听听程斐到底都记录了些什么,又害怕他继续说下去,怕程斐记录的东西比他想象的更多更详尽更精彩。

  周锦航松开攥紧的拳头,强作镇定,“所以呢?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官聆恶狠狠的想,我想你也被爱的人欺骗、玩弄、最后痛不欲生;我想让你也体会一下被一个禽兽剥光后屈辱又无计可施的感受;我也想让你尝尝从24层高的楼坠下时内心的恐惧和不甘。

  可杀人犯法,官聆止住内心的呐喊,如果在此之前他还没好具体的报复方式,那么在从陆海那里探听到模糊的真相后,在此时此刻,他有了新的打算。

  饭,一口一口吃。

  账,一件一件算。

  人,一个一个来。

  既然他把梁泽看得这么重,那他就替他剜这一刀,将敌人的心头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脑海里突兀的闪过昨晚梁泽温声问他时的神情,捏着杯壁的指尖微微泛白,官聆咬了咬牙,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冲周锦航漾出一抹浅笑,语气平和,“你在担心什么呢?”

  周锦航没吭声,此时的他不敢轻易接官聆的话。

  “我来猜猜,”官聆攥紧杯壁抿了口咖啡,滑入喉腔时带着些微的凉,回味苦涩,官聆脸上却笑意不减,“你并不想让人知道你与程斐生前的关系,所以你在他死后肆意抹黑他,造谣他……不对,”官聆说一半停住了,自顾摇摇头,“不是不想让人知道,是不想让你身边的人知道,我再猜猜……”官聆一手托着下巴,似在深思,良久后一拍大腿,“party是在脱轨办的,卓宇和卫杰应该是一早就知道,那你身边就还有……梁泽?”官聆佯装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不想让梁泽知道,所以在他向你买画廊的时候,你刻意抵毁程斐,为的就是撇清自己。”

  周锦航咬紧牙关,气得呼吸声都大了两个分贝,但他无言以对,官聆猜的很正确。

  “让我再猜猜,”官聆摇了摇杯里冷却的半杯咖啡,姿态悠闲,“你不想让他知道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种是怕他知道你的性向后排斥你看不起你,但这个可能性不高,因为卓宇男女通吃,梁泽见惯不怪,即便知道你喜欢男的,他也不会看不起你甚至疏远你;那么就只剩第二种了……”

  官聆故意停顿,欣赏周锦航脸上一闪而过的忐忑、不安、紧张、无措,欣赏够了继续道,“你喜欢他,但又怕他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后连朋友都没得做,所以你干脆连着性向一并隐瞒,包括程斐。”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生了这么一张陌生的脸,他没有看过程斐的日记,周锦航会以为这个人跟他朝夕相处过,会以为这个人是另一个程斐,清楚他所有的过往,甚至连心底里最隐秘的一角都堪破了。

  事已至此,周锦航没什么好隐瞒了,他渐渐放松下来,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谈判专家,“不管这些是你从程斐的日记里看来的,还是由日记联想到的,你都说对了。”他上前半步,靠着柜面欺近官聆,“所以现在我们撇开画来谈谈别的,我确实不想让梁泽知道我和程斐的关系,那么你想用这件事威胁我什么呢?”似觉得自己语气太不友好,他换了个词,“不对,应该说你想用这件事从我这里换取什么呢?”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官聆并不畏惧,他往后一倒,将整个后背乃至后脑勺陷进宽大的椅背里,姿态悠闲,神情淡漠,语气铿锵,“我喜欢梁泽,所以请你离他远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