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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来,我才从竹青口中听说,昨日薛五少爷薛青颂居然因为冲撞了一个来薛府的大人物,被薛大人动用家法罚了二十板子,好多下人都被叫去观刑。

  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这辈子没挨过这么重的罚,才几板子就昏死了过去。薛府已经好久没动用过家法了,听说这二十板子下去,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一个终身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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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薛府的大人物?除了皇帝严旻还能是谁。

  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严旻昨天孑然一身站在回廊尽头的身影和那无处不在的阴沉视线。

  ——昨晚我又颠三倒四地做了好几个与严旻有关的梦。早上醒来时,只见那泪痕在我白皙的脸蛋上左一条右一条地挂着,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严旻这是在……拿薛青颂出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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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严旻本人是不是拿薛青颂这炮灰出气,我那口被薛青颂膈应到的气倒是顺了不少。

  况且,对薛青颂这种家伙有如此下场,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真要我说,我还嫌这二十板子打少了呢。

  还是那句话,看到仇人倒霉,我不出门放两挂鞭炮庆贺庆贺,都是我晏问秋能给出的最大的体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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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回我自己身上。由于我生怕出了薛府,又招来那日茶肆里的暗杀,便歇了一颗想要出府的心,乖乖地呆在我的小院子里,恨不得把我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数着手指头期望早日收到我兄长的回信。

  只希望严旻贵人多忘事,早日把我抛在脑后,别惦记着要夺走我这个无辜群众的性命了。

  不过让我长松一口气的是,严旻那日现身薛府仿佛的确只是一次意外的来访。自那日之后,我便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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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显然还是太天真了。

  杀身之祸这种东西,真找上门来的时候,就算我躲在薛府当缩头乌龟,也仍旧躲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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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夏,院里那棵老杏树枝头的蝉终日聒噪地鸣叫。我被吵得午觉都睡不好,便挽起袖口,亲自爬上那棵树,将枝丫间吵个不停的蝉捉了下来。

  竹青端着午膳走进院门,就看见我跨坐在杏树的枝丫上。他叉着腰,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表少爷,你再不下来,我可就告诉薛夫人了……”然后又嘟囔着什么“没教养”、“乡下人”之类的话。

  可我今天却没心思跟他计较。

  亲自爬上这树之后,我竟发现,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杏树上,居然有明显的、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有几根树枝无缘无故的弯折断裂开来,看截面,甚至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可这间小院子白日里只有我和竹青进出,还能有谁攀上过这棵树?

  一只手攀着枝干,我顺着杏树枝丫伸向的地方望去——

  那是我房间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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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竹青一副要晕过去的表情中,我迅速地从树上跳了下来,眼睛却未从那扇窗棂处移开过。

  近来天气闷热,我每晚入睡时都喜欢开着窗户,好吹一吹夜晚的凉风。

  本是再惬意不过的小事,可一旦想到,有人在我每晚深睡之时,就这么蹲在树上看着我,光是想想这画面,我便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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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譬如某日风雨过大、譬如某日府上的猫儿曾来过……

  我宁愿相信是我太过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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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没等来兄长的回信,却又一次等来了一个我压根不想见到的人——纪远。

  纪远自那日被我扇了一耳光后便再也没来府上过,甚至他相好薛青颂挨了好一顿毒打、伤得床都起不来,他也未曾来府上探望过。我还唏嘘这两口子怎么就突然散伙了呢,就又在薛府门口遇见了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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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难得出府一趟,就被纪远堵了个正着。

  “方池宴。”纪远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这个名字。他本想像过去那样直接拉住我,手伸到一半,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慢慢缩了回去。

  我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数月不见,纪远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色也相当难看,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

  不会吧,跟薛青颂这么爱啊?他病你也病?恋爱脑真是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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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他伸手,“蹬蹬”倒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他:“薛青颂被打可跟我没关系,你别找我了。”

  纪远愣了一下,苦笑着摇头。

  “我不是来怪罪你的。”他顿了顿,打量着我的神情,缓缓开口,“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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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又是闹哪一出?

  见我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纪远上前了两步,却看见我也随着他的动作倒退两步,始终跟他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闭了闭眼,艰难地说:“方池宴,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那玉佩,你收回去吧,是我没有保护好……”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可我听着他这迟来的道歉,只觉得好笑又讽刺。方池宴本人已经死了,他这个道歉又做给谁看呢?

  于是我淡淡道:“行了,既然知道对不起方池宴,那便别来打扰他了。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就是。”

  纪远着急地说:“我上个月就想来找你,可是贸然打扰薛伯伯不太好,我便在门口想等你出来,然后亲自给你道歉。可是我等了一个月,你也没有出来……”

  我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纪远这声道歉来得太晚,方池宴永远没有机会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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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故便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我忽然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人群的尖叫声和马儿的嘶鸣声。我看见纪远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得极小,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下一秒,他朝我伸出手,将我往右侧猛扑了过去。

  “哐当——”

  只听一声巨响,我和纪远重重摔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一匹失控的马嘶鸣着扬蹄撞向了方才我所站立的地方,将路边一个小贩的摊子都掀翻在地。

  “你没事吧?”纪远摔的那一下可不轻,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急急忙忙转头问我。我没什么大碍,但一双眼睛却失神般,呆滞地看着那匹被闻讯而来的官兵控制住的疯马。马儿的主人正在努力向官兵解释,说它只是踩到了一颗钉子。

  看起来,这只是一场再巧合不过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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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为什么马儿会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上踩到钉子?为什么那马匹偏偏冲向我方才站立的地方?

  倘若不是纪远,是不是我就被马蹄踩破了脑袋,可能死了都只能被人惋惜一句“真是运气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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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分明又是一次伪装成意外的暗杀。一场针对我的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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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远看我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地,脸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以为我被这意外吓得不轻,扶着我站起身,对我说:“你……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给你买些安神的药,你让下人晚上给你煎了喝,好吗?”

  闻言,我定了定神,挤出一个微笑来,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勉强:“谢谢你救了我,真的谢谢……药就不必了。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方池宴,你等等……”

  我却等不及要回到屋子里。

  这又一场危及我性命的“意外”,将我三个月来刻意淡忘的、任人宰割的死亡恐惧又一次唤醒了。

  对我来说,似乎只要不抬头,那柄用细丝悬挂的、高悬于我头顶的剑就不存在一般。可今天这场事故,仿佛一道这柄利刃反射出的慑人寒光,提醒着我——自重生回来后,我便一直立于危崖之上,战战兢兢,只待哪一日跌落万丈深渊。

  我只想躲回我的被子里,蒙头睡上一觉,仿佛这样,我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便能落到实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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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实在低估了幕后之人杀我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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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我是被浓烟呛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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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黑烟、高温。

  我睁开眼,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浪,滚烫的,几乎要将我掀翻在地上。耳边是噼里啪啦炸响的木质结构燃烧断裂的声音。狭窄的卧房内,滚滚浓烟伴随着呛人的气味,几乎将我的身影和视野都完全吞没了。

  我下意识想高呼救命,极端的恐慌中,残存的理智阻止了我,因为那意味着我可能在等到救援之前就被黑烟给活活呛死了。

  火是从门外烧起来的,几乎将整个屋子都包围了。脆弱易燃的窗户纸被热浪烤得卷曲,只见那棵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杏树,火光中扭曲而漆黑的枝干,像一具挣扎姿态的被焚烧的尸体。

  “哐当——”

  这木质结构的屋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大火,屋外传来框架断裂落地的巨响。我想要逃,连手臂都被火焰烫伤,我几乎是绝望地发现,逃亡的路居然都被堵死了。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在这一刻成为了将我封死其中的棺木。

  “……表少爷还在里面!”

  “快去打水!”

  “我去告诉夫人……”

  “——火太大了!进不去!”

  “咳咳咳……”我被刺鼻的黑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浓烟让我的喉咙针扎般刺痛,房间内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缺氧的窒息感让我的意识也越来越迟钝。

  ——又是这样无法逃离的死局,又是这样惨烈无比的死法,将我求生的希望完全堵死了。

  房间中向我迫近的浓烟,仿佛那对我穷追不舍的死神,终于对我露出狰狞的獠牙。

  谁来救救我……

  意识渐渐在烈火和高温中散去,我试图抓住床幔的一角,手却无力地松开。在不甘的泪水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顶那断裂的横梁,朝我直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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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死了吗?为何我没感受到被砸伤的痛苦?

  可我记得,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好像看见了,严旻那张红着眼的、泪流满面的痛苦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