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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旻过去是怎么看我的?

  在两小无猜的幼时,我是他眼里无所不能的哥哥,带着他爬树捉鸟,他看着我的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充满了新奇和期待;

  在形影不离的少时,我总是故意把严旻惹生气,又可怜巴巴地把他哄好,他看着我的眼神是滚烫而灼热的;

  在亲密无间的婚后,我仍一副不着四五的样子,像没长大一样,喜欢赖在他身上撒娇,他看着我的眼神总是无奈温柔的。

  可如今,隔着生死爱恨的洪流,严旻的眼神穿过人群,从花园的另一头远远的投来,一双冷而黑的眸子,似乎所有情感都早被剥离。他是龙椅上杀伐果决的帝王,就这么看着我,像审视一头待宰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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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那场与我擦肩而过的暗杀还让我心有余悸,面对想要杀我的凶手本人,一种濒死的压迫感又争先恐后地涌上我的心头。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严旻仿佛只是无意扫了我一眼,竟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幽深的目光凝视的惊惧,只是我的一场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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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严旻如此看着我,是在惊讶我竟然能从那暗箭之下活下来,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面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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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除了严旻没人注意到我,我迅速绕开这条路,朝薛府的另一边走去。不过这样我也没办法再回到自己的院子了。

  薛家是京城的一大望族,府邸自然气派无比。花园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端的一派江南园林的秀丽别致。

  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回廊里坐下,对严旻突然出现在薛府感到有些奇怪。

  方才匆匆一瞥,我注意到严旻只穿着随意的常服,估计又是微服私访。但我宁愿他是来找薛大人商讨政事的。倘若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另一种可能了。

  ——他是来看那些黑衣卫是否完成了他的任务,将我解决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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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我却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严旻眼中,可能仅仅只是一个不巧与晏问秋面容相似的卑贱庶民,估计杀掉我的命令,也是随意下达的吧。我自认我这条命,还不值得他屈尊亲自来探看。

  相识多年,当年我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什么糊涂话都同他说过,我们是彼此最熟悉的人。然而过去的我估计怎么也想不到,昔日枕边的亲密爱人会变成如今这幅陌生的模样。

  ——在我的记忆里,严旻面对我的时候,总是所有喜怒都写在脸上的。不高兴了就板着脸,难过了就皱起眉,生气了就脸红,高兴也脸红。而现在呢,对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和苍白阴郁的脸,我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托着脑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扭头,总想再看一眼严旻所在的方向,却未想被一个声音分了神:“阿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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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青颂阴魂不散的身影从回廊的另一头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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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简直要给他跪了。这位表演型人格的茶艺大师就像我的背后灵一样,哪天不给我找点不痛快都浑身不舒坦似的。

  薛青颂前几日在春耕节受了气,当着皇帝和他相好纪远的面挨了他亲爹的训。他仿佛觉得在我面前丢了面子,一定要在我身上找回场子来。

  昨天他又撺掇那一根筋的薛六少爷跑到我的屋子里,唾沫横飞地将我大骂一通,可能得知我全程眼皮都没掀一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后,便亲自上阵,来给我泡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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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你又在门口遇见阿纪了,还打了他,呵呵……阿宴,你这样的态度,怎么挽回他的心呢。”

  薛青颂还是那温声细语的语气,然而在我知晓他真实的面目后,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便显得丑陋可憎了。

  我慢条斯理地撩起鬓角落下的一丝碎发,绕到耳后,然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怎么,你羡慕了?羡慕就把脸伸过来给我抽一巴掌,这样你和纪远脸上一人一个巴掌印,我保证抽得对称,一定让你俩相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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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青颂闻言,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他和纪远很像,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环境都注定了他们在嘴炮上根本拿我这个二十一世纪来的无赖没办法。

  ——可不嘛,薛青颂想骂我还得暗搓搓找薛青昀代打呢。

  开玩笑,我是谁?我当年可是蜀地上鼎鼎有名的晏小公子。我长这么大,除了我亲爹亲妈,还没人能让我受这种鸟气!

  ……好吧,严旻是个例外。但那是因为我晏问秋君子坦荡荡,不跟他这个暗地里捅刀子的小人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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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青颂道:“阿宴,你什么时候这般没教养了?在我面前如此,我还不跟你计较,倘若在薛府外也这样,那便是丢了我们薛府的脸面。你丢一次人不够,还要再抹黑我们薛府几次吗?”

  我从来不吃他们这套道德绑架,冷笑一声,正准备继续反击他。突然,那熟悉的压迫感又像乌云一般向我压过来。

  下意识抬头,我的目光穿过蜿蜒重叠的回廊,竟再一次与严旻对上了视线。

  ——他孤身一人站在回廊的尽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和薛青颂的争执。春日和煦的阳光照不到他挺拔瘦削的身躯上,他半边身子都隐藏在回廊的阴影之中,恍惚间,似乎与我梦境中那个孤零零坐在龙椅上的身影渐渐重合了。

  他的目光又这么遥远地向我投过来,幽深的、黑沉沉的,教人难以分辨其中蕴含的感情。

  严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我。

  这种视线给我一种怪异的错觉,仿佛严旻那双冰冷无神的眼睛,穿透了这具躯体,正与那躯壳下的灵魂、与晏问秋对视着。仿佛他已经看透了,那个他最熟悉的人的魂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跨越了滔滔的忘川河水,再次回到了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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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是神仙来了也受不了被严旻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瞧。

  耳边薛青颂还在重复他那套听了牙酸的歪理,我慌乱地错开视线,转身就走。他没想到我听到一半突然扭头跑了,只当我是被他说得无地自容,还想乘胜追击,却突然被什么绊倒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地叫起痛来。

  而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像背后有什么追着我一样。

  ——那是严旻的目光,仍旧如影随形,紧紧地黏在我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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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承认,我怕严旻,我怕极了他。

  一口气跑到无人处,我俯下身子喘气,良久,我缓缓伸出双手,怔忪地望着我微微颤抖的双手。那一刻,我骤然想起上辈子和严旻参加的唯一一次宫宴。

  觥筹交错的席间,宾客欢声笑语,好不快活。然而,上一秒,一个巧笑倩兮的宫女还在替我斟酒,下一秒,她就睁着眼睛被捂着嘴拖出宫殿,活生生砍掉了双手。

  这便是封建皇权,像一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头上。是我在这个时代,永远永远无法反抗的庞然大物。

  严旻倘若真要杀我,我又能如何自救?他现在看我,是不是像在看一条挣扎在涸辙中的鱼,先欣赏够了我求生的狼狈姿态,再慢慢地将我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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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以为今天受够了惊吓,晚上恐怕又会做噩梦。但梦中没有我白日里幻想的鲜血淋漓。可对我来说,那是比噩梦更让我痛苦的存在。

  ——梦里,又是严旻的脸。自重生回来后,我屡屡梦见他。

  每个有严旻的梦,我都会流着泪醒来,然后一次又一次陷入悲哀与恐惧的内心折磨之中。

  可这次,我竟久违地梦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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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斜照在卧房一侧的掐丝珐琅花瓶上。

  年轻的严旻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边。光线洒在他俊美的面庞上,为五官打上一层柔光。静悄悄的卧房内,连轻微的“咔嚓”声都变得明显——严旻手边摆着一盘剥好的松仁,这是他剥松仁的声音。桌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他时而腾出一只手,把书翻到新的一页。

  我躺在塌上,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就看到这一幕。我似乎做了一场长长的梦,脑子还没醒过神,慢慢伸出手,拂去盖在我脸上的长发。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剥松仁的严旻,感到这一幕陌生又熟悉。

  ……我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

  可那噩梦的内容我光是想想就痛彻肺腑。我只能这么静静地望着严旻,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将那场可怕的噩梦忘掉。

  严旻听见我翻身的声音,从书页中抬起头,无奈地开口道:“已经睡了两个时辰了,再睡下去晚上又睡不着,起来吃些松仁吧。”

  明明是每一日发生在我身边的日常,可为什么我看着严旻,却总是那么想哭呢?

  “……我刚刚,是在做梦吗?”

  我轻轻地问道。

  年轻的严旻的眼睛,悲伤而温柔。他坐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手上端着一盘给我剥的松仁,低声对我说:

  “……是啊,哥哥,你刚刚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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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宁的梦境一瞬间坍塌成空洞,方才的心悸顷刻间化为了痛苦。悲伤如潮水一般涌来,和那似乎流不完的泪水一起,将我的意识完全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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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对不起……”

  我似乎听见严旻沙哑哽咽的嗓音,断断续续地从梦的另一端传来。

  我又是在做梦吗,为何我会听见严旻对我道歉的声音?

  又是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可我的眼泪是那样的多,这双手怎么擦也擦不完。

  “……哥哥……对不起……”

  但我真的再也不想梦见严旻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严旻了。

  这个我刻骨铭心般爱过的人,每一次出现在我梦中,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对我而言,只是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