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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驾到——”

  人声鼎沸的祭坛仿佛被谁按下了静音键,乌泱泱的人群霎时像海潮一般,由祭坛中央向外,一层层一圈圈涟漪般扩散开来,那是纷纷下跪行礼的臣民。衣袍摩擦的窸窣的声响,同禁卫军列阵的铁甲铿锵声一起,组成声势浩大的合鸣。

  本以为我做好了面对严旻的心理准备,可当我听到这四个字时,即便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浑身的力气和理智还是在顷刻间被抽走。

  灵魂与躯干完全分离,我的魂魄似乎正无知无觉地漂浮在人群之上,茫然看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只留下我的肉体——机械地、麻木地,和人群一起,向着那中心的人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

  ——那无知无觉漂浮的灵魂,仿佛还感到死前的疼痛,仿佛还在声声泣血,仿佛还想不顾一切地冲到那个人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悲恸地质问:

  严旻,你为什么要杀我?

  但是那躯体却停留在原地,停留在浪潮一般的人群之中,双膝跪地,将头紧紧贴在手背之上,蜷缩成渺小的一团,仿佛这样,灵魂的阵痛便可以离他远去。

  我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对着中心身穿龙袍的男人,高声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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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时到,祭天地。

  明明视野里根本看不到严旻的身影,可一旦我想到严旻就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战栗起来。

  恨意和惧意狂风暴雨般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肋骨,我痛得冷汗直流,全身抖如筛糠,竟无力直起腰来。

  “……真是小家子气。”

  我听见身后薛青昀的声音,估计他觉得我在这种场合战战兢兢成这样,实在上不得台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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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脑还在一片混沌中,春耕的仪式在不知不觉间就快要结束了。祭坛最外围的人已经开始三五成群地散开来。

  我实在不想再呆在这里,只想离严旻越远越好。便扭头跌跌撞撞朝身后的树林走去。我隐约听见薛青颂似乎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却无暇顾及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离开这里。那阵痛的魂魄仿佛在哀泣。离开他,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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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池宴!”

  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本就站不稳,被他这么一抓,趔趄着转过身,正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视线慢慢聚焦。抓住我肩膀的,是一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白玉冠的年轻男子。看着打扮,多半是一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他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时,愣了一下,错愕地开口:“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悄然爬满了我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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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警惕地倒退了两步,随意地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水渍。环顾左右,却意外发现,我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祭坛西侧的桑林里。

  回想起那个塞进我手心的纸条。莫非这青衣男子便是给方池宴纸条之人吗?

  平复心情,我抢先开口:“阁下有何贵干?”

  男子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无比。他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劲奇大无比,生怕我跑了似的。

  只听他压低了声音,冷道:“方池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小把戏玩够了没有?”

  想到严旻就在这附近,我心情实在不佳,没精力与这个陌生男子在这里纠缠,便毫不客气甩开他的手:“我生病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方池宴,你不想把玉佩还给我,能不能找个好点儿的理由?”男子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露出一个嘲弄至极的笑容来,“失忆?你觉得我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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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佩?

  我忽然想起来,在方池宴的枕头底下,确实有一枚玉佩,还磕坏了一个角。重生后的第一天我便注意到了这枚玉佩,却没有放在心上过。

  莫非是这枚玉佩?

  这玉佩是眼前这个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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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青衣男子戴着发冠,显然已行了冠礼。他见我不发一语,仿佛被气狠了,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半晌,他沉声开口:“到底怎样你才肯把玉佩还给我?”

  可我压根不知道这男子姓甚名谁、和这具身子的原主方池宴有什么纠葛。既然方池宴本人一直没把玉佩还给他,只听男子一面之词,我也不能替方池宴把这东西给出去。

  于是,我回答他说:“你说的什么玉佩,我是真的不知道——”

  “——阿纪,阿宴,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

  薛青颂那茶香四溢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打断了我与这男子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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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啊,我简直从来没这么感激过薛青颂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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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男子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了。他对薛青颂的茶艺毫无招架之力,原本面对我露出的冷脸在转向他的时候瞬间冰雪消融。

  不是,大哥,你好歹学别人演一下啊?你这就差把“有奸情”写脑门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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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仿佛看到一场狗血三角恋大戏的大幕在我眼前缓缓拉开。

  ——如果我不是当事人之一的话,我一定兴高采烈地搬出瓜子花生小板凳开始强势围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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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纪,你和阿宴在这里说什么呢?大老远就看见你们。”薛青颂温顺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放心。”纪姓男子伸手揽住薛青颂。小两口一个英俊一个秀美,多么浓情蜜意、深情款款,如果没有跟前杵着的一个刺眼的电灯泡,那想必是非常养眼的一幕。

  刺眼的电灯泡我本人,却在走神:莫非……那薛六少爷口中“夺人姻缘”的缺德事,夺的就是眼前这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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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真的对插足你们的感情不感兴趣,我退出!我离场!你们俩继续恩爱!放我走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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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薛青颂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地放走我。

  他先前在马车上没发挥出的戏瘾终于找到了舞台似的,转过头,双眼盈盈地似乎就能落下泪来,声音都抖出了颤音:“……阿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阿纪……绝对不行。”

  如果我的心情可以凝为实体,那一定有三条黑线从我额角垂落。

  我正要开口,告诉这小两口我的态度,却忽然听到一声暴怒的大喝,霹雳般猛烈地炸开来:“薛青颂!方池宴!你们在这里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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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桑林地下是有什么磁场吗?怎么一个二个都往这里凑啊!

  好吧,薛青颂这一身戏瘾又只能给收回去了,听声音,来者居然是他亲爹薛大人。

  我赶紧转身,正在心里打着腹稿如何给自己开脱呢,抬眼,却正对上了严旻那双黑漆漆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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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视线鹰隼似的锐利,阴戾、冷血,像蛇一般。在与我对上视线的一刹,我浑身如同触过电般觳觫。

  ——刹那间,五感都被封闭,前世那太过浓烈悲怆的爱恨在我们眼前呼啸而过,像洪水般将我的口鼻都完全淹没。可求生的本能还驱使着我的躯体呆滞地站在原地,直到我听见薛大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薛青颂,你是不是反了天了!”

  这声音宛如一记来自现世的钟声,把我从混沌的情绪中瞬间敲醒。

  我猜测我现在的脸色一定极其苍白难看,慌乱地转移了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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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还是遇到了严旻?

  他认出我了吗?他会不会因为方池宴这张脸,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毒死的爱人呢?他会再杀我一遍吗?

  为何我与严旻的孽缘,即使在我走过一次鬼门关后,依然斩不断?那年我与他一同在菩提树上系下的鲜红的红绸,许下了生生世世的誓言——莫非那永恒的誓言,哪怕在我死在严旻手上之后,还是会以这样可笑的方式在我们这对怨侣身上实现?

  而且……分明只是五年不见,严旻为何变成这个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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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骤然与严旻相遇的惊惧摄走了我的所有理智,冷静下来时,我才注意到严旻如今的相貌。

  ——他瘦了,瘦得眼窝都愈发深邃,像鹰一般。过去在封地上的那种松弛感完全消失不见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都能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上位者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是一位帝王的气势。至于那张过去我熟悉的、英俊夺目的面庞,已然被逼人的锐利取代了。他苍白瘦削的脸上隐隐泛着黑气,一眼便能看出他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那头过去鸦黑如瀑的黑发,如今居然变成了花白的颜色。他竟这么年轻就生了白发。

  ——憔悴的、沉默的、瘦削的、挺拔的,我却无端想到一棵缓慢枯死在萧瑟秋风中的松。

  可那我深爱的、蜀地上的、那个爱脸红的、生气勃勃的少年严旻,在他的身上竟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出来了。

  少年严旻像是真正死在了我的记忆里。和那个无忧无虑的晏问秋一起,埋葬在了蜀地的风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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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严旻,你糊涂啊!看见没,这就是嗑重金属仙丹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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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欲下跪行礼,却猛然想起,方池宴此人从未得见过圣颜,又怎会对着一个未穿龙袍的陌生男人行大礼呢?那岂不是暴露了我认识严旻的事实?

  ——上辈子的耳鬓厮磨还历历在目,可那过去最亲密的两人间,已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生与死的屏障,于是只能装作陌路人。

  薛青颂显然也不知道严旻就是皇帝。他还想要跟自己亲爹解释,准备把全部锅都甩在我身上。却听他那相好“扑通”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臣纪远参见皇上!”

  得,这下我俩也得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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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青颂没想到,自己亲爹身边那个陌生的黑袍男子居然是当今圣上,登时吓得面无血色。他那些茶艺在薛府里卖弄一下就算了,在皇帝面前,一不小心就能被治个“御前失仪”,到时候只能去找阎王爷泡茶了。

  我叹了口气,顶着严旻那毒蛇般审视的目光,将下摆一掸,就准备下跪。

  下一秒,一双熟悉的手稳稳托住了我的双臂。惨白冰冷,关节突出,力道大得仿佛能把我捏碎一般。

  那是严旻的手。

  头顶传来严旻沙哑而迟疑的声音:“……你——”

  我当然不会等他开口,几乎是抢在他前面说:

  “——草民方池宴,参见皇上!”

  “方池宴”这三个字,我念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